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兇27年，一個姐姐的執(zhí)著與守望

從1997年到2024年，四季更迭27次，李海玉追兇27年。被人騙錢、遭人拐賣、婚姻破碎……她始終沒有放棄，只為還弟弟一個公道，給父親一個交代。

2024年3月的一天，天灰蒙蒙的，雨淅淅瀝瀝下著，李海玉默默跟在步履蹣跚的老母親王滿妹身后，寸步不離。

走到村里已經(jīng)廢棄的小學(xué)門口后，老母親突然停下腳步，左顧右盼一番，一遍遍摩挲著抱在懷里的包袱，然后高聲呼喊：“煥平，明天要降溫了，媽媽給你送衣服來了，你快出來！”“你快出來呀，兒子！”

聽著老母親的聲聲呼喚，看著她的滿頭白發(fā)，李海玉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

“我媽今年76歲，可能是太想念弟弟了，她前幾年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眼睛也不好了，但一直要堅持給弟弟做布鞋。”李海玉說，母親給弟弟做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八九歲孩子穿的。在母親的世界里，弟弟還在村里上小學(xué)。提到年邁的母親，李海玉的言語里滿是心疼，老母親日思夜想的弟弟更是她心里永遠(yuǎn)無法治愈的痛。

弟弟失蹤，全家的幸福沒了

李海玉是湖南省邵陽市新寧縣一渡水鎮(zhèn)人，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一弟一妹。得益于父親李中祥早早在街上開了商店和家具廠，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

1991年，聽說廣東省湛江市種果蔬很掙錢，李中祥當(dāng)即放下老家的事業(yè)，和妻子王滿妹帶著未滿9歲的兒子李煥平，到位于湛江市（現(xiàn)稱雷州市）?？悼h北和鎮(zhèn)邁車坎村承包橘園，留下李海玉和妹妹李雙玉留守在家。

李中祥在邁車坎村承包橘園后，又在相鄰的鵝感村承包橘園。不久，李中祥遇到一個21歲的小伙子，名叫易長青。他稱自己也是新寧縣人，正為找不到工作發(fā)愁。善良的李中祥二話沒說，讓他來橘園上班。易長青只在橘園待了一個月，其中有3天沒上班。結(jié)工資時，李中祥便扣除了那3天的工資。當(dāng)時，易長青沒說什么，拿著工資便離開了。

誰承想，1992年12月22日，易長青突然帶著兩個人來到橘園，討要那3天的工錢。李中祥考慮到他是老鄉(xiāng)，提出錢會給他，但手頭上的錢已作他用，讓他等幾天。易長青執(zhí)意當(dāng)時就給，雙方發(fā)生了肢體沖突。易長青隨即揚言要讓李家斷子絕孫。

當(dāng)時，李煥平在當(dāng)?shù)厣闲W(xué)，寄宿在離鵝感村橘園20公里的邁車坎村老師家。兩天后，老師告訴李中祥，李煥平在兩天前被易長青從學(xué)校接走了，理由是王滿妹病危。李中祥意識到易長青真的對兒子下手了，立刻報警。同時，他還和村民們天天搜尋附近的水塘、車站，結(jié)果都是失望而歸。李中祥猜測兒子可能被易長青拐賣了，擔(dān)心易長青回老家拐騙李海玉姐妹，王滿妹急著趕回老家，李中祥則留在湛江市找兒子。

1993年2月19日，有人在邁車坎村的甘蔗地發(fā)現(xiàn)一具腐爛的尸體?？吹绞w的手指特征及衣服，李中祥一眼認(rèn)出是兒子李煥平，頓時昏死過去。后來，法醫(yī)做完鑒定后，雷州市警方將李煥平的尸骨交給了李中祥。

由于當(dāng)?shù)卮迕癫蛔尯⒆邮w埋在附近，加上當(dāng)?shù)亍柏舱酆⒆又荒苈裨诨牡亍钡娘L(fēng)俗，李中祥請朋友幫忙，將裝著李煥平尸骨的壇子，埋葬在鵝感村的小樹林里，留下很小的墳堆，沒有立碑。

由于之前是易長青從學(xué)校帶走了李煥平，有作案嫌疑，當(dāng)?shù)鼐奖阆铝舜读?，到廣東、湖南等地搜捕易長青，可易長青卻如同人間蒸發(fā)一般消失了。

就在李煥平遺體被發(fā)現(xiàn)前的那段時間，在家上學(xué)的李海玉已經(jīng)踏上了尋找弟弟之路。“當(dāng)時有人跟我說，‘易長青用鐵鏈子拴你弟弟的脖子和腳，牽著你弟弟走在街上討錢要飯’，我非常著急?！崩詈Ｓ窈芴蹛鄣艿?，特別擔(dān)心弟弟的安全，決定去尋找他。沒顧上和姐妹們打聲招呼，她就離開學(xué)校，步行到了永州火車站。沒錢買車票，她就爬上貨運列車。在200多公里外的雙峰縣被趕下車后，她繼續(xù)步行前進。那天夜深后，無處落腳的她就睡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次日，對方收留了她。其間，她天天幫人家干活解決一日三餐，卻因身無分文，不能出發(fā)繼續(xù)尋找父母和弟弟。

李海玉就這樣錯過了和母親見面的機會。王滿妹回家后找不到李海玉，又不知道兒子的下落，急得天天以淚洗面，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刺激。彼時，由于通信不便，李中祥也不知道王滿妹和李海玉的近況。

幾個月后，李海玉被一位好心人帶到廣東省江門市。安頓下來后，她寫了封信給父親。李中祥收到信后，四處打聽才找到了她，將她接到位于湛江市的橘園。1993年下半年，王滿妹和小女兒來到湛江。多年后，李海玉才了解到，彼時，父親看到母親精神狀態(tài)不好，又有心臟病，加上李海玉性格沖動，所以他沒敢告訴她們李煥平已經(jīng)離世的噩耗。

久久沒有弟弟的下落，李海玉和姐妹都開始埋怨父親，怪他當(dāng)初不該帶弟弟來廣東。急性子的李海玉更是經(jīng)常追問父親弟弟是怎么丟的，父親要么沉默，要么轉(zhuǎn)身離開，還經(jīng)常騎自行車到湛江、?？诘鹊貙ふ乙组L青。

“弟弟失蹤后，爸爸就不回老家，也不打理生意了，還總和媽媽吵架。好在媽媽來湛江后知道我沒事，精神狀態(tài)好了點兒。”眼見父親日漸消沉，家庭已無幸福，1997年年初，李海玉開始邊打工邊找人。她堅信，找到了易長青，就能找回弟弟，找回一家人的快樂和團圓。

苦苦尋找，再難也要找到你

那些年，每次發(fā)工資，李海玉就先寄些錢給媽媽，剩下的都用來找弟弟和易長青。“那時候只要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我就問人家是否認(rèn)識易長青，有沒有看到過我弟弟。如果有消息，我就外出尋找。”為此，李海玉不得不兩三個月就換一份工作，去過云南、貴州、四川以及浙江、廣東、廣西等多個省份，有錢住便宜的小旅館，沒錢在垃圾桶找食物，睡公園長椅、車站，經(jīng)常被人家趕來趕去，嘗盡了苦頭。

有人冒充“寶貝回家”網(wǎng)站的工作人員，提出有償幫李海玉注冊，騙走了她六七千元。還有一次，有人帶著李海玉到幾百里遠(yuǎn)的農(nóng)村找弟弟，結(jié)果卻是將她賣給那戶人家。幸虧李海玉聽得懂廣東話，假裝要上廁所才得以逃脫。這次歷險后，李海玉變得謹(jǐn)慎多了，但后來還是被老鄉(xiāng)拐賣了一次?！澳莻€老鄉(xiāng)說我弟弟在某個山區(qū)，我相信了他。哪知他以2000元把我賣到了一個男人家。”這次，李海玉被關(guān)到二樓的房間。她不顧生命危險從窗戶跳下去逃離，后來在一位熱心人士的幫助下，才回到了打工的工廠 。

吃一塹，長一智。在這之后，李海玉更不敢輕信別人的消息。2003年，她成家了，并于次年生下女兒?？伤匀灰恍恼业艿埽瑹o法相夫教子，這段婚姻很快走到了盡頭，女兒自此跟著前夫生活。

2008年，李海玉和妹妹在廣州開了家理發(fā)店。兩年后的一天，李海玉打聽到“易長青在外面流浪，已經(jīng)餓死”，于是放棄找他，開始一心一意找弟弟。她聯(lián)系上了“寶貝回家”的志愿者，將自己和姐妹們的照片拼成一張圖片，上傳到“寶貝回家”網(wǎng)站，同時堅持在QQ、微博等平臺擴散找弟弟的信息。

2011年的一天，一個來理發(fā)的客戶說自己也是湖南省新寧縣人，李海玉習(xí)慣性地問他是否知道易長青。沒料到，對方竟說出了易長青家所在的村名，稱易長青沒有死，還在浙江當(dāng)上了大老板。李海玉瞬間看到了希望，決定回家鄉(xiāng)蹲守易長青。想著自從弟弟出事后，父親就一直沒回家，她還寫信求他回來。

李海玉假裝成收鴨毛的，到易長青的村里打聽他的消息，才知他近年都不在家。李海玉也沒有白白等著。家里的房子因沒有人住倒塌了，她就拿出在廣州開理發(fā)店掙的錢開始建房子?！拔业媒o弟弟建房子，當(dāng)時想著弟弟要是回來了，我要從街上放鞭炮，一直放到家，告訴所有人，我有弟弟，媽媽有兒子?！?/p>

遺憾的是，還沒等李海玉建好房子，2014年11月，父親就永遠(yuǎn)地離開了。父親的去世讓李海玉至今后悔：“那時我知道易長青沒死，總是問爸爸‘易長青把弟弟騙到了哪里，你能不能告訴我？’問到最后，爸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面，不吃也不喝，后來到醫(yī)院住了幾天就去世了?！备赣H臨終前，拿出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封信交給李海玉，又緊握著她的手，告訴了她易長青的長相，流著眼淚叮囑她：“你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找到易長青。你要是沒找到他，我死都不瞑目！”李海玉哭著答應(yīng)了父親。

看了父親的遺書，李海玉才知道，多年來，父親一直在外面找易長青。他給別人打工都不要工資，一天就吃兩頓飯，只求能夠隨時離開去找易長青。至此，李海玉才明白父親一個人承受了太多。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易長青，找到弟弟，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艱難追兇，還弟弟一個公道

父親離開后，李海玉隔三差五貓在易長青家旁邊的山上，卻一直沒有看到他。2015年，經(jīng)別人介紹，她和家鄉(xiāng)的一個男人再婚了。因她堅持找易長青，不久后，這段婚姻也匆匆結(jié)束。

2016年的一天，李海玉看到易長青家門前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我不確定他是易長青，就碰運氣說‘易老板你回來啦’。他問我是誰，我說曾給他打過工。他說記不起來了，我就借機加了他的微信?！彪S后，她了解到易長青已改名為易庚華。

好不容易找到了易長青，李海玉自此與他保持微信聯(lián)系，想辦法讓他承認(rèn)“易庚華就是易長青”。她還看了很多刑偵方面的書和影視劇，學(xué)習(xí)套取犯人信息的技巧。

網(wǎng)聊的時候，易長青曾說要去李海玉家，李海玉就在家里養(yǎng)了幾十條流浪狗，以防萬一。

后來，易長青騙她去開房。想到他拐走弟弟，害得自己的家庭支離破碎，李海玉一氣之下答應(yīng)了他，并準(zhǔn)備好刀片，打算和他來個魚死網(wǎng)破。好在最后關(guān)頭，李海玉想到了年邁的母親，最終放棄了這個復(fù)仇計劃。

在一次次的忍耐和克制中，李海玉終于掌握了確鑿的信息。2019年3月5日，她在微信上問易長青：“我們都叫你‘易長青’易老板，人家怎么叫你易庚華？”

易長青回復(fù)：“我是易庚華，易長青是在學(xué)校讀書時的名字，兩個名字就是一個人?！?/p>

李海玉非常激動，第一時間將這個發(fā)現(xiàn)報告給弟弟失蹤案發(fā)地的雷州市公安局。

李海玉知道，要想抓獲易長青，必須要拿到他的地址。因此，她沉住氣，再慢慢套線索。2020年5月21日，她套出易長青在湖南省懷化市，立即報告給雷州市公安局。2020年5月22日，潛逃27年的易長青終于被雷州警方抓獲。

隨著易長青被捕，李海玉才得知弟弟已經(jīng)被害的噩耗。

易長青落網(wǎng)后向雷州警方供述，1992年農(nóng)歷十月某天下午，他將李煥平帶到邁車坎村的甘蔗地里，用刀捅死后逃離現(xiàn)場。

李海玉不愿意接受這個殘酷的消息：“弟弟那年還不到9歲，父母都是易長青的恩人，他怎么對一個孩子下手？爸爸為何從沒說過弟弟已經(jīng)不在了？他的遺書中也只字未提?！?/p>

現(xiàn)實沒有給李海玉更多時間去思考，反而讓她更加心痛。2020年7月8日，雷州警方前往鵝感村尋找李煥平的遺骨。由于當(dāng)?shù)刈兓^大，找不到以前的位置，兩臺挖土機挖了幾小時仍一無所獲。

目睹挖掘機漸漸駛遠(yuǎn)，在現(xiàn)場的姐姐告訴李海玉：“弟弟真的早就沒有了，爸爸也知道。這些年，我們也很想告訴你，但更怕你知道后去找易長青拼命，所以一直瞞著你?！?/p>

李海玉猛地跪倒在地，拼命用雙手刨土，哀號久久回蕩在空中：“弟弟，我可憐的弟弟，你到底在哪里?。俊贝藭r的李海玉沒有想到，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更讓她崩潰。

2020年春節(jié)前夕，李海玉收到了湛江市檢察院寄來的文件，雙手不住地顫抖?！拔蚁氲桨职峙R終前的囑托，以為自己為弟弟討回公道了，可以讓易長青受到法律的嚴(yán)懲。”然而，打開文件后，看到的卻是“不起訴”“無罪釋放”這樣的字眼。

原來，易長青被關(guān)押半年后，因找不到李煥平的遺骨進行DNA 鑒定，缺乏相關(guān)證據(jù)，湛江市檢察院認(rèn)定該案“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對易長青作出了“存疑不起訴”的決定，將其無罪釋放。那一刻，李海玉不由得怒吼：“老天不公平啊！”

這之后，李海玉竟不會說話了，住院治療20多天才漸漸恢復(fù)。同一時間，因為受到打擊和刺激，原本身體就不好的母親住進了醫(yī)院。

李海玉剛出院，就聽說易長青被釋放后公開說：“人是我殺的又怎么樣，公安局還不是把我放了?！彼虩o可忍，多次提出上訴，同時在多個網(wǎng)絡(luò)平臺講述自家的遭遇，終于引起媒體的關(guān)注和報道。網(wǎng)友們都支持她追兇，稱贊她是“偉大的姐姐”。

2022年2月20日，雷州警方挖到了掩埋李煥平尸骨的壇子碎片。2022年11月，廣東省人民檢察院在立案復(fù)查過程中補充了部分新證據(jù)，案件移交湛江市人民檢察院依法層報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zhǔn)追訴。

2024年2月6日，李海玉接到湛江市人民檢察院電話：“李煥平是犯罪嫌疑人易庚華涉嫌故意殺人案的被害人，易庚華正式被捕了，現(xiàn)該案已由雷州市公安局移送我院審查起訴?！?/p>

3月20日，雷州市公安局工作人員來到李海玉家了解相關(guān)情況，表示會盡快幫她推進這個案子?！耙赘A這輩子是不會放出來了，我為弟弟報仇了。”李海玉聲音哽咽，“我只想告訴爸爸，我答應(yīng)他的都做到了，以后會多陪伴、照顧媽媽?！闭f這話時，李海玉眼里噙滿淚水，淚光中流動著她追兇27年的心酸和不易，也閃爍著她對陽光和正義的無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