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浪

〔挪威〕約恩·福瑟 作 胡俊 譯

我坐在小船里。獨(dú)自一人。暮色漸濃。我朝陸地望去，那里，在一座黑色的懸崖上，在幾乎消融在海中的懸崖頂，我看到他們站在那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站在他前面。他們倆都站在那里全然不動，他們站在那里，就好像是懸崖的一部分。我一直注視著她，突然她動了，朝他走去。

這是你要給我看的地方，她說，于是他瞥了她一眼，又瞥向地面，他努力想著該說點啥，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好像是想表達(dá)點別的意思，不是她所說的表面意思，而她既然問了，他覺得自己得說點什么

這就是那個地方，他說

她朝懸崖邊走去

因為你從童年開始就記得它了，她說

別太靠近崖邊了，他說

接著他看到一個幽黑、透明的男人站了起來，就站在她身后一點點遠(yuǎn)，那男人伸出一只胳膊，只見一道黑色的石浪升了起來，四下漫卷，將云、山、天和海卷到一旁，好像它們都害怕男人手上的那個動作，他站在那里，他看到男人正在看自己胸膛處的光亮

不要靠懸崖邊太近了，他說

一切都有所隱藏，她說

大多數(shù)東西都有所隱藏，他說

可是有所隱藏的東西會自我顯現(xiàn)，盡量地自我顯現(xiàn)，她說

它們不會自我顯現(xiàn)，他說

她走得離崖邊更近了

別再走下去了，他說

為什么不，她說

就是不要嘛，他說

你不害怕嗎，他說

接著他看到男人朝她伸出一只胳膊，他抓住了男人的另一只胳膊，試圖讓男人離她遠(yuǎn)點，因為讓男人再靠近她一點點都不可以，他想，但是男人掙脫開來，身子移向她，接著男人站住，伸出另一只胳膊，一道新的黑色石浪升起，它和第一道石浪一起移動，兩道石浪相互碰撞，男人突然放低胳膊，兩道石浪沉了下去，接著它們像懸崖一樣漸漸變暗

不用怕，她說

她離黑色崖邊更近了

求求你，為了我，不要再走近了，他說

在他留神觀看之際，男人猛地伸開雙臂，石浪一而再地升騰，它們再次相互撞擊

不危險，她說

兩道石浪相互撞擊再撞擊，他看到男人放低胳膊，石浪往后退去，它們變成了兩座黑色懸崖，他看到男人站在那里往下看，突然男人平靜下來，一動不動，沒有了攻擊性，完全的平靜，一臉誠摯，他就是那個樣子，而兩道石浪也平靜下來了，盡管都滿懷不安。

下面太深了，他說

我不會走到崖邊的，她說

男人向他走來，男人對他說，他不能只是站在那里，得去她那里，男人就是這么說的，于是他開始移向她，他從男人身邊走過

你要不要再走近點，她說

她沒有動，她只是站在那里，看著，看著小海灣對面的懸崖，看著海，看著天，看著云

我再靠近一點，他說

男人用兩個胳膊從后面一把抓住他，讓他就停在原地

你聽著很害怕呀，她說

她還是沒有轉(zhuǎn)頭看他

我不害怕，他說

不危險，她說

不要靠得再近了，他說

他感覺男人抓緊了他，他看到了她的頭發(fā)，她長長的、灰色的頭發(fā)，男人抓得更緊了，一緊再緊，直到整個世界都變黑了，不是安寧的黑，而是狂暴的黑

為什么不，她說

她沒有轉(zhuǎn)頭看他，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看著

為什么不，她又說

下面的路很長，我看到了，下面那么長的路，他說

是的，她說

下面有什么，她說

就是海，他說

哦，是的，她說

他看到她的后背，她的頭發(fā)，她長長的、灰色頭發(fā)，他看到風(fēng)如何將她的頭發(fā)吹起，看到她的頭發(fā)如何變成了金色的雪花飄過小海灣對面的懸崖，他看到她，她成為懸崖的一部分，和懸崖融為一體，他站在那里，男人松開了手，他看到她和一切都融為一體，海，懸崖，天

我敢打賭那邊的懸崖一定很美，她說

我不知道它美不美，他說

它好像隱藏了什么，她說

是的，他說

他看著黑色的懸崖

你看到的是自己的光，他說

我的光，她說

是的，你的光，他說

不，她說

是我們的光，她說

你的光和我的光，她說

那樣才對，她說

下面的路很長，他說

男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我們一起下去吧，他說

我準(zhǔn)備好了，她說

他看到她動了，他移向她，他停下了，他看著她，她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

現(xiàn)在從那兒回來吧，他說

我這就來，她說

他開始移向她，他看著底下的水，移向她，男人跟著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不要走得太近了，她說

他停下了，一直站著沒動，他往下看，她走向他，站在他身邊

我們一起到下面的水邊去，她說

于是他們開始向下走，我看到他們向下走，他先走，她跟著他。我再次看著海岸線，這是一個沉靜的傍晚，白的，藍(lán)的，是海的各種顏色，這是一個寧靜的傍晚，但是這夜里也可能正在刮狂風(fēng)，下暴雨，只是小海灣上空有座綿延的懸崖遮護(hù)了我而已。我周圍的水域風(fēng)平浪靜。起先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直到我看見他和她高高地站在那座懸崖頂部，此刻兩個人正往下走。已是傍晚，太陽就要落下去了，但是一年中到了這個時候，這天色還不算太黑，應(yīng)該更黑一些才對。我坐著看海水。一片寂靜。只有海洋才有的寂靜。我也靜靜的沒動。我看著陸地，看到他站在距離最近的露出海面的巖層上，她站在他身邊，他們倆都站在那里看對面的懸崖，也就是遮蔽著我的這座懸崖，他們開始往下朝水邊走去，他走在她前面一點

你沒看到那個嗎？〔這篇小說的英譯本（譯者為科莉·A·皮爾斯）標(biāo)點使用比較獨(dú)特，此前出現(xiàn)問句時，都沒有使用問號。從這句開始，表示疑問時，多次使用了問號?！乘f

我轉(zhuǎn)身看到他站在那里，伸出一只胳膊，指著水灣對面

你沒看到那個嗎？他又說

我看到她看向他指的方向，我也看著那個方向，我看向水灣對面，看到一片流光，這光平穩(wěn)而透明，從陸地噴薄而出，鋪展開來，覆蓋了天空和海洋，這流光持續(xù)存在，慢慢聚攏成一道穩(wěn)定的光柱懸于空中，凌空飄舞，這歡快的、愉悅的光柱，我看到它在水上漫延，不停地伸向遠(yuǎn)方直至消散，化成薄霧和光的歡愉混合體，我轉(zhuǎn)身看向岸邊，看到他的雙膝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他單膝跪在地上，像是在下跪祈禱，他就是那樣倒下的，我想，我看到他癱向一邊，看到他一直側(cè)躺著，她跪在他身邊，抓牢他的肩膀，把他翻過來，她站起了身，她站在那兒，看起來既絕望又無助，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如果這個男人病了，那會是什么病，也許我應(yīng)該走到她身邊去，而剛才懸在天空中的那片流光是什么，它是如此孩子氣的歡愉，直至消散成薄霧和光的混合色板，我真不知道，但他只是躺在那里，他很可能病了，你知道，我應(yīng)該幫忙的，我想，既然他病了，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幫忙，這周圍沒人，大家都離得太遠(yuǎn)，也許我能做點什么，我想，此時我在寂靜中一動不動地坐著，我覺得我不能忍受只在這里坐著，我想，我應(yīng)該劃船過去，問問我能否幫上忙，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我想，于是我開始朝岸邊劃去，看到周圍的海水，在傍晚的天色下如此寂靜，藍(lán)色的，白色的，海水就是那樣，我還能看到薄霧和光的歡愉調(diào)色板的一點余痕，但是這痕跡現(xiàn)在更淡了，似乎即將消散，那就是它現(xiàn)在的樣子，我轉(zhuǎn)身望向岸邊，看到她跪在他身邊，看起來她沒有留意到我，也沒有聽到船槳的聲響，她只是跪在他身邊，茫然地盯著前方，他究竟出什么事了，他看到什么了，你也看到了的，你看到了他看到的東西，是那樣嗎，我想，他是什么意思，我想，當(dāng)他看到那東西時，手指著水灣的對面，我想，不，不，那不是他看到的，他是看到它了，但是你沒有，那就是他所看到的，我想，于是我劃呀劃，飛快地劃向岸邊，那就是他所看到的，但是你沒有看到，那一定是他所看到的，我想，這就是他為什么會跪下來，這就是為什么他會癱倒在地，這就是為什么他躺在露出水面的巖層上。我朝露出的巖層劃去。我看到周圍的海水很平靜，天空是藍(lán)色的。此刻的空中混合著微弱的金光和隱約閃亮的光霧。天空只有一兩片云朵。我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她已經(jīng)站起來了，她一直站著，眺望著水面，只是站在那里，看啊，看啊，她站在那里，焦慮萬分。我的船朝露出水面的巖層劃去，到了岸邊，綁好船，然后我朝她走去。她只是站在那里，看啊看啊，眺望著水面。在那里，在她身邊，在兩道黑色石浪的縫隙中，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朝她走去。我應(yīng)該對她說點什么，應(yīng)該問他出什么事了，我是否可以做點什么，我應(yīng)該問的，我想，但是為什么她什么都不跟我說，為什么她不看我，為什么她只是站在那里，我這么想著，身子向她移去

有什么不對勁嗎？他生病了嗎？我能幫忙嗎？我說

她沒看我，她一言不發(fā)，我朝他躺著的地方移去，我把手指放在他嘴上，我分開他的嘴唇，我發(fā)現(xiàn)他沒有呼吸了。他沒有呼吸了。我看著她，我想我應(yīng)該說他沒有呼吸了，真的應(yīng)該說，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說的，我想

他沒有呼吸了，我說

而她只是站在那兒，她沒有回答

必須做點什么，她說

然后她看著我

他沒有呼吸了，我說

她看著他，她看著我

他沒有呼吸了？她說

是的，是的，我感覺不到任何呼吸，我說

他沒有呼吸了，她說

我們應(yīng)該，是的，是的，我們應(yīng)該做點什么，我說

我看著她，我看到她跪倒在他旁邊

她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他想，你，這是你的手，他還能看到她的雙手，他想，但是現(xiàn)在她的手在他的額頭上，她神圣的雙手，他想，他看到她和另一個人站在那里，和另一個男人一起站在那里，她個子小小的，兩個站著的人里面她是個子最小的，最脆弱的，那就是她，而說話的是另外那個人，她只是站在那里，原地站立，她看起來好像不想在任何地方，但是誰也做不到那樣，她只是站在那里，但是她看起來多半是不想在任何地方，他想，他看到了她的雙手，她小小的手指，她的雙手！他感覺到她的雙手在他的額頭上，而他已在遙遠(yuǎn)的水面上了，在那看起來就要消散的薄霧和光混成的調(diào)色板中，那就是他，但是她也在那里，她的雙手在那里，她的雙手就是他此刻化成的薄霧和光的調(diào)色板，他就是調(diào)色板，閃爍的，歡快的，這薄霧和光的混合物變成了看不見的微光，他想，他就是那看不見的微光的一部分，而那些東西就是她的雙手，她的雙手，她站在那里，這一天，這一刻，她的雙手放在他額頭上，那額頭現(xiàn)在不再是他的額頭，而是天和水，他想，她看著我

他沒有呼吸了？她說

是的，是的，我覺得他沒有呼吸了，我說

他死了嗎？她說

也許，我說

我看到她怎么把手移向他的嘴，她怎么輕輕地把她的手指放在他嘴唇上，我想，此刻，此刻他就是她灰色長發(fā)中的風(fēng)，此刻他是她看到的海水，此刻他是天空，她就走在這天空下，我想，因為此刻他不在了，因為此刻他是那看不見的微光的一部分，這微光將海和天融成一體，那就是他，我想，我看到她站直了身子

是的，他沒有呼吸了，她說

她站直了身子，看向海水，她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眺望著海水，然后她轉(zhuǎn)向我

我們應(yīng)該找人幫忙，應(yīng)該做點什么，她說

她開始沿著露出的巖層行走

要我和你一起去嗎？我說

不，不，她說

我看到她緩緩地沿著岸邊行走，我看到她灰色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飄舞，和對面黑色懸崖上的灰色柔云交融在一起，我看到他躺在兩道黑色石浪的隙縫中，而同時他又是撩起她頭發(fā)的風(fēng)。我想我不能就站在這里。得有個人看護(hù)他，我想。他不能獨(dú)自一人躺在那里，我想。我應(yīng)該和他在一起，我想。但是我可以坐在我的小船里，小船哪兒都不會去，我想，于是我走下去，坐在小船里。我眺望著海水。我看見一切都交匯在天邊那看不見的微光里。就好比我也是那微光的一部分，我想，而我看到微光延展開來，最后從海水里、從天空中消失了。

原刊策劃及責(zé)編? 楊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