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片蒼茫

陳忠實在《白鹿原》的扉頁上引用了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眰ゴ蟮男≌f往往承載了一個民族最沉重的歷史。《白鹿原》也確實無愧此名，記錄了關(guān)中大地上的百年歷史變遷，也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中華民族的百年坎坷。而在遼闊的中華大地上，蓬勃的中國文學(xué)生命力也在每個地方茁壯生長著，幾乎在每個地方，都有著獨屬于自己的史詩。

呼倫貝爾：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

在中俄邊界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居住著一支數(shù)百年前自貝加爾湖畔遷徙而至、與馴鹿相依為命的鄂溫克人。他們信奉薩滿，隨著馴鹿喜歡的食物而搬遷、游獵，在享受大自然恩賜的同時也備嘗艱辛。他們在嚴寒、猛獸、瘟疫的侵害下求繁衍，在日寇的鐵蹄、種種現(xiàn)代文明的擠壓下求生存。一代又一代的愛恨情仇，一代又一代的獨特民風(fēng)，一代又一代的生死傳奇，顯示了弱小民族頑強的生命力及其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在小說的后記中，作者也寫到她所寫的其實不光是鄂溫克族，也有鄂倫春族的影子。

額爾古納河，是黑龍江正源，其實就是黑龍江的上游，是中俄界河，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境內(nèi)。額爾古納河在蒙古帝國及北元時期是中國內(nèi)陸河。1689年《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成為中國與俄羅斯的界河。額爾古納河右岸為大興安嶺原始森林，是蒙古族等眾多游獵民族發(fā)祥地，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故鄉(xiāng)。

鄂溫克族（舊稱通古斯或索倫），是東北亞地區(qū)的一個民族，主要居住于俄羅斯西伯利亞以及中國內(nèi)蒙古和黑龍江兩省區(qū)，蒙古國也有少量分布。在俄國被稱為埃文基人。鄂溫克是鄂溫克族的民族自稱，其意思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

鄂倫春族，在元朝時，鄂倫春人被稱為“林木中百姓”，分布極為廣闊，在遼陽行省的管轄之中。明朝時黑龍江以北有“乘鹿以出入”的“北山野人”，也就是鄂倫春人。清初文獻曾把鄂倫春人稱為“樹中人”?！岸鮽惔骸笔敲褡遄苑Q，即“使用馴鹿的人們”。

創(chuàng)作緣起：當媒體報道了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下山定居的事情，許多人蜂擁到內(nèi)蒙古的根河市，想見證人類文明進程中這個所謂偉大的時刻，遲子建的心中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郁和蒼涼感。在這時，她看到一份報紙上有一篇文章記敘鄂溫克畫家柳芭的命運，寫她如何帶著才華走出森林，最終又滿心疲憊地辭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中葬身河流的故事?？赐赀@篇文章后，靈感來了，遲子建決定動筆寫作這個民族的歷史。

2004年8月，遲子建到根河市通過追蹤馴鹿的足跡找到了山上的獵民點，找到了筆下女酋長的原型，探望了柳芭的媽媽，傾聽她們內(nèi)心的苦楚和哀愁，聽她們歌唱。遲子建用了整整3個月的時間集中閱讀鄂溫克歷史和風(fēng)俗的研究資料，作了幾萬字的筆記。2005年，遲子建開始在故鄉(xiāng)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

遲子建出生于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漠河市北極村，從小熟讀歷史的她知道自己腳下的土地是經(jīng)歷浴血奮戰(zhàn)才得來的，它曾遭受過無數(shù)的屈辱和流血犧牲。所以遲子建對大興安嶺、對黑龍江、對黑土地有著無限的熱愛，她將這份熱愛上升到國家，這便造就了她文學(xué)作品中的獨特的家國精神。這種精神帶著傷痛，帶著敏感，帶著幾分無法釋懷的悲憫和不容侵犯。

山東高密東北鄉(xiāng)：莫言《紅高粱》

莫言是山東省高密縣（現(xiàn)為高密市）人，因為自己成長的平安莊在高密縣東北方向，于是他為自己的文學(xué)世界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xué)概念——高密東北鄉(xiāng)，在他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里，人物生活的地方都是高密東北鄉(xiāng)。在這個文學(xué)地標中，莫言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學(xué)宇宙。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許就是《紅高粱》，在八十年代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后，幾乎家喻戶曉，電影獲得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而紅高粱也幾乎成為高密的標志形象，同時也是一個非常鄉(xiāng)土，非常當?shù)鼗囊粋€形象。

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

秋風(fēng)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白云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梁棵子里穿梭拉網(wǎng)，幾十年如一日。

——《紅高粱》

《紅高粱》里邊的主要人物、正面人物實際上是一群土匪。他們在和平年代里干的是殺人、放火、搶劫的壞事。但是當外敵入侵、國家民族面臨著覆滅的命運的時候，他們身上的民族自豪、民族自尊被調(diào)動起來了。他們繾綣相愛、英勇搏殺，充滿著離經(jīng)叛道又擁有無限生氣的時代氣息。而鋪天蓋地的涌動的紅高粱，裸著上身使勁顛轎塵土飛揚的轎夫，燒鍋酒酒成后莊重的酒神曲“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一人敢走青殺口”等等意象，都充滿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片土地上的兒女蓬勃的生命力。

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感言《講故事的人》中，莫言曾說：“在《秋水》這篇小說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字眼，從此，就如同一個四處游蕩的農(nóng)民有了一片土地，我這樣一個文學(xué)的流浪漢，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我必須承認，在創(chuàng)建我的文學(xué)領(lǐng)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思{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給了我重要啟發(fā)。我對他們的閱讀并不認真，但他們開天辟地的豪邁精神激勵了我，使我明白了一個作家必須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方。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yīng)該謙卑退讓，但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p>

在《紅高粱》中，莫言寫道：“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边@句話無疑和狄更斯《雙城記》的開頭“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希望之春，這也是失望的冬天?！笔且粯拥模@不是自相矛盾，這是在說，這個地方或者說這個時代包含了一切存在的可能。

莫言在談到自己的小說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時，說：“是現(xiàn)實的高密養(yǎng)育了我，我生于斯、長于斯，喝了這個地方的水，吃了這里的莊稼長大成人。在這里度過了我的少年、青年時期，在這里接受了教育，在這里戀愛、結(jié)婚、生女，在這里認識了我無數(shù)的朋友。這些都成為我后來創(chuàng)作的重要的資源。我想我的小說中大部分故事還都是發(fā)生在這個鄉(xiāng)土上的故事。有的確實是我個人的親身體驗，有的也是我過去生活中的真實的記憶。很多的鄰居（男的女的）、我生活的村子中的人，都變成了我小說中的人物——當然經(jīng)過了改造。另外我們村莊里的一草一木，例如村子里的大樹、村后的小石橋，也都在我的小說里出現(xiàn)過。也就是說我在寫作的時候，我的頭腦中是有一個具體的村莊的——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蛘哒f，整個高密東北鄉(xiāng)，都是我在寫作時腦海中具有的一個舞臺。我想，從這個意義上說，真實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養(yǎng)育了我，也養(yǎng)育了我的文學(xué)?！?/p>

北京：老舍《四世同堂》

老舍是典型的京味兒作家，他的作品基本都由北京話書寫，很多作品都描寫了北京的風(fēng)土人情。老舍的代表作，一般公認的有以下幾部：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正紅旗下》，中、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話劇《龍須溝》《茶館》。這七部代表作，全部是寫北京的?？梢哉f，老舍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寫北京的。

在他的筆下有個永遠活著的“北京城”，“四世同堂”的小羊圈胡同八號；住著小妞子、程瘋子的“龍須溝”；莫談國事的“茶館”；“正紅旗下”的一家人……

《駱駝祥子》《茶館》都是在北京發(fā)生的故事，而且藝術(shù)水平也更高，但《駱駝祥子》主要寫的是祥子的悲慘命運，《茶館》是話劇，主要活動場景都在茶館里發(fā)生，《四世同堂》則描寫了北京在抗戰(zhàn)淪陷后一個北京家族的興衰沉浮。

“這兒什么都有，有御河、有故宮的角樓、有景山、有北海、有白塔、有金鰲玉蝀橋、有團城、有紅墻、有圖書館、有大號的石獅子，多美，多漂亮。”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中，曾借祥子之口這樣評價過阜內(nèi)大街。

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先生曾這樣描寫德勝門：“到了德勝門門臉兒，晨光才照亮了城樓。這里，是北平的最不體面的地方：沒有光亮的柏油路，沒有金匾，大玻璃窗的鋪戶，沒有汽車。它的馬路上的石子都七上八下的露著尖兒，一疙疸一塊的好像長了凍瘡。石子尖角上往往頂著一點冰， 或一點白霜。這些寒冷的棱角，教人覺得連馬路仿佛都削瘦了好些?！@些風(fēng)光，湊在一處，便把那偉大的城樓也連累得失去了尊嚴壯麗，而顯得衰老，荒涼，甚至于有點悲苦。”

2006年，北京市高考作文題目是“北京的符號”，寫作提示是：“許多城市都有能代表其文化特征并具有傳承價值的事物，這些事物可以稱作該城市的符號。故宮、四合院是北京的符號，天橋的雜耍、胡同小販的吆喝是北京的符號，琉璃廠的書畫、老舍的作品是北京的符號，王府井商業(yè)街、中關(guān)村科技園是北京的符號……”結(jié)果，過半數(shù)考生選擇的題目都是“北京的符號——老舍”，并且，那年作文獲最高分的也是寫的老舍。

把老舍當作最具代表性的北京文化符號，或者說他就是一張非常醒目的北京文化名片，是恰當?shù)?。老舍與北京，是無法剝離的。

據(jù)統(tǒng)計，在他的作品中北京真實的地名有二百四十多個，即使含混不清的，在熟悉北京的人看來也非常親切。如“城東南角的老宅院”“西單牌樓的一家滿漢餑餑鋪”“西單牌樓的一家公寓” \"西單牌樓的一家劇場”“往南路東打酒，對面豬肉鋪”……

在老舍從事寫作的四十一年里，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北京，只有新中國成立后十七年是真正在北京度過的。但是不論在倫敦，在濟南，在青島，在重慶，在紐約，他都在寫北京。他想北京，他的心始終在北京，可以說北京是他的寫作源泉。

河南延津：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

劉震云是河南延津人，延津是個非常古老的地名，三國時期，曹操和袁紹之間的官渡之戰(zhàn)，延津就是戰(zhàn)場之一。一位喜歡劉震云的人說，在讀了劉震云的小說之后，延津就成為他的文學(xué)圣地。而劉震云的許多小說如《溫故1942》和《一句頂一萬句》，都寫到了延津?！兑痪漤斠蝗f句》上下兩部的名稱就是“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2011年，《一句頂一萬句》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

1978年，劉震云以河南省高考狀元的身份考入北大中文系，他的妻子郭建梅是如今著名的公益律師，是1979屆的北大法律系學(xué)生，她班里有一個日后名揚天下的詩人，就是海子。

《一句頂一萬句》分為兩部：“出延津記”與“回延津記”。一去一來，延宕百年。故事看似簡單，但回味悠長。書中的人物絕大部分是中國最底層的老百姓，被稱為寫給中國人的《百年孤獨》。

在很多讀者的印象中，劉震云的小說離不開河南，離不開“有黃沙也有鹽堿”的故鄉(xiāng)延津。從早年的《塔鋪》到《一句頂一萬句》，躍然紙上的都是延津這座小城中普通民眾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劉震云自己也說，對一個作家而言，從故鄉(xiāng)落筆是因為“所有作家一開始都會寫自己熟悉的生活”。

劉震云自述：“當我陰差陽錯成為一個作者，\"延津，作為一個地名，頻繁出現(xiàn)在我的作品里。為什么呀？是不是跟?？思{一樣，要把延津畫成一張郵票呀？這是記者問我的經(jīng)典話題。我的回答是，我不畫郵票，就是圖個方便。作品中的人物，總要生活在一個地方；作品中的故事，總要有一個發(fā)生地；如果讓這人的故事，發(fā)生在延津，我熟悉的延津胡辣湯，羊湯，羊肉燴面，火燒……都能順手拈來，不為這人吃什么發(fā)愁；還有這人的面容，皺褶里的塵土，他的笑聲和哭聲，他的話術(shù)和心事，我都熟悉，描述起來，不用另費腦筋。我書中的延津，跟現(xiàn)實的延津，有重疊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因為都叫延津，容易引起混淆。現(xiàn)實的延津不挨黃河，縣境之內(nèi)，沒有自發(fā)的河流；總體說，延津跟祖國的北方一樣，是個缺水的地方。但《一句頂一萬句》中，卻有一條洶涌奔騰的津河，從延津縣城穿過。元宵節(jié)鬧社火的時候，津河兩岸鑼鼓喧天，人山人海；第二天早上，沿河兩岸，剩下一地鞭炮的碎屑和眾人擠丟的鞋。我曾經(jīng)說過，文學(xué)的底色是哲學(xué)。我離開了家鄉(xiāng)，但我和我的作品，又不斷回到家鄉(xiāng)。這時的回去，和過去的離開又不一樣。我想說的是，延津與延津的關(guān)系，就是我作品和延津的關(guān)系，也是世界跟延津的關(guān)系。換句話，延津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延津?！?/p>

結(jié)語

一個人的成長和故鄉(xiāng)是分不開的，作家也一樣，不同的是，作家的故鄉(xiāng)往往總會成為他們一生的創(chuàng)作源泉，無論走得多遠，故鄉(xiāng)的烙印都是印在心底的。當作家們以故鄉(xiāng)來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文學(xué)世界時，中國文學(xué)地圖也就這樣被一塊塊拼圖拼成了。中華民族千年的厚重與悲愴，也在這一部部史詩中被講述、被記錄。這，就是文學(xu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