侯建星
老家門口這棵大皂角樹究竟有多少歲,誰也說不清楚。生于“民國”初年的奶奶說,她嫁過來時這棵樹就這么大。生于清末的爺爺說,他記事時,這樹就這個樣子。前幾年,縣林業(yè)局在大皂角樹的樹干上掛了古樹名木的小牌子,上書:皂角樹,豆科,皂莢屬,樹齡450年。大皂角樹在我家的大門口已挺立了450余年,早已成為小村的地標(biāo)和象征,成為村人永恒的記憶和鄉(xiāng)愁,成為我永遠的驕傲和牽掛。
年年歲歲樹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若按一代人25年算,大皂角樹已見證了18代人的誕生、成長、逝去,見證了18代人的輝煌和滄桑。18代人如過眼云煙匆匆而過,塵歸塵,土歸土。而大皂角樹雖枝干中空,但依然年年春華秋實,枝繁葉茂,生機勃勃。
初春,皂角樹黃白色的花苞如小米粒般綻放的時候,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香,小小的花苞一天天長大、成熟,漸漸如碗豆莢,如豆角,如小船,如新月;盛夏,濃密的碧綠的樹葉帶來厚厚的樹蔭,新月般碧綠的皂莢掛滿枝頭;金秋,蕭瑟的秋風(fēng)掠過,枯黃的樹葉如蝴蝶般隨風(fēng)起舞,成熟的皂角果,披上了一層灰白的薄衣,狀如蠶豆的果核滾圓而光潔;深冬,樹葉落光了,灰黑色的樹枝上掛滿了飽滿的皂角嘩啦作響,如一樹風(fēng)鈴隨風(fēng)搖曳。
皂角砸碎后可起沫,去垢,是天然的清潔劑。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我家的大皂角樹成了全村人的寶貝。媽時常端著一盆臟衣服,帶著幾個皂角,到不足百步的河里洗衣服。在清澈見底的小水潭邊,選一塊斜伸到水里的石頭。媽坐下來,將臟衣服在水里泡濕,把砸碎的皂角裹在衣服里,衣服和著皂角,放在石頭上,媽掄起棒槌,棒槌聲在河谷里回響。
皂角,不僅能供我家和村人洗衣服,還能變成錢貼補家用。寒冬臘月,西北風(fēng)如哨般吹得賊響。睡在堂屋的熱被窩里,能聽見皂角從樹上被風(fēng)吹下來,落到石堰上的聲響。夜半,時常被奶奶從熱被窩里叫起來,和奶奶、爹一起撿皂角。飛舞落下的皂角若落在平地上,趁著月光一眼就能看到。若落到柴火堆上、玉米稈垛上,奶奶也會費力去找尋吹落的皂角。
皂角行情好,有外地人來收購的時候,爹便上樹去摘皂角。爹是爬樹的高手,身患心臟病的爹,面對幾丈高的皂角樹,手腳并用,幾下爬上了高高的樹枝。爹騎在樹杈上,用鉤桿勾住掛滿皂角的樹枝,奮力地?fù)u晃。早已風(fēng)干的皂角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我和姐弟們在樹下興奮地?fù)焓?,放在籮筐里。記得有一年,我家的皂角賣了80多塊錢,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讓家里寬裕不少。
大皂角樹的樹蔭大,垂蔭半畝,如傘如蓋。從我記事兒起,大皂角樹下就是村人開會集聚的地方。東院的運來舅是老生產(chǎn)隊隊長。開會前,運來舅扯著嗓子在街上吆喝:“都聽著,都到村西頭兒大皂角樹底下開會嘍!”喊過一遍,村人們?nèi)齼蓛伞⑷宄扇旱鼐奂酱笤斫菢湎?。平時,大皂角樹下也是村人聚集的場所。張家長,李家短,誰家的兒子不爭氣,誰家的媳婦兒不孝順,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皂角樹下,儼然成了村人的新聞中心和會客廳。
誰家若有娶媳婦、嫁女兒的事,總會到大皂角樹上尋找成雙成對的對把兒皂角。在新人的新被子里放上對把兒皂角,是對新人最美好的祝福。
弟的堂屋中堂畫兩側(cè),我編了一副對聯(lián):耕讀治家皂蔭濃,勤廉傳世溪水長。我請洛陽書畫家張蛟生先生書寫,裝裱,上墻。這副對聯(lián)已成為我家的家訓(xùn),讓后代永記于心。大皂角樹如一位老者,一位智者,一位善者,護佑著我家世世代代的男男女女,子子孫孫。
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大皂角樹生長在我家大門外老磨坊的殘墻外,樹干和殘墻中間的縫隙,僅能側(cè)身過一個人。我猜想,這棵樹原來并不是老祖先有意栽植的。大皂角樹一定是一顆遺落的種子,不經(jīng)意地發(fā)芽、生長。因皂角樹的材質(zhì)不是上好的木材,不會被砍伐做成家具或蓋房的棟梁。450多年前的一粒皂角種子生根、發(fā)芽,經(jīng)春華秋實,夏雨冬雪,終于長成了六七丈高,垂蔭半畝,大可兩抱的參天古樹。
《莊子·人間世》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贝笤斫菢淙羰侵械群蜕虾玫哪静?,可能早已被砍伐,變成了家具或棟梁。但它因材質(zhì)平平而無大用,卻活成了一道風(fēng)景,活成了永恒。就是這棵無大用的皂角樹給人們帶來了綠蔭,奉獻碩果,護佑蒼生。
我多想活成一棵大皂角樹,默默無聞地把根深扎在地下,把枝葉高聳入云里,默默地為我深愛的故土奉獻綠蔭和果實,靜靜地為我心愛的父老鄉(xiāng)親、子子孫孫護佑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