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左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
地卻永遠長存。
———《圣經(jīng)·傳道書》
1、墻
整堵墻的墻皮剝落,露出紅色墻磚。
那紅色新鮮如剛出生嬰兒的皮膚一般紅潤,又如小雞拱破蛋殼,終于看到外面的世界,顯得十分好奇。但分明落滿滄桑,歷經(jīng)無盡歲月覆蓋,質(zhì)地已不再如初般堅硬,仿佛有風(fēng)一吹,便要化成粉末。插入墻體的鐵欄桿銹跡斑斑,表皮變得脆弱,絲絲縷縷,稍一用力,便折成幾截。歲月讓堅硬的鐵變得不再堅挺,被一陣陣風(fēng)吹瘦,飄落在荒蕪之處,化為塵埃。
而那真正的花朵,從墻里探出頭來,開得正艷,它們爬上生銹的鐵花瓣,迎著陽光,笑得燦爛。當(dāng)初那個砌墻的人,會不會早于墻體衰敗,魂魄已像一顆塵埃游蕩于荒野之中了。破敗的墻下,坐著幾位老人,他們目光呆滯,失去靈動,像一尊尊雕像。他們是退休的礦工,一生都在地下躲避陽光,如今可有大把時間消費陽光了。但他們?nèi)缒菈w,破敗的細胞正源源不斷地脫離他們的軀體,有一天,也會像生銹的鐵欄桿,稍一用力,就會全身折斷,化為一堆塵埃,融入那寬廣無垠的大地之中。
更多的墻已倒下,那是礦工居住的石頭屋,還有圍著院子的石頭墻。灰黑色的、密密麻麻的石頭屋曾爬滿整個山坡,從溝底望去,層層疊疊,你推我擠,從山腳一直延伸至山腰。它們隨心所欲,頑強地占領(lǐng)一切有利地形,溝溝岔岔布滿它們的身影。它們是丑陋的、卑微的,堅硬丑陋的外表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那些被壘成墻的石頭,曾和礦工榮辱與共,歷經(jīng)酷暑和雪霜,為多少血肉之軀遮風(fēng)擋雨,他們之間的情感是深厚的。那些石頭墻,被飛揚的煤塵浸染,一律為灰黑色,像一個個堡壘誓死保衛(wèi)著里面的礦工之家。有綠色從那些灰色之中掙脫出來,是一些楊樹和礦工栽種的花草,它們?yōu)槟腔疑谋尘霸鎏砹艘唤z生機,以至于不讓人徹底絕望。
那些堅硬的墻、曾與礦工生死與共的墻、曾抵御無數(shù)風(fēng)雨雷電雪霜的墻,如今全都倒下了,深深埋葬在葳蕤的雜草之中。站在對面山上觀看,仍有一些墻體堅強地立在那里,露出白花花的內(nèi)墻,整個山體不再像礦工居住時的灰色樣子,綠色植被正逐漸占領(lǐng)整個山坡。也許這才是自然的風(fēng)貌,把自然的一切還給自然,才是對人類最大的救贖。
2、樓
整棟樓落滿黑色的塵灰,磚體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如一個得了重病的人,臉色開始灰暗。曾經(jīng)的窗明幾凈開始頹廢,玻璃逐漸破碎,露出一個個黑洞,像老人的牙齒日漸稀少。雖陽光明媚,但看不出一絲生機,似乎已經(jīng)被死神牢牢困住,正耗盡最后一口力氣。
走在樓底破損的水泥路面,偶有說話聲從樓道里傳出,定神聽之,卻若有若無,又似有飯香從門縫里飄出來,仔細聞之,卻被那穿堂而過的風(fēng)吹散了。兩邊的荒草告訴你,這里確實是很久沒人走過了,礦工們搬走后,也只有流浪狗在這里出沒,它們邋里邋遢,在雜草中慌亂地竄跳,饑一頓飽一頓破敗地生活。特別是那一只,剛生了幾個狗娃,自己都瘦得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不知它如何去喂養(yǎng)自己的孩子們。
但還是可以看到拄著拐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吃力地走著,問之,說是附近村里的,樓房都空了,他們住了進來。一位大娘從某單元門出來,徑直走到對面的菜園子里,隨手摘下幾根黃瓜和一把豆角,又在旁邊拔了幾根蔥。在破敗樓房前面的空地,被籬笆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幾塊菜地,蔬菜長勢喜人,和外邊的野草一樣茂盛。但這些綠色遠遠抵擋不了四周蕭條的氣息,正被無邊無際的破敗圍困。
更多的樓已倒塌,那曾是礦工居住的最好的房子,在高高的山頂。山頂是個平原,為了改善礦工居住條件,幾百棟三層小樓拔地而起。有人說那是高山上的別墅區(qū),但因條件限制,樓房沒有煤氣,還得燒炭,這里彌漫的,是真實的人間煙火。你也許想不到的是,沿著山溝一路前行,繞過幾個大彎,沿路都是灰色的石頭屋和灰色的樓房,路上的景色同樣讓人失望。當(dāng)爬上一個接近四十度幾百米長的坡路之后,山頂卻是另一個世界:望不到盡頭的平原,滿眼綠色,遠處橫亙著幾個村莊,眼前就是由這些三層小樓組成的兩個大居民區(qū),這是礦工的新居。他們仿佛生活在天堂之上,與外界無關(guān),這里有菜市場糧油店、飯店超市、藥店書店、理發(fā)店涼粉店、醫(yī)院棋牌室、照相館糕點房、繳費廳牙科診所、婚慶司儀牌匾印章、家政服務(wù)等,應(yīng)有盡有。
他們望不到山下的世界,山下也望不到這里的繁華。不經(jīng)意間,所有的繁華都倒下了,一切都倒下了,曾經(jīng)走過的路也被凌亂的石頭和荒草掩埋,多少人世的繁華已變成荒無人煙雜草叢生的曠野。那些曾經(jīng)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樓房,先是門窗被卸掉,露出一個個黑洞,然后樓體被部分拆掉,一半坍塌一半仍舊立在那里,地震一般,廢棄的水泥磚頭堆滿樓下的平地,然后被一車一車拉走。不久,樓群被夷為平地,露出被樓群遮擋的荒原,無邊無際。
一瞬間,所有的歡聲笑語消失在黃昏下的荒原。
如今,這里栽種了槐樹和柳樹,還有白楊和一些灌木,一排排一行行,就如當(dāng)年的樓群一樣秩序井然,在礦工們搬離之后,它們將在那些廢墟上扎根,生存下去。
3、街
街一直躺在那里,走過的人都下落不明,曾經(jīng)擁擠的肉體,被時光從一個空間挪到另一個空間。繁華躲藏,只把這些殘墻斷壁和一磚半瓦留下來,支撐著老街的門面。
且讓我想象一下二十年前,這里聚集了南來北往的人和車馬,人聲鼎沸,那座二層酒樓里人頭攢動、觥籌交錯,酒肉的氣息讓路過的人邁不動腳步。百貨商店出來的人面帶微笑,手里拿著滿意的布匹,準(zhǔn)備到附近的裁縫店做幾件象樣的衣服。小孩子嘴里吃著糖果,歡蹦亂跳,滿心喜歡。一位母親給孩子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小人書,孩子邊走邊看,入迷得很,完全忘卻了天正漸漸變黑。幾位住店的客人,剛從國營澡堂出來,洗去了幾天來的勞頓和煩憂,準(zhǔn)備到對面的理發(fā)店去理個發(fā)。寺廟里的鐘聲傳過來,香火正旺,香客進進出出,不斷在俗世和凈地之間轉(zhuǎn)換角色。夜幕下,游客們在街道上漫游,沿街店鋪燈火通明,這條靠近大山的街道,從未如此繁華過,一時間各色人等在此駐留。
這只是幻覺,是過去歲月的影像,而眼前的現(xiàn)實是一條破敗不堪的街道。沿街是空洞洞的房屋,豁牙露齒、走風(fēng)漏氣、顫顫巍巍,一股死亡氣息彌漫空中。房梁和窗欞已經(jīng)腐朽,稍有風(fēng)吹便會垮掉,塌陷的房頂落在屋內(nèi),長滿雜草,有的只剩下骨架,猶如骷髏。水泥路面磕磕絆絆,凸凹不平,荒草沿路邊蔓延,凌亂的電線掛在街邊的電線桿上,落著幾只麻雀。勝利浴室和新華書店,只剩下水泥門面頑強地立著,維護著最后的尊嚴,而內(nèi)里早已塌掉。在一堆房屋塌陷的廢墟上,生長著幾株高大的蜀葵,粉色的花瓣開得爛漫,透過繁茂的枝葉可以看見裸露的房頂,幾根椽子像一個人瘦弱的肋條,背景是藍天白云。
我記下這樣一些巷子:帳鋪巷、辰樓底巷、河蓋灣巷、打更巷、三成店巷、染坊巷、草市巷、雀兒溝巷。還記下這樣一些名詞:綜合商店副食品門市部、國營理發(fā)店、新華書店、東風(fēng)影劇院、勝利浴室、國營商店等。所有的巷子都破敗得難以收拾,如捧在手上的一堆動物內(nèi)臟,理不清頭緒。但仍有一些房屋堅強地立在那里,貼著春聯(lián),透過玻璃,你會看到一位老人給另一位老人在理發(fā)。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把我領(lǐng)進他的院子里。上世紀五十年代結(jié)婚后就搬到這里,六個孩子都在這里出生。老人說。他又指著一個破落的院子,說文化革命年代,這個院子經(jīng)常開批斗會,這些房子都是民國時代的,前幾年兒子陪同一個臺灣學(xué)者曾在此考察過。孩子們都離開了,他和老伴將終老在這里。老伴每天去附近的教堂,他一個人和一只貓在家。去年那只狗被路過的車撞死之后,他把它埋在后院,哭了好幾天,后來這只貓來到了他家。
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倒塌的房子,荒草正漸漸吞噬著一切。如果不是被列為保護區(qū),早已如那些礦工居住的石頭屋一樣成為廢墟。這條街是通往礦山的必經(jīng)之路,在過去,許多馬車要經(jīng)過這里去溝里的煤礦拉煤,晚上住在這里,第二日去拉,拉上煤后,仍要在這里住一晚。
這便是口泉老街,因泉得名,但卻依煤繁華。
有多少情侶曾攜手到這里購物和游玩,一轉(zhuǎn)眼,那逝去的青春就如這里的破敗一樣不忍目睹,讓無數(shù)有情人嘆息韶華易逝,人生易老。我曾因公差無數(shù)次進入這破敗的街道之中,那個我要辦事的地方就坐落在街道中一處破落的院子里,院里雜草高過人頭,一片荒蕪,每一次進入,仿佛都在經(jīng)歷一場聊齋的鬼怪故事,致使我離開院落之后,一直懷疑那和我說過話的女子是否真實存在。
如果在冬季,站在白雪皚皚的坤云山上,觀望白雪覆蓋之下的口泉老街,一派又硬又瘦的樣子,不見有活物和煙火,一切都在冬眠之中。夕陽從對面的七峰山上一路滾過,雪山斑斑駁駁,寺廟紅色的墻體在夕陽下更加明晰。
4、山
整座山仿佛被鱷魚撕開幾個口子,露出白花花的內(nèi)臟。
遠遠觀之,如地震塌陷一般,走進細看,那山體已被吞掉,露出內(nèi)部的紋理:黑色、紫紅、白色、暗灰,不同顏色的石頭擁擠在一起,橫著、躺著、立著,姿態(tài)各異。山體雖被人類毫無秩序地開發(fā),但山體內(nèi)部石頭的層次還是清晰的,一層擠壓一層,一層推著一層,一層是一種顏色,一層是一種紋理。整座山,就是這些不同顏色的石頭按照一定層次堆積起來的,如一個巨型怪獸被解剖,所有的內(nèi)臟裸露在世人面前。
工業(yè)開發(fā),整座山的內(nèi)臟幾乎被掏空。
你看到億萬年前,地殼變化引起背斜巖層經(jīng)歷了怎樣被擠壓的痛苦而高高隆起,從上到下的層次就如一本厚厚的名著,每一頁都是億年的豐富。山的表皮是薄薄的沙土,沙土之上是綠色的植被,沙土就是這個龐然大物的皮膚,植被就是它的毛發(fā)。當(dāng)年那些巖石被擠壓堆積成山后,還沒有皮膚,皮膚是一粒一粒塵埃堆積而成的,堆積了億年,把那些赤裸的巖石一層一層遮蓋。然后是種子被風(fēng)銜來,落在沙土上,長成這些毛發(fā)。山體的破敗,讓億年的秘密顯露出來,人類的極端開發(fā)破壞了自然生機,一座寺廟就在左右兩側(cè)斷崖之中生存下來。不知是岌岌可危的寺廟阻止了山體被開發(fā),還是人類的良知猛然清醒,或是其它因素,總之,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已肢體不全了。
這就是蛤蟆山,多么形象,就像一只蹲在河流旁的蛤蟆,觀望著山口之外的世界。根據(jù)這座山的形象改編的民間故事流傳至今,那個蛤蟆變成的女子把善良的種子播撒在人間,勸人為善的文化一直根植于這塊土地,但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給自然造成的傷害是永久的,是永遠無法抹平的。
而南山,是另一座普普通通的山體,在整個礦區(qū),叫做南山北山的山有無數(shù)座,只是根據(jù)地理位置命名而已,并沒有實質(zhì)性意義。數(shù)年前,我曾和父親爬上對面的南山游玩,我們坐在一塊巖石上,父親說你看這世界好大,只可惜被濃煙遮蓋。他用手指著谷底一個向陽的山坡,說那里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原來一直就生活在那濃煙之下,那些山坡上的石頭屋只有在此時才有了一個整齊的步伐,灰色手帕樣的屋頂一律朝向我們,顯得有了些體面。當(dāng)然,我知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是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他們出門就會碰到隨處堆積的垃圾,左拐右拐,扭來扭去,腳下的路被雨水沖刷的垃圾填滿,一不小心,就會來個人仰馬翻。但站在山高處,是不會看到這些的,高處真好啊,看不到人間的污濁和瑣碎,只有那淡淡的云和輕輕的風(fēng)。
可是現(xiàn)在我已無法回到當(dāng)年和父親坐過的那塊巖石觀賞這一切了,工業(yè)開發(fā),把整座山體從中挖開,修出一條通往山頂?shù)穆穪?。站在這邊,望著那被挖掘機挖出的深深壕溝,隔斷了通往回憶的路,一切都回不去了。
5、新城
當(dāng)春風(fēng)再一次吹過曠野,這里已沒有阻擋它們的房屋了。
它們再不用斜著身子穿過那些街巷,俯下身貼著院子飛轉(zhuǎn)了,也不用肩負著掠走那些房前屋后高出人頭的垃圾和順手卷走那隨處丟棄的塑料袋的重任了,更不必為刮起的黑色煤粉形成黑色風(fēng)暴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不便而不好意思了。它們可以自由自在,毫無思想負擔(dān)和顧忌,像飛瀑一般輕松地從山頂傾瀉下來,一路高歌向著山口奔涌而出。即使在嚴冬,那帶著颼颼聲響的風(fēng)、如刀一樣鋒利的風(fēng)、像武林高手一般身手敏捷的風(fēng),也只能孤芳自賞了。
山坡上那些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擠在一起灰色而令人絕望的石頭屋被濃濃的綠色覆蓋了,沒有覆蓋的也恢復(fù)了自然風(fēng)貌,這些石頭完成了它們?yōu)榈V工遮風(fēng)擋雨的歷史使命。曾被壘成墻、蓋成房的石頭,和礦工相依為命、廝守終身的石頭,見證了它主人一生的悲喜榮辱。它們的隱忍和負重,它們的卑微和命運,成就了一代一代的礦工,無數(shù)礦工把肉體和靈魂潛藏在地下,把那些修成正果的煤從母體中剝落,然后運送到地表。
礦工們陸續(xù)把那些石頭屋推倒,能帶走的都帶走。
樹沒辦法帶走,就只好和它告別,用手拍拍那樹干,老朋友了,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這下我們都走了,只有你孤零零地站在這里,風(fēng)里雨里一個人成長?;蚴且粋€人站在院子里,看著倒塌的房屋和院墻,一臉復(fù)雜的表情,兩眼茫然,什么也不說。狗也帶走吧,一起去住樓房,洗澡有太陽能,做飯有天然氣,生活質(zhì)量會大大提高。但總有一些狗留下來,不知是主人不愿帶它們,還是它們不愿走,總之胡子拉碴地跑來跑去,狼狽得很。
是的,該告別了,盡管有些難舍,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礦工,一輩子住在這石頭屋里,和那些石頭有了相當(dāng)深厚的情感,不情愿離開。但四周已是一片廢墟,水電都沒了,那些風(fēng)總是不打招呼地吹進他們的院子,搖著他們的窗戶,喊著他們快些走吧,走吧,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劈柴生火搗炭,煩不煩啊。
一夜之間,那些石頭屋就消失了,礦工們喜遷新居,住進了新區(qū),一水兒的新樓房,氣派得很。他們開始了另一種體面的生活。我忽然覺得幸福,見證了歷史在眼前發(fā)生的變化。那些礦工是幸福的,他們坐在寬敞明亮的新樓房里,有吃有喝,有說有笑,實實在在的好啊。我相信他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因為他們的臉是虔誠的。在那些山溝里,大大小小的煤礦有幾十座,幾十年了,他們都是生活在那煙塵蔽日的環(huán)境里。習(xí)慣了劈柴,習(xí)慣了挑水,習(xí)慣了在那黑黑的池子里洗澡,習(xí)慣了在那些垃圾中生活,習(xí)慣了那風(fēng)卷著煤塵和塑料袋刮過礦區(qū)的春天,幾十年了,他們都習(xí)以為常了。
他們本想就這樣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
可一夜之間,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居住在這個亞洲最大的居民區(qū)。樓下是繁茂的花草樹木,還有活動廣場,各種健身器材應(yīng)有盡有。樓頂是嶄新的太陽能,太陽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當(dāng)年的石頭屋基督教堂現(xiàn)在已變成裝修一新的樓房,好幾層。老年活動中心、圖書室,還有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的沿街店鋪、琳瑯滿目的商品、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醫(yī)院、學(xué)校、影院……儼然一個中心城市的規(guī)模。
十幾個礦的礦工和家屬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更加多元包容的新區(qū),就如十幾條河流匯成的大河,里面充滿了不同的信息元素,它們相互融合和碰撞,最終融為一體。
藍天之下,新一代礦工在新世紀有了前所未有的新姿態(tài)。
這是一座新城,礦工之城。
6、河流
記憶里,我一直走著,在接近正午的礦山,路旁的陽光灰白而恍惚。
我曾是山上唯一的閱讀者,也是最后的、孤獨的閱讀者,寂寞像那山頂上無邊無際的平原一樣空曠而遼遠,像夕陽下的雪野一樣冷漠而孤傲,也像那從礦井下運送到地表烏黑的煤一樣散發(fā)著隱藏已久的氣味。但閱讀可以化解這一切,可以防止一顆心被冰凍和麻木的可能,我就想,腳下幾百米深處是隱藏著巨大能量的煤,那些煤如我一樣,一直在生存的界面修煉自己,等待重見光明釋放能量。礦工下到幾百米深的地層去觸碰那些沉默了億年之久的煤,和它們促膝談心,就如我深入到文字的內(nèi)心一樣虔誠。
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唯一在這荒山禿嶺里尋找河流的寫作者,河流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什么要不停地上到那荒涼的山坡去尋找一條死亡很久的河流,我實在無法給出明確的解釋。盛夏酷暑,身子有一種被熾熱的沙石熔化的感覺,植被都有些發(fā)蔫,一副副干渴的樣子,山上的植被并不能遮掩這些沙石,有些捉襟見肘,裸露的沙石散發(fā)著灼熱的氣息。腳下踏著高溫巖漿冷卻后形成的巖石,寸草不生,這是巖漿死亡之后留下的遺骨。能夠感覺到當(dāng)初的巖漿是多么熱烈,帶著無比的熱愛和赤忱以及多種來自地球深處的元素來到地表之上,然后又以無比的決絕冷卻下去,凝固成這灰黑色的巖石。
在接近山頂處,我發(fā)現(xiàn)了河流的痕跡:一堆堆鵝卵石被冷卻的熔漿包圍著,如一顆顆鴨蛋光滑圓潤,那曾是河流中的石頭,歷經(jīng)無數(shù)個日出日落之后,被河流沖刷成現(xiàn)在的樣子。在河流中它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太陽的光線折射在它們身上,光影斑斑,如夢如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巨變,把它們徹底從河流中抬到現(xiàn)在的高度,它們被高溫的熔漿包裹著,從此高高地活在山坡之上。在不同的山體之側(cè),我找到了它們渾圓的身體,多數(shù)鑲嵌在冷卻的巖漿之中,也有一些裸露在沙石中,撫摸它們,就如觸摸當(dāng)年的河流一樣柔滑,甚至看到了河流滑過它們的留痕。如果說萬物有靈,那么這些渾圓的鵝卵石會不會是當(dāng)年河流的靈魂化身,河流在那場突變之中失去了生命,但河流的魂依附在這些石頭上,一晃億年。
這樣看來,這片土地之下蘊藏的巨大的煤,是億年前無數(shù)樹木的殘骸了,這座座山峰就是它們的墳?zāi)?,那些尸骨?jīng)過物理和化學(xué)的變化,變成這黑色的蘊藏著巨大能量的煤,那些樹木的靈魂附著在煤上,等待機緣。經(jīng)過礦工開采,它們的魂魄重返人間,化作一縷縷煙火,釋放出火熱的激情,溫暖著人類。那些灰燼,是靈魂燃盡之后的殘留,也許這些灰燼才是那些樹木最后的殘骸,煤只是它們以另一種形式或狀態(tài)存在著,是樹木被逼迫隱匿在地層深處,閉關(guān)修煉,只是時間太久了。我覺得我該像那煤,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修煉再修煉,直至忘了年月,再出世,自身和過去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然后像煤那樣釋放蘊藏的能量,直至化為灰燼??涩F(xiàn)實的河流太大太強勁,每個人都無法沉靜下來,被那流水推得離了地,隨波逐流成為一個最不想但又不得不面對的詞語。
不經(jīng)過沉潛的生命是無法厚重的,就如煤一樣,不經(jīng)過深深的潛藏,靜靜的堅守,就會過早地枯萎。
其實那條死亡億年的河流和這些修煉成型的煤是有淵源的,那時候,河流平靜地流過那片森林,滋潤著沿岸的樹木和花草,還有那些游走在河流兩岸的動物們,當(dāng)然還有水中的游魚和躺在河底的石頭。這樣和諧的生活不知過了多少個冬夏,它們沒想到總有一天會分別,而且是永久,久到遺忘一切。河流可以滲入泥土,流入他處,或蒸發(fā)到天空,然后隨著白云降落到世界的其它角落,樹木卻不能,河底的石頭也不能。當(dāng)山川巨變之后,河流化作另一種狀態(tài),飄走了,就如神話中一個人化為一團煙霧一樣,樹木和石頭被深深地埋在地下,從此不見天日,開始了永無光明的生活。河流還是河流,構(gòu)成河流的元素沒有變,樹木變了,它們失去原來的面貌,由翠綠變成焦黑,由鮮活變成堅硬,如鐵一般不再為這個世界心動。如今,那些被開采到地表之上的煤,面對從天而降的雨水,或是沖洗它們的流水,是否還記得當(dāng)年的感覺,恐怕它們還記得那水,可那水卻不認識它們了。還有那河底的石頭,現(xiàn)在被舉到高高的山上,它們只能享受那來自天空之上的雨水了,當(dāng)年流經(jīng)它們身上的那些水,會不會從遙遠的天邊隨著云彩飄來,落到它們依然渾圓的身上,它們的見面會不會感慨涕零。
煤要感謝礦工,否則它們將永遠沉睡,雖然已經(jīng)沉睡得太久。礦工們要用一生的時間和它們在一起,在深深的地層之中,厚厚的煤層緊緊地簇擁在一起,你可以感受到它們的呼吸,或它們齊刷刷的眼睛。割煤機是礦工開采煤的工具,成片成片的煤被割下來,就如伐木工人用電鋸割開樹木一樣,這時,你可以想象成機器在分割樹木的尸骨。無數(shù)的骨頭疊壓在一起,割下來的已不是一棵樹木的骨,而是無數(shù)樹木骨頭的聚集體。
你或許還能感受到當(dāng)初那森林的濤聲,黑壓壓的一片,包圍在你的周圍,朝著你呼氣。
7、回來
是的,又一次回到這里,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每一次回來,都會覺得將人生在外消費了一大把,然后回來接受這片刻的寂靜和傷感,那么溫暖,那么不堪回首。我承認我是為尋找疼痛才回來的,這種痛是蒼涼的、無邊無際的,讓人不忍放棄,仿佛有一種魔力,被牢牢罩住。靜靜地立在暮色中,匆忙的思緒慢慢沉淀下來,當(dāng)所有的紛雜漸漸遠去,一個人似乎才會更接近這荒蕪的內(nèi)核。那些曾經(jīng)和我共事和生活的人們,他們的呼吸和影子正一個一個從這里剝離而去,一切都遠去了,只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十年前故地。
我無法說出此時的感受,任何文字都如那荒草,一堆堆、一片片,葳蕤而憂傷,仿佛失散了魂魄。
順著那條街往下走,兩邊的店鋪和人家消失全無,所有的建筑好似一下子拔離地面,不翼而飛,只留下滿眼的蒿草占據(jù)原來的位置。那條水泥路仍舊漫長,一直延伸到山腳之下,就是這條漫漫長路,消磨了我十年青春。順路走下去,那兩棵高大的槐樹一半已干枯,像魔爪伸向天空,把被夕陽染紅的云層撕成絲狀網(wǎng)絡(luò)。每年春夏之交,槐樹便開滿白色花朵,十里飄香,走到它下面,總是陶醉,想象著和心愛的人坐在開滿白花的槐樹下,迎著夕陽,相互偎依。
而現(xiàn)實是我每每走在酷熱的午后或寒冷的深夜中,夏日午后的陽光熱烈,兩眼內(nèi)外都是白花花的陽光,我艱難地走著,路的傾角接近四十度,我需要弓著腰向上爬行。我聽到自己大聲的喘息,根本無暇顧及那兩棵高大的槐樹,浪漫更無從談起。我必須在灼熱的陽光下堅持走到山頂,然后去給孩子們上課,我的寂寞一路鋪展,直至進到教室里。那時的夕陽和今日沒有區(qū)別,云層之下是火紅的圓球,慢慢墜入那遙遠的山野。我的學(xué)校在山上,山上是高高的平原,視野非常開闊,不至于被兩邊的大山夾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但也就是這樣的高原之地,讓我感到無邊迷茫,我望不到視野的邊界,當(dāng)我望到遠處的村莊在冒著裊裊炊煙,還有南山之上的幾百座礦工墳塋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有了一絲著落,伴隨陣陣溫暖。
我知道礦工們都搬走了,留下這荒涼的山野之地,我為時代變遷之巨大感到震撼,正是如此巨大的變遷讓我的心有了巨大的悲痛之感。曾經(jīng)人流熙熙的水泥路上,如今我一個人走。夕陽下的荒草正漸漸由翠綠變暗,幾百間沿街店鋪、人聲嘈雜、生老病死、濃厚的煙火氣息,此時變得如此寂靜,時間是最大的魔術(shù)師,不經(jīng)意間就把所有的道具撤下去,換上這滿眼的荒涼,而只把我一個人丟在舞臺中央。
我忽然非常地想念,想念的事物卻并不具體。
那個酒店二樓的一間,我曾和你們一起暢飲,窗外是空曠的原野,梯田一層層,綠意盎然或雪野茫茫。窗外的景色依然,人卻散去,空留一副骨架立在那里,站在二樓,仍舊是那一間,滿地碎石。十年后,我再次遙望窗外,夕陽依舊那么美麗,但四周的寂靜把我的心掏空。
8、荒草
四周的一切加注了我個人的情感,我悲,似乎那草也悲,我痛,似乎那草也痛,我無助和迷茫,那草也無助迷茫。這樣看來,那草是懂我了,它們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但也許那草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懂我,在它們眼里,我和它們沒有區(qū)別,只是一株植物甚或一塊石頭而已。它們并不憂傷,也不悲痛,更不迷茫,它們自由自在,興奮至極。
之前,沒有它們生存的空間,不是被人踩著,就是被房屋壓著,一出頭就被拔掉,鏟掉。有時在屋頂上悄悄冒出頭來,但還是被主人發(fā)現(xiàn),主人發(fā)著怒說,房屋漏雨原來是你們在作怪。多少年了,和住在這里的礦工們作著迷藏,為了活命,不得不在溝底和廁所旁以及無人的角落里默默生長。它們羨慕那些被礦工們種植在院子里的花和蔬菜,同樣是植物,命運卻是天壤之別,而那些花總是洋洋得意,趾高氣揚,從來不正眼瞧它們一下。草們?yōu)榇巳棠土藷o數(shù)年,現(xiàn)在好了,你們的主人都搬走了,沒有人呵護你們了,來年春天你們不會再有出頭之日了,看看我們,整個山坡都是我們的身影,密密麻麻,這里已是我們的天下。這滿坡的荒草,終于可以無憂無慮地生長了,再不用看誰的眼色,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無數(shù)的荒草占領(lǐng)了一個又一個倒塌的院子,如履平地越過那些低矮的墻頭,潮水似的漫過碎石和土堆。曾經(jīng)的花池和菜地已被荒草掩埋,幾朵小花在荒草中艱難地探出頭來,臉憋得通紅,似乎被人掐住脖頸,呼吸困難。屋頂塌下來,落在土炕上,上面也站滿荒草,有幾株帶刺的蒼耳立在那里,像手握兵器的將軍振臂高呼??礃幼?,它們?yōu)檎碱I(lǐng)了一座城池而歡呼,它們所在的位置就是這座城池的中央,曾經(jīng)是房屋主人睡覺休息的地方。似乎是解氣了,這個當(dāng)初一再把它們趕出院子的人,終于走了,仿佛那堆在炕上的沙土就是主人的墳?zāi)梗仍谒鼈兡_下。
無盡的荒草向我圍上來:看看你們?nèi)祟?,活在紅塵之中不自在,笑了、哭了、悲了、痛了、病了、死了,我們和你們不一樣,雖年年枯,卻年年生,沒有窮盡,更不以物喜和己悲,野火燒不盡,永生永世活著。眼看你們一個一個倒下,埋入土中,我們也不再計較,愿永遠陪伴在你們周圍,生不和睦,死愿共存。
我知道,我和草不同,冥冥之中,我只能負重前行,有著草無法完成的使命,我企圖用文字記錄下那無法挽回的生命和不可名狀的事物。我熱愛這無限的傷感和迷茫,只有處于它們之中才能讓自己靜下來思考和思索自己,或思考人類,才能看清迷霧散盡之后的大地和山川。
文字可以慰藉和滋養(yǎng)無邊的寂寞,肉體可以庸俗,但靈魂卻不能因此墮落和荒蕪。
堅守靈魂,和寂寞相守,才能飛向更加澄明的未來。
9、煙火
無數(shù)次走進礦工浴室,出口處,礦工們蹲坐在地上或椅子上,吸著煙,穿戴好下井的服裝,一身烏黑,坐等出發(fā)。他們無視走過身邊的每一個人,兩眼空空望著前方,仿佛馬上要進行一場生死抉擇。然后他們起身向地下一層的井口走去,一個個進入罐籠中,等待片刻,一聲鈴響,便急速地隨罐籠滑入地下,幾分鐘后,落在幾百米深的地層之中。
出井后,他們脫去黑黑的滿是油污的工作服,赤裸坐在浴室的長凳上,濃濃地吐著煙圈,發(fā)呆。多年前沒有淋浴,他們只好鉆入池子里,只露出一顆黑黑的腦袋,還是吸煙,呆呆地望著水面裊裊的熱氣出神。然后突然把頭沒入水中,像一個沉入水中的嬰兒,蜷縮一團,十幾秒后,頭猛地抬出水面,怪獸一般,雙手摸著臉,噗地一聲,無數(shù)水珠從指縫間噴出,然后是大口地呼吸。最后在頭上涂洗頭膏,雙手胡亂地涂抹,像大猩猩在撓頭,再一次沒入水中,水面上殘留一層白色的泡沫,你已看不清他在水中的動態(tài),然后像一個跳水運動員仰面從水里鉆出,雙手向后捋著頭發(fā),無比愜意。
每當(dāng)我看到礦工們穿著烏黑的工作服,戴著烏黑的安全帽,穿著烏黑的靴子,滿臉烏黑,露著潔白的牙齒和血紅的眼珠,面帶微笑走來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股熱流。我無法說出內(nèi)心所要言說的話語,是怎樣一種復(fù)雜的情感。有一張命名《情侶》的照片:一個打扮時尚的女孩偎依在一個剛出井的礦工身邊,一邊是一身白色衣裙皮膚白凈的青春靚麗美少女,一邊是一身烏黑看不出實際年齡黑黑的礦工,他們的笑臉陶醉了白花花的陽光。還有一張名為《父親的生日》,爸爸過生日不能和家人在一起,馬上要下井了,媽媽抱著小女孩喂爸爸蛋糕,爸爸笑容燦爛,媽媽微笑著,眼里含滿淚水。
當(dāng)所有的房屋變成滿眼的樹木和雜草,當(dāng)所有的礦工從那些房屋里遠走,你發(fā)現(xiàn)世界本沒有變,幾十年前,這里就是這個樣子:野草叢生,幾個村子,幾處炊煙,幾層梯田,幾縷夕陽下幾聲狗吠。也會有春天的風(fēng)卷起黃土一路飄撒過來;夏天的驚雷從遙遠的天邊一路滾來;冬季白茫茫的雪野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這樣的秩序持續(xù)了很久,因有了煤,便從四面八方走來一些人,他們拉家?guī)Э冢瑏磉@里當(dāng)?shù)V工謀生。于是荒野之地有了人間煙火,這樣的煙火燃燒了半個世紀,現(xiàn)在已熄滅,但只要有人類生存,煙火始終不會被終結(jié),煙火隨著人類的遷移而遷移。當(dāng)年這里的煙火是真實的煙火,礦工們每天劈柴燒炭,依靠煤取暖和生火,尤其是冬季,加上鍋爐房濃濃的煙霧,整個礦區(qū)被濃厚的煙霧包裹著,陽光都很難穿透。
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們搬到了恒安新區(qū),那里不再有這些嗆人的煙火,那里是亞洲最大居民區(qū),太陽能和天然氣成為新區(qū)的新能源,人們更加體面地生活,留下這山野之地被樹木和野草覆蓋。
真實的煙火真實地消亡了,生命意義上的煙火正在人類新的進程中蓬勃生長。
10、靈魂
某個下午,我在勞倫斯死去的年齡,讀到了他有關(guān)礦山的文字:丑陋、令人厭惡、充滿腐土經(jīng)焚燒后的硫磺味、命中注定。
這些描寫百年前英國中部礦區(qū)的詞語瞬間和我有了一種親切感,那些文字自帶感應(yīng)電波,不斷和我經(jīng)歷過的礦山產(chǎn)生共振。我相信文字的能量,它一直存在,在你和它接通的一瞬,就如摁下電源開關(guān),電流立刻激活你渾身的細胞。
離開生活多年的礦山之后,我竟然十分懷念它,如我父親一樣的礦工就在那“丑陋”和令人“厭惡”的地區(qū)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我說他們是高尚和偉大的,一生把肉體和靈魂隱匿在地層深處,把光和熱獻給世界,只有死后才可以葬在高高的山上。而你卻說,不,他們并沒有高尚且偉大的靈魂和思想,他們來這里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讓自己活下去,多掙幾兩碎銀娶妻生子,讓下一代過得好一些,至于為世界奉獻光和熱,那只是你們強加于他們的。
我想到我的父親,十八歲下井,是為了解決吃不飽的問題,從小縣城的煤礦來到大同煤礦,是為了讓我們過上更好的日子。五十五歲退休,再加上戶口比實際年齡小三歲,成就了他四十年井下作業(yè)的歷史。他用一生證明,把自己隱藏在深深的地層之下是值得的,至少我能用這樣的文字來記錄他,但現(xiàn)實又說明他的一生似乎是徒勞的,因為他的另一個兒子已走上不歸路,他一切的努力皆成枉然。
如今,他瘦骨如柴、面容憔悴、脾氣暴躁,七十歲還要堅持去打工,曾經(jīng)的健步如飛變得踉踉蹌蹌。我知道,他只是想逃避現(xiàn)實,換一個新的環(huán)境去面對生活。
我卻只能憑記憶去梳理這一切。
短短三年之內(nèi),我陪他去了五次醫(yī)院,肚疼,無法直立行走,腸道的蠕動日漸衰弱,一些食物已無法順暢地消化。
七十多歲的他跪在醫(yī)院走廊的病床上,弓著腰雙手握拳支撐著上半身,疼痛難忍,手腳冰涼,冷汗掛滿額頭,我卻無能為力,站在他身旁,等待醫(yī)生。他的姿勢如一條蟲子被針刺穿腰部,高高隆起,又如一個無法趴下的朝拜者,不停地呻吟著,像極了我小時候趴在家鄉(xiāng)的土炕上哭泣的樣子。
他叫我從他的褲兜里掏出手機,撥通一個叫王經(jīng)理的電話,他冰冷的手顫抖地握住手機,靠近耳邊:喂,喂———
聲音顫抖得厲害。
是王經(jīng)理吧,我是老左,我想跟你請個假,我病了,住院了,下午就不能去了,過幾天好了,我再去,哦,好,好,再見。
幾句話,他說了好長時間,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難以忍受的疼痛。
11、廢墟
一張多年前的舊照,我坐在房屋的廢墟上。
身后的樓房一半坍塌一半挺立,廢墟上,我雙眼迷茫,思緒萬千,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告慰身后那已成廢墟的歲月。身邊是一堆零亂的磚頭和斷成幾截的水泥預(yù)制板,多少年來,它們以整齊的排列和組合,和每一戶礦工家屬共沐風(fēng)雨,每一塊殘缺的磚塊上,都殘留著主人的氣息和余溫?,F(xiàn)在它們混雜在一起,成為廢墟,結(jié)束一段平靜的歲月,被拋入山溝之中或掩埋在沙土之下。
夕陽從濃厚的云層中透出一絲亮光,把整個荒原潑染成凝重的紫紅,此時的荒原像生銹的鐵板,慢慢沉入水底。暮色依然,時光不再,青山依舊,夕陽幾度。這一切都是空的,所有的道路和房屋,都是一些物質(zhì)在一定時間段臨時組合而成的相,這一切本來就不存在,是因緣而聚,又因緣而散。
那條路我無數(shù)次走過,那時的夕陽很紅很亮,路上的石頭和我作伴,而我卻不知道該走向何處。有時是午后的陽光,眼前一片雪白,腳很燙,但我卻停不下邁出的腳步。有時是接近午夜的雪天,那黑黑的一片是站立的青松,我大聲吟唱驅(qū)趕寂寞,可寂寞如那漆黑的夜晚,將我愈裹愈緊。那個二樓平臺,我經(jīng)常站在上面眺望,遠處有什么,一些低矮的民房,還有一排土窯洞,旁邊長滿荒草,再遠處是一個村莊,縷縷炊煙,讓我心底瞬間充滿溫暖。山那邊是什么,山坡的背后是綠綠的山梁,是否有一位佳人,一直站在某棵樹下等我,而我卻一再背道而馳。
再一次路過是離開的第四個冬季,在四處蕭條的冬天我漸漸地靠近你,該怎么去表述此時的心情,人去樓空都不足以表達,所有的詞都被蒼涼深深埋葬。當(dāng)年的你那么輕盈,在明媚的陽光里走來走去,夏日的綠色掩蓋著整個園子,你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看我一次次走過。站在空無一人落滿荒草的校園里,曾經(jīng)的愛恨悲喜又在哪里,那些努力、奮斗和爭取,到頭來不過是一片荒涼。
我竟然如此熱愛這片廢墟,那些瓦礫、泥土和石頭,既熟悉又陌生,廢墟之下,埋葬著春天的嘆息和秋天的無奈,也埋葬著你病死的母親,以及我的青春和詩歌。二樓的平臺,被暮色籠罩下的四野牢牢包圍,寂寞把一個人的青春緊緊攥在手中,看不到一絲光亮,平臺落滿塵埃,風(fēng)吹過、雨洗過、雪埋過,唯獨不見那個身披風(fēng)衣的男子。
如果把每一處曾居住的地方稱作故鄉(xiāng),這樣的故鄉(xiāng)我有三個,無一例外成為廢墟,從一個廢墟走向另一個廢墟,這便是我的宿命。
12、墓地
山上的墳塋越來越多。
雪野上,一個個雪包在夕陽下顯得肅穆。那是礦工之墓。從幾百米深的地層之中到幾百米高的山頂之上,這個高度,耗盡了他們的一生。
一個冬日的下午,五點,我爬上南山,徘徊在那些墳塋之間。那些墓碑上,刻有死亡者的姓名和家鄉(xiāng)。河北、浙江、江蘇、河南、湖南、內(nèi)蒙古、山東、貴州、云南、福建、陜西……他們來自不同的省份,卻葬于同一塊土地。幾十年前,他們從四面八方來這里當(dāng)?shù)V工,在各自平凡的生命中度過了一生,滾滾的烏金中隱藏著他們的汗液和辛勞,對美好生活的期望隨著那載有煤的傳送帶從井下一直上升到地表,然后,裝滿每一節(jié)車廂,運送到世界各地。
這是他們最終的棲身之地,將要比那些煤沉睡得更久。
工業(yè)開發(fā),一條路從山底蜿蜒到山頂,穿過那些墳塋,遠遠望去,那些墳塋像守候在道路兩邊的衛(wèi)士,更像楚河漢界兩邊的棋子。前面是一個磚廠,棚戶區(qū)改造需要燒制大量的磚,天氣轉(zhuǎn)暖,每天都有拉滿磚的汽車揚著很高的塵土從這里經(jīng)過。本來一片安安靜靜、無人踏足的山野之地,現(xiàn)在也變得喧鬧起來。當(dāng)然,那些磚是為改善礦工住房條件用的,上千棟樓房在山下的平原地帶生長起來,這些埋在地下的礦工已沒有機會居住了,但他們的孩子們可以。不過,搬遷到新區(qū)的一些年老的礦工,還是會陸續(xù)回來,山頂上的墓碑有時候一夜之間會增加好多。
小樹林,是另一塊礦工墓地,遠離塵囂,那本是當(dāng)?shù)匾粋€村莊的荒坡,不長莊稼長滿荒草,靠近山頂?shù)牡胤接幸黄瑮顦淞?。整個山坡接近于平地,一塊黃土坡,站在荒坡之上,可以看到遠方的礦工住宅區(qū),三層小樓一棟挨著一棟,當(dāng)然,現(xiàn)在那些小樓已被夷為平地,栽種了成片的樹木。土坡的左邊是一道不算太深的溝,溝的那邊就是山峰,山峰由滿山的碎石組成,植被零星地灑落在上面。而溝的這邊就是深深的黃土,落滿礦工的墳?zāi)?,那些搬遷到新區(qū)之后又老去的礦工多數(shù)就埋在這里,是個遠離工礦喧鬧的安靜之地,適合他們在這里長眠。
清明節(jié),這里的荒草和山峰還沒有一絲綠意,黃土有些冰凍,山溝里殘留一些沒有消融的雪,雪上被吹來的風(fēng)隨意撒上一把黃土。祭祖的人們陸續(xù)趕來,點燃紙質(zhì)祭品,火焰在略帶一絲寒冷的坡上燃起,就如當(dāng)年他們生活過的房屋冒起的裊裊炊煙。此時的寒冷中偶爾也夾雜著一絲暖意。
中元節(jié),這里的黃土已被野草染綠,坐在土埂上,滿坡的墓碑淹沒在蒿草之中,那田地的綠色一層一層直抵那片樹林。多么令人向往,那片小樹林,綠色的樹林,每一棵的距離剛剛好,就如那些墓碑的距離,剛剛好。那么寂靜,時光也在此刻凝固,陽光溫暖,徐徐的風(fēng)撲面而來,能在那片樹林之中安息,是什么都無法比擬的幸福。你看,那人間的煙火,就在前方,一片祥和;你看,那遠處的山巒,多么虛幻,遙不可及;你看,那些曾經(jīng)住過的樓房被成行的綠樹替代,那些石頭屋也不見蹤影,人間沒有永恒的居所。所有的嘈雜和繁瑣,委屈和抱負,到這里,都是盡頭。那種沒有邊際遙遠的未來,畢生追尋的光亮,忽然靜下來,你看到了終點,那所有的一切從你腦海里一絲一絲抽盡,你感到了輕松,熱淚盈眶。
人生之所以充滿前行的動力,就是因為這種未知的誘惑,一直堅信那光亮就在不遠的前方,可磨破雙腳卻仍然遙遠得虛無縹緲。
我曾坐在這里,和那些墳塋一起觀望人間。
這片墓地的身后是望不到邊際的光伏發(fā)電板,陽光下發(fā)著深邃幽藍的光。能源轉(zhuǎn)型,由燃煤發(fā)電到太陽能發(fā)電,悄悄地在這塊安靜的墓地之后發(fā)生著,一切都無聲無息。沉睡在黃土之下的礦工是否想到,他們曾深入地層之下,挖掘的烏黑的散發(fā)著巨大熱量的煤,北方大地上發(fā)電依靠最多的能源,居然被他們身后那些光伏發(fā)電板占去半壁江山,而且會逐漸取代。
曾經(jīng)蒼涼的山頂平原,因了這些墓碑而變得肅靜和肅穆,有了深度和凝重,有了更加遼闊的窒息感和滄桑感,也因鋪滿山野的發(fā)電板而增添了無盡的神秘感。
13、骨
是的,無數(shù)的骨,疊加在一起。
你的頭骨,我的腿骨,他的恥骨,相互加入對方的行列,但似乎又很有秩序,一層疊加一層,一具挨著一具,掩埋在那個溝里的一處斜坡之下。
楊樹灣,一個似乎很浪漫的地方。從選煤樓高大的拐筒下走過,是一個北中國最普通最沒有特色的村莊,綠色的玉米從石頭墻后面露出頭來,一位老人坐在田埂邊做著手中的活計。路邊的河道已經(jīng)干涸,左邊高高的懸崖層層疊疊,拐角處是一棵并不高大的柳樹,篬著頭發(fā),像一位很久都沒有梳洗打扮的村婦立在村口。
到盡頭才知道,楊樹灣并沒有一棵楊樹,沙土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溝里,在一處寬闊地帶停下,四周寂靜無比,現(xiàn)在是夏季,雜草繁盛,陰沉的天空蓋在頭頂。這是一塊巨大的礦工墓地,六十多年前,中科院的專家來此地考古挖掘了一塊二十平米的土地,準(zhǔn)備對掩埋在沙土之下的尸骨進行整理,卻發(fā)現(xiàn)不到一米深的土層之中,有六層礦工尸骨,約有上千具。尸骨之間相互疊加,有的被堅硬的鐵絲捆著,隨后在楊樹灣的任意一塊地方深挖,無一例外,都是尸骨。
腳下的這塊平地就是由那上千具尸骨壘起來的,瞬間感覺腳下有無數(shù)吶喊聲傳來,帶著疼痛和絕望。
七十多年前,這些尸骨的主人們,為了更好地生活,或是為了活下去,懷著美好的愿望來到這里當(dāng)?shù)V工,以獲得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他們的愿望統(tǒng)統(tǒng)變成絕望,當(dāng)從家鄉(xiāng)踏上悶罐火車的那一刻起,就朝著死亡進發(fā)了,到達山溝里的煤礦時,便立即被限制了自由。礦工們每天沒明沒夜地下井勞作,強壯的身體不到一個月便瘦骨如柴,吃不飽,睡不好,強大的勞動強度,再加上精神折磨,使他們幾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失去勞動力的礦工被扔進溝里,澆上汽油燒掉,挖開的大坑不到幾天便堆滿死尸。扔進去時,他們好多人還活著,有的從昏迷中醒過來,艱難地往外爬,多么希望有人能拉他們一把。然而,沒有,他們被那些手握重器的日本士兵擊殺,或是被野狗活活吃掉。
南溝的山坡,整齊地排列著上千面無字碑,蔚為壯觀。
那是死難礦工的碑。
他們絕大多數(shù)沒有留下姓名,只有少數(shù)經(jīng)考古專家整理遺物,發(fā)現(xiàn)他們留有姓名的紙片。兩個山洞,填滿尸骨,很多都成為干尸,皮膚、頭發(fā)、衣服都在,面部表情非常逼真,是他們彌留在這個世界最后一刻的表情,無不充滿痛苦。他們被扔進山洞時還沒有死去,出于本能,他們努力向上爬,但最終沒能爬出去,努力爬行的姿勢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
幾百具努力向上爬行的干尸,張著大嘴,朝著洞口的方向,讓人不寒而栗。
這些深埋在地下的煤,億年前植物們的尸體,它們修成正果,發(fā)光發(fā)熱,溫暖人類,但也卻影響著無數(shù)礦工的命運,為了挖掘它們,無數(shù)礦工以低于塵世的高度,一生與它們?yōu)榘?,延續(xù)著不一樣的悲喜人生。
14、慈悲
曾經(jīng)的口泉河,是一條大河,河水寬闊而清澈,波光粼粼,令人神往。
因工業(yè)開發(fā),口泉河漸漸萎縮,寬闊的河道只剩下細細的一股,像流在蒼老面容上的淚痕。深秋河道里的荒草一路瘋狂,一路枯萎,流水一陣清澈,一陣烏黑,烏黑的流水里有煤的影子。每一個礦工澡堂的廢水都要流進這條河流,礦工身上洗掉的煤粉順著澡堂的下水道流入河里,煤粉慢慢滲入河道,河道散發(fā)著煤的味道。膠鞋、破衣、橡膠輪胎,各種雜物在河道兩旁隨意呈現(xiàn),散落在雜草之中,仿佛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后的凌亂和頹廢盡顯眼前。
翠綠的蛤蟆山被開膛破肚,垮塌下去,石料拉入水泥廠,煅燒成水泥,曾經(jīng)的開山炮聲已成為遙遠的絕響,蛤蟆山終于靜下來,蛤蟆已肢體不全。蛤蟆山下有幾處寺廟:觀音禪寺、關(guān)帝廟、南山寺、財神廟、千佛寺,對面山谷里還有一些寺廟若隱若現(xiàn)。一座巨大的觀音雕像高高地立在山頂,站在寺院寶殿下,看那乳白色的觀音在藍天白云之下神情怡然,觀望著人間。祈求平安、安詳,一直是人類的愿望,但愿災(zāi)難少一些,再少一些,幸福多一點,再多一點,這也許是這些寺廟存在初衷和意義。
距離那些礦工墓地幾里之外,云岡大佛浩浩蕩蕩,大佛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座現(xiàn)代化礦井。某些時候,那些沾滿煤塵滿臉烏黑的礦工的微笑,就如那大佛的微笑。大佛的微笑讓眾生在迷茫中找到歸宿,礦工的微笑把深埋地下打坐的煤挖掘出來,溫暖世界,照亮人間,讓煤也找到歸宿,這何不是一種善舉。如此說來,礦工也有佛性,他們的佛性借助于煤傳到世界各地。
有工匠在煤矸石上雕刻佛像,那些煤矸石本來是要被丟棄的,但工匠把它們從垃圾堆里解救出來,在堅硬的矸石上雕出一尊尊佛像,于是,丑陋的石頭,就有了佛性和慈悲。
15、力量
我感到時代變遷的巨大力量,只有這種力量才可以讓這山溝里無數(shù)的石頭屋和土坯房化為廢墟,進而變成這滿眼的綠色。讓幾十萬礦工和家屬從山溝里低矮的石頭屋搬遷到平原地帶的新區(qū),這是一個時代的壯舉,群山見證了這一切。幾十萬人從山溝里走出來,帶著家眷,浩浩蕩蕩,奔向他們美好的生活,這是歷史在這塊土地上從未上演過的大遷徙。
再一次回到我曾生活過的礦山,正逢深秋,原來的居民區(qū)和矸石山,修建成一座公園,亭臺樓閣、流水潺潺、紅旗飄揚,被涂抹成藍色的低矮的城墻和遠處幾間藍色小屋,使得這里的空間布局讓人舒暢。是的,昔日這里擠滿了礦工低矮的石頭屋,堆滿廢棄的煤矸石和生活垃圾,煤車的轟隆聲一路響過,煤塵飄揚,從未落定。而現(xiàn)在,這里成了治理矸石山的樣本,每一個曾在此生活過的人們,站在亭臺之上,都會生出迷幻,尤其在夕陽迷人的光暈中,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畫中,在夢中。
邁步走向曠野深處,荒草在腳下沙沙作響。
這個時刻,唯一能與我親切交流的就是這些寂寞的荒草了,松軟的感覺,猶如踩在疏松的田地里,置身其中,又如置身大海一般,寂寞從腳下伸向遠方。這衰敗的下面暗藏著無限生機,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向上噴發(fā),這力量是不外露的,但卻能感覺到,冬季過后,這片荒草又將被綠色浸染。
責(zé)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