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雜技藝術與中華美學精神的關聯性探析

文|關婷元

中華美學精神作為中國當代美學研究中的“顯學”，同時觀照著文化理想與藝術實踐，是中國精神、民族意志在審美觀念、方式上的顯現，推動著中國當代美學的傳承創(chuàng)新、建設發(fā)展，兼?zhèn)洮F實指導意義與未來導向價值。美學作為“藝術哲學”，其精神顯現與藝術創(chuàng)作是分不開的，正是在具體的藝術作品中，審美趣味得以彰顯。同其他藝術形式一樣，雜技亦是體現藝術創(chuàng)造力與實現中華審美追求的重要載體。雜技作為古老的傳統(tǒng)藝術形式，與中國古典藝術、古典美學的發(fā)生發(fā)展相伴相生、同根同質，其藝術特點在諸多方面恰與這些美學追求相一致，于哲思理念、精神趣味、藝術標準、審美追求等多維度“同氣連枝”。

同時，對中華美學精神的挖掘與集成，并非是抽象的、概念的、“不接地氣”的課題論爭、學術研究，而是在深入理解其內核內涵后，將其作為創(chuàng)研追求目標與實踐參照標準。而此種衡量藝術的指標與藝術追求的目標，同樣是新時代雜技藝術重構自身、創(chuàng)生突破的“參照系”。在藝術美學的機理中內化深究雜技的歷史傳承與當下新創(chuàng)，充分發(fā)揮雜技藝術本身的活力、生命力，賦予其富有時代新意的理念，是新時代雜技藝術實現“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契機。

另外，中華美學精神并非“閉門造車”的死水，而是與當代審美追求相一致、相應和的，在這一點上，它與中國雜技的歷史流變再一次實現了同頻共振：從宮廷流入“瓦舍”，從鄉(xiāng)野走向舞臺的婉轉流變，構筑了中國雜技的特殊“運思”；從技藝節(jié)目、雜技晚會到雜技劇，新時代雜技發(fā)展軌跡孕育了雜技藝術創(chuàng)作的獨特方式。新時代雜技有著對中華傳統(tǒng)美學精神的審美追求，同時又表現出對新時代、新命題的表達欲望與文化責任?？梢哉f，中國雜技藝術與中國美學精神有著歷史遺留的關聯性與當下變革的同頻性，本文主要結合雜技的本體特質、藝術特點等方面，闡述二者在哲學理念相通、精神旨趣統(tǒng)一、審美追求同趣上的彼此映照。

一、哲學基底：辯證唯物的內在邏輯

中華美學精神立足中國古典哲學、中華美學傳統(tǒng)，而中國古典哲學帶有樸素的辯證思想，如觀宇宙、論陰陽、悟有無、講虛實等，這種“講辯證、尚和合”的理念中蘊含著對世界的普遍觀照與能動認知。而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也融入了馬克思的美學觀，將藝術理解為“掌握世界的方式”，即藝術作品能反映世界。這種在思維與實踐中切實地反映、對客觀世界全面深入地觀照，既是中華美學精神的現實基礎，也是雜技創(chuàng)作的源泉。中華美學精神作為民族的特殊的藝術“掌握世界的方式”，源于農耕文明，基于社會實踐，寄托著中國人的宇宙觀、世界觀，是講唯物、尚勞動、善創(chuàng)造的。而雜技雛形正是發(fā)微于人與自然的博弈，如“禽戲雜技”就是從游牧狩獵時期人與野獸的搏斗發(fā)展到農耕時代中人掌握馴獸。從原始社會走來的中國雜技與勞動實踐息息相關，生產勞作、征伐祭禮、社會活動是雜技從技巧技藝生發(fā)到藝術加工創(chuàng)作的素材來源，大量使用勞動工具、生活道具，帶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亦是中國雜技的重要藝術特征。

中華美學精神非靜觀的美學，美與藝術不是游離于人生之外的“工具”，不能脫離社會生活談美學與創(chuàng)作，而是要緊跟時代脈搏參與實踐、進行創(chuàng)造。從“觀宇宙”“觀生命”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藝術作品，在實踐中實現對客觀世界的改造才能彰顯藝術美學與人之精神。雜技技藝正是在征服自然、駕馭萬物、超越人體極限中生成而來，與自然、世界、自己都建立著緊密的鏈接。可以說，雜技創(chuàng)生的理念既可探溯于與自然、天地、宇宙建立關系的大架構，又源于創(chuàng)作出的具體技藝幾乎完全脫胎自現實生活、社會實踐，具有極強的“落地感”，這一內在邏輯中蘊含著從宏觀到微觀、從思維到實踐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于此基礎上自然創(chuàng)造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藝術作品。如“古彩戲法”就浸潤著中國歷史與民族特色，全靠勞動人民樸素的智慧及對生活物件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演繹出一幕幕玄妙而“無解”的視覺奇觀。從這個角度來說，雜技藝術可以說是“勞動技能藝術化”“真美在民間”的有效例證，取材人民生活實踐、自然表達人民趣味，在人文精神追求與創(chuàng)作踐行相統(tǒng)一的藝術理想和審美境界中，人民性、民間性、民族美學、民俗美學等都得以彰顯。

二、和諧統(tǒng)一：生命文化的精神超越

“和諧”是中華民族性格與文化特征的精神根本，道家的“天人合一”理念可謂中國古典哲學的根脈，而這種“合一”又以超越為核心，這種和諧表現出與宇宙一體的生命力，具有極強的生命意識，追求精神自由與超越萬物的飄逸馳騁的生命體驗。如老子的“道法自然”與《周易》的“生生不息”同樣在講人與自然的生命關系，在人與自然建立的和諧整體中，物生生不息、人自強不息，世間萬物得以積極地延續(xù)新生、日新月異。這種生生不息的生命節(jié)奏是建立在矛盾統(tǒng)一中的深層次的和諧，是多元追求，非二元對立。舞臺藝術作品亦是在矛盾沖突中構成表演的張力，在對立統(tǒng)一中藝術旨趣得以升華。

雜技的特質正在于“破”與“立”之間的平衡，險中求穩(wěn)、動中求靜、平中求奇,在矛盾和諧中有張有弛、收放自如、超越平凡。如從“踏索走繩”到“走鋼絲”，驚險刺激和難以行進是節(jié)目的“表面功夫”，其核心要求的是一個字“穩(wěn)”。如“晃梯”“晃板”等，既要以人疊人、凳加凳的方式增加難度，尋求視覺上“不穩(wěn)”的假象，又要在不斷戰(zhàn)勝這種搖晃失衡的狀態(tài)中追求一種“平穩(wěn)”。再如“耍盤”“轉碟”，表演者同時進行著拋接、頂接、旋轉等動作，同時兼顧站立、倒立、豎轉、橫轉等體式調整及前進、后退、翻跟頭等行進動作，在立體空間的多維度運動中尋求難以維持的“平衡”。雜技技藝追求的是在適度中挑戰(zhàn)人體極限，在奇巧技藝中尋求最終的穩(wěn)定，若登高而不穩(wěn)、拋舉而不接、沖狹而不過，便丟失了雜技表演應有的效果。雜技的“破”看似打破但不破壞，突破但不突兀，而“立”是技藝在挑戰(zhàn)中收獲成功、在超越中突破極限，實現藝術之美。唐瑩在《雜技美學》一書中便提到，若表演頻頻失手、臨場發(fā)揮不佳則是“藝術的殘缺”，非雜技美的體現了。

雜技還在矛盾和諧中建立統(tǒng)一和諧，形成輕重并舉、軟硬相成的技藝特征，如從“沖狹”到“鉆圈”，表現的都是柔中有剛，需要靈巧的身姿與扎實的功底兼具；“皮條”則軟中帶硬、剛柔并濟，粗獷中透著敏捷、野性中帶著健美。“中和之美”，在于生命與外物相合中形成的內在的和諧，與萬事萬物建立合二為一的關系。

國內美學界將馬克思主義美學觀提煉成“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性顯現”“美是人的本質力量及其本質力量的對象化”，美在人與萬物的關系中產生，轉化為自身的欣賞對象，美的關系是基于人類社會實踐活動和人的思想情感、智識道德等建立起來的，其具象化的體現構成了美的組成部分。中國傳統(tǒng)美學也是在追求人世間精神自由與超越的詩性本質。而基于對生活道具的掌握與改造、對人體規(guī)律的吸納與探尋、對人之本能的挑戰(zhàn)與超越，沒有哪種藝術形式比雜技更能展現人的力量感與生命力了。雜技將人的力量、柔軟、輕巧、靈敏等方面都發(fā)揮到了極致，如力技從先秦角力、舉鼎，到漢代角抵戲等，實現了人類負重力量與角力技能的突破。在與“人的本質力量”的屢屢沖撞中，雜技技能與道具形成了和諧，藝術精神得以釋放，創(chuàng)新意識得以煥發(fā)。

三、審美意境：意象氣韻的境界追求

中國古典美學追求“似與不似之間”的詩性寫意、氣韻生動。宗白華曾將中國體驗美學推向極致，他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中論“意境”言：“化實景為虛境，創(chuàng)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意境’。藝術境界主于美?！雹倭暯娇倳浽谖乃嚬ぷ髯剷系闹v話中指出：“中華美學講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講求言簡意賅、凝練節(jié)制，講求形神兼?zhèn)洹⒁饩成钸h，強調知、情、意、行相統(tǒng)一。我們要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傳承中華文化基因，展現中華審美風范?！雹趶墓胖两?，中華美學都表現出獨特的審美運思、審美表現、審美存在、審美范疇，民族美感表現為藝術精神的具象化、感性化，尚感性、知審美。在托物言志、情景交融、借景抒情、形神兼?zhèn)涞任乃囉^中，藝術與美學建立起相輔相成的話語系統(tǒng)與邏輯體系。

雜技的藝術趣味表現為通靈入化的技境追求。以“蹬技”的發(fā)展為例，從蹬桌椅等大質量道具調整為如今的蹬傘等小巧道具，將古樸工藝與形體技巧結合，不只片面追求重量的累積、數量的疊加，還要兼顧輕薄物體的懸浮感，營造唯美靈逸的動態(tài)美感，形成“以少總多”的簡約美等新的美學追求。如大連雜技團大型主題晚會《旗幟》中的《曙光·蹬傘》節(jié)目，將紅色的傘與紅船精神奇妙互文，精巧的象征與隱喻詩意傳神、別有深意。又如從“水流星”的波光流轉到“火流星”的星光閃爍，在技術的精進中保持靈動的姿態(tài)，雖在不同的作品中寄意不同，卻都秉持著風姿綽約、氣韻生動的審美風格。

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之處，就在于其“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雜技作為肢體藝術所表現出來的“以形補拙”，以更典型、凝練的形象寄托了更豐富的寓意。如雜技的人體造型可以創(chuàng)造出多重樣態(tài)，不同的技巧、道具配合服化的變化，可以傳達出各種各樣的表意。在當下雜技劇的編創(chuàng)中，同樣表現出“凝練節(jié)制”的審美取向、“形神兼?zhèn)洹钡纳耥嵑汀耙饩成钸h”的審美價值。如雜技劇《戰(zhàn)上海》中的尾聲片段《豐碑》，以人體造型的動態(tài)與定格銜接，寓意是鮮活的生命鑄就了一座座豐碑，最終象征和平的白鴿翩躚而至，全劇波瀾壯闊的基調在尾聲中定格。在這段表演中，舞臺布景簡單，全靠雜技演員的技術動作“以形寫神”，升華出劇目題旨的英雄風骨與“傳神寫照”的美學意境。

在情、趣、境、氣、韻、味、品等審美范疇映照下，在“形而下為之器”“技進乎道”等美學規(guī)約中，藝術的思境、情理、形神融為一體，主客、心物、情景、感應交融，最終實現“技以載道”“知行合一”的藝術表達。

四、文化基因：“真善美”的人文關懷

將舞臺表演賦能藝術表達、價值傳播才能真正做到“挖掘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guī)范，把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中華文化價值融合起來，把中華美學精神和當代審美追求結合起來，激活中華文化生命力”③。而“真善美”是中華美學精神與藝術創(chuàng)作標準的核心價值，是審美與教化結合的價值取向。

雜技藝術對“真”的追求在于它的訓練與表演是最“見真章”和“動真格”的。同時，新時代的雜技藝術作品在美的形式下更是實現了思想精髓與人文內涵的創(chuàng)生與傳播。

雜技表達人文價值的難處在于需要打破肢體藝術難以傳遞思想觀念的壁壘，因此需要特殊的“運思”方式來實現藝術的表達，如前文所言，借審美追求價值，托“緣情”以“言志”。例如，《戰(zhàn)上?！分械膸锥螒?zhàn)爭戲碼就將寫實與寫意相結合，用節(jié)目“跳板”和“集體繩技”表現戰(zhàn)爭場景的同時升華主題，用以“言志”。該劇的創(chuàng)作理念是在“寓理于情”“托物言志”中實現作品的情感宣泄與價值表達，即所謂“情志一體”。那些看似不曾言說、需要觀眾心領神會的隱喻，便蘊含著奧班恩在《藝術的涵義》中所提到的“強烈的精神性”，是“那些不能被解釋或者甚至不能完全描述的東西，就是作品的精神價值”。④

“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性顯現”同樣在強調美是感性的，生成于人的主觀感受、情緒感知，在能動的體認中轉化為理性的思考。在欣賞雜技作品的過程中，靈動技藝帶來愉悅感、震撼感，極限挑戰(zhàn)帶來刺激感、緊張感，“感外物而言志，言哲理于情思”，觀眾在審美抒懷中感知到生活的趣味與能量，實現情緒宣泄、心靈凈化與精神升華，藝術美學的本體品格與實踐功能也達成了內在結合。

五、結語

中華美學精神具有獨特的文化意義，肩負著指導理論建設、創(chuàng)作實踐的時代使命。雜技藝術的當代形態(tài)既關聯著歷史、映照著古韻，也在創(chuàng)新發(fā)展中弘揚著藝術傳承的現實意義。當雜技藝術與中華美學達成了精神上的契合，最終形成中國雜技藝術貫穿古今的美學特色：肢體藝術，造型之能；形神兼?zhèn)?，集韻大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