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食品安全權的倫理之善

易小明 林翠霞

黨的二十大報告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提出要“全方位夯實糧食安全根基……確保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1］（31），“強化食品藥品安全監(jiān)管”［1］（54），“樹立大食物觀，發(fā)展設施農(nóng)業(yè)，構建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1］（31）。人的存在和發(fā)展離不開食物?！懊褚允碁樘臁钡墓庞栿鹧陨钋薪沂玖耸澄镏谌酥姘l(fā)展的絕對意義。食品作為人和人類世界得以存在的基本前提，既是物質(zhì)實體又有善的意蘊，事關個體、他人與群體的生命存續(xù)和發(fā)展。食品安全有益于人的健康和生命，而不安全的食品，是對人身心健康的戕害。

食品安全權是作為食品消費者的個人基于自身生命存續(xù)、生存需要而提出的一種人權要求和價值期盼，亦即對食品生產(chǎn)、食品加工以及食品來源所提出的一種能夠滿足其飲食安全、飲食健康等需要的權利要求，同時也是一種要求國家提供法律保護和倫理庇護的權利①食品安全權概念的界定參照的是甘紹平2009 年在中國發(fā)展出版社出版的《人權倫理學》第3—4 頁中對人權概念的定義及其四大要素所作。。食品安全權作為食品領域新興的人權理念，實質(zhì)是應用倫理學視域下的基本人權，內(nèi)含對公民生命權、健康權和安全權的價值認同和權利確證，本質(zhì)上是對人的生命價值的尊重、生命權利的維護和對飲食健康或無害的保障。食品安全權具有豐富的倫理內(nèi)涵。食品安全權是人之所以能存在、人之為人的最基本的價值訴求和人類最核心的價值關懷之一。食品安全權的倫理重要性，不僅事關人之身心健康、生活之正常運行與展開，同時也是社會基本善和良知的集中體現(xiàn)，還體現(xiàn)著對生命健康權和發(fā)展權的道德認可與尊重，是構筑社會底線倫理、公德良序和善治的基礎。食品安全權具有維持人的生命存在的自然善（存在）、追求健康和美好生活的自我善（發(fā)展）、為他人的食品安全之善生成共在的倫理世界（完善）等多重倫理深蘊，是自然善、自我善、他人善和社會善的有機統(tǒng)一。

一、食品安全權具有維系人的生命體存在的自然善

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的善首先體現(xiàn)為維系人的生命體或身體存在的自然之善。食品安全權以人的身體對食物安全需求的自然善為存在依據(jù)。人的身體是食品安全權價值存在的物理實體。諾貝爾獎獲得者埃爾溫·薛定諤（Erwin Schr?dinger）在《生命是什么》一書中說，人的生命存在不是某種超自然的“隱德萊?！钡牧α慷俏镔|(zhì)性的生命有機體，對之的思考要從其所來源并處之的自然開始。人作為物質(zhì)性的存在，必須與外部世界進行持續(xù)的物質(zhì)和能量的交換，即“變化”［2］（69）或“物質(zhì)的交換”［2］（69），否則人的生命體將難以為繼?！白匀唤缡侨藶榱瞬恢滤劳龆仨毰c之處于持續(xù)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3］（272），我們有機體從自然界中獲取能量，進而轉(zhuǎn)換這些能量來維持基本的身體功能?！皠游铮òㄈ祟悾┩ㄟ^食物獲取能量而生存”［4］（22），“體溫推動它，食料支持它”［5］（20）。韓非子指出：“人無毛羽，不衣則不犯寒；上不屬天而下不著地，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保?］（206）那么，食物到底是如何維持人生命體存在和延續(xù)的？食物中的營養(yǎng)和熱量經(jīng)由人的消化系統(tǒng)被人體消化、吸收，“食物變成血液，血液變成細胞，細胞變成能量”［7］（296）。

從形而上的角度來看，食品安全權的自然善表現(xiàn)為存在論上的人的實體滿足?！爸挥杏猩臇|西才有缺乏感”［8］（536），缺乏決定生命運動的方向。人的生命有機體在食品缺乏后所朝向的是食品滿足，在食品滿足之后又轉(zhuǎn)向食品缺乏，周而復始，直至死亡。所以，食品安全權的獲得是一種持續(xù)性的狀態(tài)。從經(jīng)驗層面和自相同一性的邏輯來看，食品缺乏，人的自然體處于失序狀態(tài)，罹患疾病，身體器官受到損害，人在痛苦中喪失生命力。倘若食物缺乏超過自然體所能負荷的生理限度，人就會在器官衰竭中走向死亡。德國生命倫理學家?guī)鞝柼亍ぐ轄柎模↘urt Bayertz）指出，在某種極端的情況下，出于動物求生的本能我們寧愿舍棄我們自然體（如指甲，甚至肢體或器官）的一部分也不愿且不會放棄自然界的（如水和食物）的一部分。如果說食品安全權保障的內(nèi)容為我們生命有機體的存在提供質(zhì)料上的支撐，那么維系及延續(xù)人生命有機體便為自然而然的“自然之道”展示自然之善的倫理神韻。出于人自然本能需求的食品安全之善本身是一種潛在的具有可能性的善，食品作為質(zhì)料經(jīng)由食品安全權的保障滿足人的需要的具體實踐路徑是食品安全可能之善和現(xiàn)實之善的統(tǒng)一。是故，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維系人生命存在和延續(xù)的自然善。自然之善作為食品安全權最初的簡單的倫理蘊含，也是其他層次倫理生成的基礎。

二、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追求健康生活的自我善

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自我善。我們以“吃的方式”將食品安全權的基質(zhì)內(nèi)涵——安全食品——轉(zhuǎn)化為人體必需之基本元素，且以人與食物（他者）的關系為基礎生成人與自我的關系的精神理念，蘊含著自我對健康和善的生活的追求，這便是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自我善的顯身。

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的自我善展現(xiàn)為由“自在”之食物向人工之食物的轉(zhuǎn)變。擁有自我意識的人意識到生命（存在和發(fā)展）著眼于自身本能欲望的滿足的應然，這就“允許他（或迫使他）以一種積極的、有意識的方式參與大自然（獲取食物）”［9］（115）。食物維持人的生命健康，促進快樂和滿足，但它也可能是疾病的來源，所以“自然生產(chǎn)的食品必須改進和提煉”［9］（115）。在“改進和提煉”的過程中，人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分析判斷、綜合體驗選擇適合且有益于人自然體的食物，進而不斷地培育、優(yōu)化自然之食物。自我根據(jù)需要否定并拋棄原始、不健康的食物，積極培育、優(yōu)化自然之物以獲取健康的食物，進而提升食品的安全營養(yǎng)結構，這就意味著人工食物的產(chǎn)生。在這一意義上，薩特說：“食物應該是人制作的結果。”［10］（233）要而論之，“自在”之食物轉(zhuǎn)變成人工之食物，保障人的健康和生命，彰顯了自我對健康和善的生活的追求。

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的自我善展現(xiàn)為主觀精神和實踐理性的統(tǒng)一。人的主觀精神滲透進自然之食物的培育，使食品需求從“我需要吃食物”的自然需求轉(zhuǎn)換到“我能夠吃什么食物”的食品安全之自然善，再到“我應當吃什么食物”和“我希望吃什么食物”的食品安全自我善。人需要吃食物來維持有機體的正常、有序運轉(zhuǎn)，以維持生命并增強其活力。在自然善階段，人和其他動物無異，順從自然傾向選擇所食之“物”。自然直接提供的食物可能因其粗劣（對人的需要而言）給人帶來很大的痛楚，人們想要吃健康、營養(yǎng)、安全、無害的食物。在獲得食物安全的持續(xù)性狀態(tài)中，人以自我為客體通過自我意識審慎思考在人之所需食品安全方面人與自我的關系，認識到自我對健康、安全食品的需求和正當適宜的欲望，并在承認這一自我認識的基礎上，在行動上實踐食品安全的價值追求，達到主觀精神和實踐理性的統(tǒng)一。通過不斷地界定自身的道德主體地位，我們形成對食品安全價值的自我理解的認知、自我追求的價值理念、自我實現(xiàn)的行動，進而生成自身的道德主體地位。食品安全倫理規(guī)則與之相伴而生，顯示出人對健康、福祉和美好（善）生活的價值追求。

一言以蔽之，食品安全權在自我與“物”的關系中，在人與自身的關系中，顯現(xiàn)出追求健康、美好生活的自我善。

三、食品安全權具有追求健康生活的人際交往善

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的善呈現(xiàn)為我為他人和他人為我的人際交往善。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為他之善。食品安全權不是一種對他人外在的自我特殊性，其包含著他人的需要、利益和目的。一般而言，實現(xiàn)對健康、營養(yǎng)、無害的食物的追求需要為我之善和為他之善的交互協(xié)作。自我的食物安全對他者有依賴性，正如列維納斯所說：“人的本質(zhì)首先不是沖動，而是人質(zhì)，他人的人質(zhì)?！保?1］（21）我不過是他者的人質(zhì)，在倫理關系里，也意味著自我對他人的責任。反過來說也適用，他人對我也有責任。此即為他之善，“無需別有用心的動機的驅(qū)使便考慮他人利益的行動意愿”［12］（79）。主體為他的倫理規(guī)定，“作為主體自我能夠向他者而動、向他者而為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13］（96）。食品安全權的為他之善，表現(xiàn)為我為他人和他人為我的食品安全，它既是我對他人食品安全的尊重與維護，也是他人對我食品安全的尊重與維護，兩者辯證統(tǒng)一。

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的為他之善體現(xiàn)在情感和理性兩個方面。情感方面的食品安全為他之善，首先體現(xiàn)在父母哺育、養(yǎng)育子女，為幼小的子女提供充足的食物，這是一種原始、質(zhì)樸和直接的為他的食品安全。其次是為親人、熟人的食品安全，這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直接或間接互利的親屬選擇（Kin selection）。最后體現(xiàn)在緊急情況下滿足食品匱乏之人的食品安全之善?！叭私杂胁蝗倘酥摹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我們都有共情（empathy）的能力，會感受、識別、理解和分享他人的情感，作出親社會、為他人的善舉?；谇楦械氖称钒踩珵樗瓶梢詾橄蛴H人、熟人和陌生人提供食品做心理支撐。毋庸置疑，為他人提供食品安全屬于需要付出代價的積極的行為，但“愛有差等”使得他們無法在近親和陌生人之間一視同仁?！耙粋€人首先要養(yǎng)活自己以及自己全家人，然后才可能救濟其他人?！保?4］（20）在他人的食品安全面臨威脅時，有能力者應在尊重他人人格尊嚴的前提下施以援手。食品安全權的為他之善幫助食物匱乏之人，要以對其權利特別是尊嚴的維護為先決條件。

理性為寬泛意義上的增進他人福祉的食品安全之善提供有力的約束，形成強大的共同體意識和利他機制?！白晕覂H僅作為同樣真實存在世界上的他人中的一個”［15］（14），他人與自己有著一樣的基本需求。食品安全作為人們共同的基本的利益需求，為他的食品安全之善在各種社會關系中有機生成。自我的“實顯”（hypostase）首先依賴他人在物質(zhì)世界里為我提供的食物。主體對食品安全的需求，不僅具有內(nèi)在性價值，還具有外在性的倫理價值。自我和他人在食品安全共同體里經(jīng)由食物交織成一種共在。

亞里士多德指出，“人在本性上是社會性的”［16］（18-19）?！叭绻煌瑒e人發(fā)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保?7］（197）食品工業(yè)化的今天，單個的人幾乎無法完全滿足自己的食品需求。人要獲得能滿足自身所需的食品安全就必須與他人進行合作，在此基礎上形成食品安全互惠關系，即我為他人的食品提供安全保障，他人為我的食品提供安全保障?！皩κ澄锏目释侨怂杏凶顝娏业摹保?］（121），人在對食物安全的理解過程中認識到主體和客體相符合，也在確認、生成自我與人類世界，使人和社會成為倫理實體，維系人的尊嚴。如前所述，食品安全匱乏損害人的尊嚴。人們基于食品安全基本善的需要生成的價值理念，影響并規(guī)定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及其方式、人與食物之間的關系及其方式。人的理性基于食品安全的基本善，生成一個共在的倫理世界。

如果說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的為我之善是自我維系自己生命機體生存和發(fā)展的內(nèi)在價值及其個體化呈現(xiàn)，那么其內(nèi)含的為他之善則是主體對他人生命機體生存和發(fā)展需要的肯定、尊重和滿足，兩者共同構成人際交往善。

四、食品安全權具有確保公民飲食健康無害的社會善

食品安全權內(nèi)含社會善。社會有責任確保社會成員的食品安全，并以此作為尊重生命、尊重人格、尊重人權的價值確證。社會應該而且必須采取有力、有效的措施，通過組織活動乃至契約法規(guī)保障每一個社會成員的食品安全，進而顯示出對人之生命和價值的尊重，增強社會成員的認同感、歸屬感，創(chuàng)建一種以食品安全為基礎的命運共同體。食品安全權益的享有以自然、正當、平等為特征，維護彼此的食品安全權是社會成員的義務，它是社會有序運行的基礎。

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國家有保障公民食品安全權的義務。它首先體現(xiàn)為尊重公民得到食品安全的自由，尊重個體使用不可或缺的資源為自己提供（安全的）食品，不妨礙公民獲取食品安全。其次是制度性的保障，集中展現(xiàn)為制定相對完備的保護食品安全權的法律規(guī)章，以國家強力禁止任何個人或組織對維系公民實存和人類延續(xù)的食品安全權的戕害。最后，國家必須無條件保障公民食品安全的獲得。阿馬蒂亞·森指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有八分之一的人正在遭受饑餓，那么這只是他們未能獲得充分的食物權利的結果?！保?8］（14）國家作為具有強制約束力的倫理實體，維系個人的實存與尊嚴為其最基本的義務。尤其是在特殊時期（戰(zhàn)爭、自然災害等），國家有向弱勢群體（無法自我獲取食物者）提供保障公民尊嚴、維護公民食品安全權的物質(zhì)保障的義務。因此，作為強有力的倫理共同體的國家在食品安全方面應樹立以食品安全權價值為優(yōu)先的倫理理念。

我們以食品安全為媒介確證人自身的存在并圍繞食品安全生成人類社會的自主建構的法則，所以食品安全權是對食品安全之權利的價值確立，它要求在食品安全領域揚善抑惡，保證食品安全向著尊重人的生命價值、人格尊嚴的方向和目標演進。這既顯現(xiàn)在剛性的制度層面的法治體系的建構上，也體現(xiàn)在柔性的倫理層面的道德體系的建構上。這就要求，政府和行政人員要形成以食品安全理念為指導的行政倫理觀，嚴格執(zhí)行食品安全權相關的法律規(guī)定，保障個人與公眾的健康和福祉。食品生產(chǎn)、經(jīng)營從業(yè)者在食品安全理念的引領下，需要統(tǒng)籌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樹立義利相統(tǒng)一的道德觀念，在經(jīng)濟利益和公眾的食品安全權發(fā)生沖突時，將人民群眾的食品安全權放在首位。新聞媒體要在食品安全理念的指導下，強化責任道德意識，對食品及食品安全事件進行客觀、準確、全面、有效的報道，發(fā)揮新聞媒體的“社會雷達”功能。

食品安全權是每個人都有的本于自然、合乎應然、理所當然的關于食品安全的道德訴求的價值呈現(xiàn)和社會化彰顯，內(nèi)含自然善、自我善、他人善和社會善，本質(zhì)上是四者之善的有機圓融和辯證結合，具有豐富的倫理深蘊。食品安全權事關國家安全、治理體系現(xiàn)代化與社會穩(wěn)定。保障食品安全，有著維護人民安全、民族安全、國家安全的重要倫理價值，對于我們這樣一個有著14 億多人口的大國更是如此。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diào)食品安全與國家保障人民食品安全權益的重要性，認為要滿足人口規(guī)模如此巨大的群體的食品安全的需求，需要繼續(xù)全面推動食品安全體系改革，促進國家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在建設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新征程上，我們需要繼續(xù)完善相關制度與法律法規(guī)，服務人民并保障人民群眾的食品安全。

結語

食品安全權以人的生命體對食物安全需求的自然善為存在依據(jù)。人的生命體是食品安全權價值存在的物理實體。在人類世界，食品安全權的價值并不止步于維系存在的自然善，還融入了人主觀上對食品安全價值需求進而追求健康和善好生活的自我善。實現(xiàn)對健康、營養(yǎng)、無害的食物的追求需要為我之善和為他之善的交互協(xié)作，即我為他人和他人為我的人際交往善。而且，食品安全權還是確保公民飲食健康無害的社會善。食品安全權的倫理之善乃維系人生命體存在的自然善、追求健康生活的人際交往善和確保公民飲食健康無害的社會善的統(tǒng)一。食品安全權具有善的規(guī)定性，它關乎人對食品安全的利益與意愿、人們共同生活的食品安全需求，以及保障他人食品安全的利益和尊重在其基礎上的生命尊嚴、人格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