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秀華
沒有川流不息的人群、熱熱鬧鬧的觀光客,一座山安靜地矗立在江西省瑞金市西郊,仿佛正陷入長久的沉思。作為土生土長的瑞金人,我有的是辦法錯開旅游高峰期。唯有如此,我方能與這座山息息相通,并深入它豐盈的內心。
山名云石山,在平曠的村莊和田園中央兀立著,高不過五十米,方圓不足一千平方米。相對于起伏的群山、奇崛的峰巒,它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然而對于我黨百年滄桑史而言,它所書寫的印跡卻足以稱得上濃墨重彩。它是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標志性出發(fā)地,被稱為“長征第一山”。
一條石砌的小路,是抵達山頂的唯一通道。從遠處看,小路幾乎被密密實實的樹木枝葉遮蔽。透過濃蔭仰視,陡峭的石壁上鐫刻的鮮紅大字清晰可見。準確地說,即使不聽不看,“長征第一山”的意義早已鐫刻在我心里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云石山。囿于交通不便,走近這座山的愿望在我的腦海中盤桓了許久,一直未能實現。我知道,父母終日忙于勞作,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怎么可能帶我去呢?是小學六年級的班主任劉老師打破了這道藩籬,他領著我們,騎行幾十里山路,從一個鄉(xiāng)抵達另一個鄉(xiāng),登上了云石山。我們環(huán)游了整座山,然后在一塊空地上團團圍坐。春風吹拂著我們稚嫩的面容,老師神情嚴肅地上了一堂現場課。
許多年以后,我仍不時地回味,那樣的一堂課對于一群小學生而言意味著什么。決心、意志、策略,抑或是信仰?也許,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莊嚴,早已銘刻在蒼勁的老樹和林立的怪石間。
這是一座孤峰,四面都是懸崖峭壁。循著山路上行不遠,兩道厚實堅固的石門一前一后把守著去路,相隔僅十幾步之遙。今天,石門自然是敞開無阻的,但在戰(zhàn)爭年代,想攻下它們可沒那么容易。兩道石門一關,便是天然的屏障,頗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威勢。況且,山中還遍布石洞,內里岔道眾多,像一個巨大的迷宮。人若藏身進去,掘地三尺也難覓蹤跡。遮天蔽日的古樹掩映之下,云山古寺森然默立。這是山上唯一的建筑物,建于清嘉慶年間,古樸典雅。
時間回溯到1934年7月,中央革命根據地硝煙四起,在第五次反“圍剿”的激烈斗爭中,原駐于沙洲壩的中央機關被敵人發(fā)現,遷徙已是不得已之事。一切,都在隱秘中悄悄進行。偌大的中央蘇區(qū)機關圍繞著一座山四散開來……住在云山古寺之中的,有毛澤東、張聞天、賀子珍和部分工作人員。值得一提的是,賀子珍當時還帶著幼子毛毛。
寺廟原先自然是有住持的,叫駱能和尚,他與毛澤東一見如故,兩人常常一起暢談家國天下。你可以想象,那時候是夏天,他們坐在一群參天大樹之間,四周奇石嶙峋、千姿百態(tài),像極了當時中國尚未分明的局勢。但他們在清脆的鳥鳴聲中相談甚歡,憧憬明天,似乎已隱隱約約聽見了某種欣然的訊號。
與此同時,毛澤東以超卓的遠見和充分的個人魅力,征服了張聞天。他們的想法,曾經存在著極大的差別。但在云山古寺的三個月時間里,二人完成了思想互相認同和情誼愈加深厚的重要過程。屋后的一棵古樟樹下,是他們經常促膝長談的地方。中國革命的道路和前途在哪里?他們在一次又一次的激烈辯論或掏心掏肺的意見交換中,逐漸厘清了方向。
如今,兩尊銅像定格了他們當年長談的樣子,那真誠的面容和炯炯的目光,以及自然揮動的手,已被時間塑造出了典范的意義。
云石山的幽居光陰碩果累累,卻又如此短暫。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中央主力紅軍被迫實行戰(zhàn)略性轉移,這便是銘刻于史冊的二萬五千里長征。秋風蕭瑟,綿綿的秋雨一絲絲地滲入戰(zhàn)士和鄉(xiāng)親們的肌體與內心,悲涼與不舍回旋在云石山的每一寸空氣里。正如《十送紅軍》的歌聲中所復現的場景:一送紅軍下了山,秋風細雨纏綿綿,山上野鹿聲聲哀號,樹樹梧桐葉落完。問一聲親人紅軍啊!幾時人馬再回山……
有去的,必然就有留的。去留之間,多少親人、戰(zhàn)友就在這一次送別中生死兩茫茫。那一日,何叔衡與林伯渠在梅坑村依依惜別,想到紅軍出發(fā)后很快將是凜冽寒冬,何叔衡把女兒為他編織的毛衣送給了林伯渠。林伯渠則深情地寫下一首《別梅坑》:“去留心緒都嫌重,風雨荒雞盼早鳴。贈我綈袍無限意,殷勤握手別梅坑?!北瘋氖?,1935年,何叔衡壯烈犧牲,二人再也無緣相見了。
長征出發(fā)前夕,毛澤東和賀子珍忍痛將幼子毛毛送給了當地一位農民收養(yǎng)。多少年過去,毛毛杳無音訊,留下了血脈親情的另一重悲傷。事實是,當年轉移的紅軍家庭中,這樣的悲傷太多太多了。這其中,多少情深義重的鄉(xiāng)親,承擔著巨大的風險,將紅軍后代當成親生的孩子悉心撫養(yǎng)。
我走進了毛澤東一家三口的辦公室兼住室,看見毛毛睡過的搖籃、坐過的嬰兒椅,想象他在這里擁有過的短暫幸福時光。是啊,他一定也曾在父母懷里咿呀學語、撒嬌承歡,但是幼年的他怎么懂得,分離會來得那樣迅疾又那樣久遠呢?命運不會為一個孩子重新書寫一遍,革命、前行、舍棄、犧牲,一切似乎沒有答案又充滿答案。
看見那空空的房子,我就不可抑制地想到當年的賀子珍。那個年輕的媽媽,抱著幼子去送人,淚水該是早就哭干了的吧。她擦一擦紅腫的淚眼,騎上戰(zhàn)馬立即就要出發(fā),就要去往不知多么遙迢的地方。歸期未知,生死未卜,要怎樣堅定的信仰才敵得過那種痛?
是的,唯有理想和信念可以支撐著那么多人義無反顧地出發(fā)。今日,當我以一個新時代的自由之身站在云石山,咀嚼和回味長征精神,那些艱難險阻離我多么遙遠,但我知道,那些對自由的追求、對光眀的向往是永遠地保留下來了。
踩著堅硬的石階,下山,離開,一種復雜的情緒仍在我心間久久彌漫。生離和死別都曾在這里真實地發(fā)生過,一個明朗朗的新中國也在這一次出發(fā)中獲得了啟示和指向。一座山所銘刻的,實在太多太滿,太深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