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林
林子同我說,她沒有見過牡丹花。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熱烈又好奇,像個率真的孩童。這自然不是一個十八年都生活在洛陽城的我能理解的。牡丹花都的名兒從唐朝便傳了下來,連我七八歲時寫作文,都知道寫“洛陽牡丹甲天下”的句子,更不必說四五月,整座城都被這樣盛開的、張揚的花朵所占領。
林子問我:“要是你想看牡丹花,是不是要去景點才行呢?聽說還有綠色的牡丹,是不是真的?”
我笑,什么景點?我學校的后花園都是牡丹,大朵大朵的,只是非紫即粉,未免俗氣。據(jù)我看,牡丹在這四月的春光中過于張揚了,它重重疊疊的花瓣像美人繁復的衣裙,還偏要姹紫嫣紅,連花蕊的香都帶著濃厚、慵懶的脂粉氣,好似將富貴滿堂寫在面皮上一般。華則華矣,卻不矜持,究竟不勝周敦頤筆下那高潔出塵的蓮。
林子為此和我爭論過,她的見解倒是別致:四月里,不就是要這樣燦爛明艷的花朵,才和春光相稱嗎?春和景明萬物興,不就是要這勃勃生機之美,才動人嗎?
說完她緘默了。就在我以為牡丹的話題到此結束時,她又說:“我大抵是一輩子到不了洛陽,親眼看一看牡丹花的。”林子的身體一直不好,我不承想花朵也惹她傷感,便急急地說:“到時候我去看牡丹,拍給你就是了。”
她說:“好的?!?h3>二、不辜負自己,不辜負花期
那一年我高三,整日里除了家就是學校,兩頭奔忙,一刻也不得閑,別說看花賞月這些風雅之事,連得空瞄一眼手機都帶著罪惡感。
輕飄飄地給林子的許諾被我三兩日就忘到了腦后,直到那日去學校的圖書館借書,看到館內(nèi)掛著一幅牡丹水墨畫,我忽然間想到了什么。花!牡丹花的花期到了呢。
可是學校的牡丹,為何一朵也不見?
接我放學的路上,母親照例絮絮地同我說著瑣事,抱怨今年雨水無常,莊稼歉收,連菜價也跟著飛漲。我躲在淡藍色的雨披下,看著街上蒙蒙的雨幕和過往匆匆的行人,忽然問道:“那么,牡丹還會開花嗎?”
母親嗔怪,開不開花,你一個大忙人還有時間去賞花不成?
我心事重重,在雨衣里沉默了。
我是一個不愛隨口給人承諾的人,更是一個不愿意辜負自己承諾的人。
“到時候我去看牡丹,拍給你就是了。”
“好的。”
這個承諾印在我的腦海,也不經(jīng)意地進了我的夢里。在夢里,林子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牡丹花叢中,迎著縹緲如霧的細雨。我喊她的名字,可她沒有回頭。
連綿的雨稍有偃旗息鼓之勢,我做了自進高中以來最大膽的事——不上自習課。跟老師請假自然是不敢,只是我提前知道了那一天老師去省城開會,自習課是無人看管的。陽光透過窗欞灑落在長廊上,映出三個貓著腰匆匆離去的少女的輪廓。
第一站是我家附近的牡丹公園,游客雖不及往年密密匝匝、摩肩接踵,到底也不少。
同伴踮著腳,自人群中看了一看,說:“要票呢,八十元?!?/p>
我們?nèi)齻€窮學生自然是湊不來錢的,只能被勸退在大門外。另一個同伴眼珠子轉了轉,提議道:“不如我們?nèi)ズ竺娣F柵欄?”
若是此情此景給過路人看見了也是好笑的。我們?nèi)齻€十七八歲的女生擼起袖子,笨拙地開始翻柵欄。那雕花鐵柵欄不知能否承受得了三人的重量,微微顫悠著。一個同伴毫不留情地笑我:“你太胖了!”
此計最后功敗垂成。我們仨被看園的大爺大呼小叫地趕了下來,垂著頭挨了大爺好一頓教育,成了蔫菜。
同伴說:“不如就算了?!?/p>
我說:“不行?!?/p>
不行還能怎么辦呢?
我想起小時候,舅舅帶我和哥哥去過家附近的山上一個很大的牡丹園,叫牡丹山莊。只是,時隔多年,路線已忘得七七八八了,我又不能不打自招地去問母親,于是只得根據(jù)零碎的線索,帶著她們上路尋花了。
久違的陽光明媚溫暖,路邊的一草一木都可愛。
在七彎八拐了一個小時,眼見愈走愈偏僻的時候,我漸漸放慢了腳步,兩個同伴已累得呼呼喘氣兒了。我只能攔住路人,根據(jù)他們指的路線繼續(xù)走。
“干嗎非要去那個地方?”同伴問,“牡丹年年都有看,今年沒了明年還會再開呀?!?/p>
我說不清,只是執(zhí)拗地不肯停下。是的,牡丹年年都會開,只是歲歲人不同。
待尋到牡丹山莊,已是暮色四合。山莊的牌匾已破舊斑駁,可園中的牡丹卻是開得如此茂盛。它們沒有被供奉在溫室,就是那樣燦爛地、張揚地、毫無保留地盛放在野外的春光中,被雨水洗濯后仍一水兒地光鮮。牡丹,是決不肯低下頭,作出纖弱楚楚的模樣來的。
這一種美好,足以讓人短暫地放下一切憂慮,置身于花海中。湊近聞一聞馥郁的花香,用手指描摹勾勒豐滿的花瓣,這情境妙不可言。
每一朵牡丹花都美,環(huán)肥燕瘦,各有千秋,我不知道該拍哪一朵給林子。在萬花叢中,我看到了一抹皎白,是的,通體純白的牡丹花。它似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將開未開,怯生生的,凝著三兩顆滾圓剔透的雨珠。我用照片定格了它。
于是,牡丹成了我在高三秉燭苦讀的日子里,那一抹亮眼的色彩。
于是,牡丹成了林子脆弱又頑強的生命中,那一束春日的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