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泱嶧
人類征服自然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數萬年。在此期間,生物多樣性成為了最大的犧牲品,每一片森林的消失、每一個物種的滅絕都在削弱人與自然之間脆弱的平衡?,F在,這場“戰(zhàn)爭”的結局取決于我們每個人的行動。
| 消亡危機 |
生物多樣性危機可以追溯到數萬年前的一系列神秘“謀殺懸案”。當人類開始向全球擴散時,他們發(fā)現這個世界充斥著碩大的哺乳動物——如今我們將其統(tǒng)稱為“巨型動物”。然而,到了更新世末期,這些大型動物一種接一種地消失了。因“犯罪”現場過于久遠,鐵證早已無處尋覓,但調查人員憑借蛛絲馬跡讓一個頭號嫌犯浮出了水面——人類。
例如,大洋洲有一種兩米多高的巨鳥,體重超過200公斤,在鳥類史上數一數二,而到了5萬年前,巨鳥同其他許多巨型動物一道滅絕了。北美洲有一種重量近似冰箱的巨河貍,還有一種貌似犰狳、小汽車般大的雕齒獸,兩者都在約12000年前不見了蹤影。據估計,在公元前52000至9000年之間,至少有178種巨型哺乳動物因受外敵入侵而消失。
巨型動物的滅絕過程長達數百甚至數千年,很難引起當時人類的普遍警覺。盡管如此,這一過程在某些情況下還是可能產生過地貌級別的影響。
長久以來,人們一直認為巨型動物絕種與自然環(huán)境變遷密切相關。然而,古生物學家保羅·舒爾茨·馬丁于1966年提出了備受爭議的“過度獵殺假說”,即人類才是巨型動物滅絕的元兇,由此戳破了早期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浪漫圖景。
1萬年前,人類已擴散到除南極洲外的各大洲,總人口不超過1000萬——雖然數量與今天無法相提并論,卻已經給大自然造成了大大小小的變化。
倫敦大學學院的馬克·馬斯林教授推測,對巨型動物的狩獵難以為繼是促使人類馴化動植物的主因之一。約10500年前,人類在全球至少14個地點分別獨立地發(fā)展起了農業(yè)?!斑@種現象極不尋常,我認為第一輪生物多樣性危機發(fā)生在上一個冰期臨近結束時。早期人類捕殺了太多巨型動物,以至于食物開始出現短缺,所以許多地方才會突然間不約而同地跨入農耕階段?!彼治龅馈?/p>
盡管相關假說遠遠未能達成共識,但有一個事實基本清晰:遠古人類消滅某個物種的時間往往要以千年計;而到了現代人類,這一過程只需區(qū)區(qū)數十年。如今,我們不單殺戮巨型動物,還能在短短幾年內摧毀一整片地表景觀。農業(yè)是我們侵毀自然的主要動因,人類與家畜在地球哺乳動物中的比例已然高達96%。據聯合國估算,目前瀕臨滅絕的動植物多至100萬種。
繼農業(yè)的傳播及人口劇增之后,生物多樣性又遭受了一記重創(chuàng)——歐洲人的擴張。當時,世界各地的原住民大多活動于大自然設定的邊界之內,他們將自然視作生存之本并加以呵護,狩獵僅以日常所需為限,但這一切都將迎來巨變。
西班牙探險家和殖民者于15至16世紀現身中南美洲。在《人類星球:我們如何創(chuàng)造了人類世》一書中,馬斯林與倫敦大學學院同事西蒙·劉易斯教授描述了彼時中南美洲的地圖:幾乎全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其實這些地方本有名字,卻被歐洲人強行據為己有。書中寫道:“歐洲人打著傳教和人種優(yōu)越論的旗號,心安理得地侵占土地并為之命名。地質學家為世界各地起名最忙碌的那段日子,正是歐洲殖民擴張時期?!?/p>
歐洲人的登陸預示著原住民即將被驅離、迫害甚至屠殺。馬斯林、劉易斯等倫敦大學學院研究人員發(fā)現,截至1600年,歐洲人殖民美洲導致5600萬人死亡——90%的原住民不幸殞命。而今,原住民僅占全球人口的6%,卻為保護地球生物多樣性作出了80%的貢獻。
| 探索之路 |
歐洲科學家對生物多樣性的興趣在維多利亞時代達到頂點。那時所建的一批規(guī)模壯觀的自然史博物館反映了科學家發(fā)現新物種的興奮之情——他們渴望同本地民眾分享從全球各處搜羅來的珍禽異獸與奇花怪木。這是科學家首次窺見自然界的多樣性,同時也覺察到人類正在毀滅這種多樣性。
人們對地球生物多樣性的認識離不開18世紀瑞典自然哲學家卡爾·林奈完成的一項壯舉。這位“生物分類學之父”命名了1.2萬多種動植物,并于1735年出版了《自然系統(tǒng)》一書,其中定義的動植物分類法一直沿用至今。據說,他曾謙遜地總結自己的成就:“上帝造物,林奈整理?!逼叫亩摚@條評價是中肯的。
18世紀的人還有一項新認識:人類正在影響氣候與環(huán)境。據拉謝爾·亞當所著《大象公約:源自殖民時期的生物多樣性危機》一書記載,1778年,法國博物學家喬治–路易·勒克萊爾注意到魚群銳減、森林毀壞后大聲疾呼,人類“一味涸澤而漁,卻從不培育新生”。
18世紀末,探險家亞歷山大·馮·洪堡開始揚帆遠航。在他著書立說之時,人們普遍將大自然視作必須由人類掌控之物,而他卻提出,諸如砍伐森林、采礦、取水等種種人類行為足以破壞生態(tài)系統(tǒng)與氣候。
他的著作極大地啟發(fā)了英國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達爾文雖未使用“生物多樣性”一詞(該詞要再過150年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但得出了一個關鍵性的理論前提——所有物種彼此關聯并可追溯到單一祖先,他將這一觀點載入1859年刊行的《物種起源》。正因萬物息息相關,只要觀察到若干物種發(fā)生衰退,即可推知生態(tài)系統(tǒng)惡化必已造成更廣泛、更嚴重的影響。
1881年,達爾文出版了一本關于蚯蚓的專著,介紹蚯蚓如何為土壤通氣,如何將有機物分解為可供植物吸收的養(yǎng)分。他證明了農業(yè)——亦即我們的食物來源——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蚯蚓的數量?!把芯砍晒缇蛿[在那兒了,”埃塞克斯大學社會學榮休教授特德·本頓指出,“但學術研究是一回事,廣為公眾所知又是另一回事。即便學術成果已經為公眾接受,還要看能否體現在政府的行動中,這才是關鍵?!?/p>
洪堡和達爾文都不是社會活動家,達爾文的合作者阿爾弗雷德·華萊士則不然。在1880年出版的《島嶼生命》一書中,華萊士抨擊人類“肆意毀林,殃及無數動植物”。
諷刺的是,盡管屢屢批判殖民主義、奴隸制及人類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破壞,這批早期的探險科學家卻正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殖民主義者需要專家們去考察新領地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既是為牟取商業(yè)利益作準備,也是替未來的移民們評估登陸地在健康與安全方面是否適合生存。
關于人類世的正式起點,學界仍存爭議。小部分人主張將這一時間定在18世紀末葉,大致相當于工業(yè)革命爆發(fā)之際;而大部分學者認為人類世應始于20世紀50年代,即核武器試驗的起步期,也是人類破壞性活動激增的所謂“大加速時代”的開端。人類世的肇始標志著人類活動已大幅改變地球疆界,以人類為特征的地質時代拉開了序幕。
| 敲響警鐘 |
20世紀發(fā)生了一系列生態(tài)危機,地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遭到毀壞,人們更加清醒地意識到:大自然正面臨威脅?!芭叵?0年代”讓位于“骯臟的30年代”——沙塵暴在美國及澳大利亞東南部肆虐了十年之久。1935年,美國中西部掀起鋪天蓋地的沙塵暴,一路向東席卷到紐約。沙塵暴的形成是多重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包括熱浪、干旱等極端氣候因素,以及不可持續(xù)的耕作活動破壞天然草原植被這樣的人為因素。
1929年,生態(tài)學家弗朗西斯·拉特克利夫受倫敦當局委派,遠赴澳大利亞調研生態(tài)環(huán)境,而后撰寫了一篇題為《狐蝠與低吹沙》的報告。他將土壤侵蝕比喻為“致命的慢性病”,唯一的藥方是減少該地區(qū)的農業(yè)人口。報告提交后,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與維多利亞州分別于1938和1940年成立了相關土壤保護機構。
從二戰(zhàn)后業(yè)余博物學家們的筆記可以看出,鳥類和蝶類已開始出現衰退。連美國國鳥白頭海雕的數量都在急劇減少。戰(zhàn)爭期間研制的各類化學殺蟲劑,如用于防治傷寒以及瘧疾等蚊蠅傳播疾病的“滴滴涕”,被鎖定為罪魁禍首:為實現農業(yè)增產,此類殺蟲劑在戰(zhàn)后得到了大力推廣。
然而,也許要等到1962年蕾切爾·卡森出版《寂靜的春天》一書,公眾才終于醒悟失去自然意味著什么。書中描述了滴滴涕等化學制劑正在毀壞生態(tài)系統(tǒng)、屠戮昆蟲和禽鳥,最終戕害了人類自身。
該書甫一面世即引發(fā)高度關注。美國化工巨頭將卡森告上法庭,并對她發(fā)動輿論抹黑,污蔑她毫無科學精神,只是一個沒結過婚、養(yǎng)貓嗜鳥的瘋婆子。上世紀80年代以來,油氣巨頭們在氣候危機議題上也慣用類似伎倆來歪曲科學。
1972年,美國禁用滴滴涕,如今全球農業(yè)都對滴滴涕下了封殺令?!都澎o的春天》帶動了無數環(huán)保法規(guī)的出臺,并促成美國國家環(huán)境保護局的設立。1969年,地球之友組織在美國創(chuàng)建;兩年后,綠色和平組織在加拿大問世。公眾的環(huán)保意識空前高漲。
同時代,英國知名電視主持人大衛(wèi)·愛登堡躺在盧旺達山地大猩猩身邊的鏡頭走進了千家萬戶。這部1979年播出的系列紀錄片《生命的進化》將遠在異域的野生動植物推送到了2500萬名觀眾面前?!拔野堰@件事當作一個標志性時刻,尤其是在英國?!睔夂蜃兓瘜<荫R斯林評論道,“起初是強調物種的重要性……我認為沒過多久,人們就意識到生態(tài)系統(tǒng)是生物圈正常運轉的基礎了?!?/p>
理查德·利基、愛德華·威爾遜和托馬斯·洛夫喬伊堪稱生物多樣性研究領域的“三劍客”,在提高生態(tài)危機認知度方面功不可沒。1980年,洛夫喬伊將“生物多樣性”這一提法用在了科研工作中??茖W家們發(fā)現,在描述有關大自然退化、物種豐富度降低的問題時,使用“生物多樣性”一詞能使表達更加貼切凝練。
1986年,九位著名科學家在美國國家科學院生物多樣性論壇上發(fā)出警告:物種損失是全球面臨的極嚴峻挑戰(zhàn),“僅次于熱核戰(zhàn)爭的威脅”。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榮休教授莉比·羅賓指出,上述生態(tài)警報的發(fā)布比氣候危機形成普遍認知還要來得早。她回顧道:“雖然當時有些國家的氣候科學家已經開始關注碳排放和全球變暖了,但并沒有立刻引起公眾的警覺,這件事主要還得歸功于詹姆斯·漢森,是他在1988年的一個酷暑天向美國國會提出了‘溫室效應問題?!?p>
我們眼里的許多“新”觀念其實由來已久。1980年,英國環(huán)境學家諾曼·穆爾教授以“生物多樣性”為主題在《衛(wèi)報》撰文,探討如何在發(fā)展生產性農業(yè)與保護生態(tài)之間達成平衡。他寫道:“發(fā)布大而無當的聲明來表達保護野生動植物的愿望,對于改善現狀毫無助益;我們應該拿出切實有效的措施,幫助農民在具體的土地上行動起來,為保護野生動植物出力。”他建議只保留最肥沃的地塊用于耕種,而將產量較低的地塊還歸野生生物。
英國環(huán)境學家諾曼·邁爾斯是《衛(wèi)報》有關生物多樣性報道的早期骨干撰稿人之一。1982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強調了土壤、水、森林、草原、漁場等的重要性,認為這些生態(tài)系統(tǒng)構成了“人類享有物質福利的基石”。一個國家倘若喪失了生態(tài)系統(tǒng),“經濟將迅速衰退”。邁爾斯的真知灼見經受了近40年的考驗,2021年發(fā)布的備受贊譽、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達斯古普塔報告》即以這一觀點為立論基礎。
1987年,邁爾斯寫道:“無數生命正在垂死掙扎。”他預言:“許多讀者在有生之年可能會見證至少1/4,甚至一半物種的消亡。”邁爾斯還就美國國家科學院當時的一份聲明作出評論:“他們一致同意,現有的科學信息足以敦促各國政要與決策者立即推出強有力的舉措,應對物種滅絕危機?!?/p>
人們早已認識到生物多樣性的喪失及其嚴重后果,那我們采取過哪些行動呢?
| 刻不容緩 |
以維護生物多樣性為使命的國際自然保護聯盟是創(chuàng)設最早、影響最大的組織之一。聯盟于1948年在法國楓丹白露建立,旨在推動野生生物保護相關國際法的制定與出臺。如今,該聯盟已成為生態(tài)系統(tǒng)保護與管理的主導力量,致力于締造有關國際公約及訂立各項條例和準則。聯盟于1964年編訂《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積極籌集資金并動員各行業(yè)專家來應對物種滅絕的威脅。
聯盟曾擬訂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初稿,為立法解決野生生物種群衰退問題邁出了關鍵一步?!渡锒鄻有怨s》正式誕生于1992年的里約峰會,與《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一并面世。這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時刻。各國首腦云集該屆會議并達成共識:現階段的人類文明正在透支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
《生物多樣性公約》樹立了三大目標:保護生物多樣性,可持續(xù)利用生物資源,以及公平公正地分享遺傳資源產生的惠益。每隔十年,公約締約方都要就生物多樣性確立未來十年的行動目標。然而,這些目標并無法律約束力,2010年日本愛知會議設定的20個目標連一個都沒有實現。
2022年12月7日,我們又迎來了一個攸關自然的重要時刻——為期兩周的第15屆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大會第二階段會議在加拿大蒙特利爾揭開帷幕。會上設立了23項行動目標,包括:到2030年保護至少30%的全球陸地和海洋,外來物種引入減半,殺蟲劑使用減半等。
在埃及舉辦的第27屆氣候變化大會落幕后三周不到,聯合國就開啟了第15屆生物多樣性大會。自里約峰會以來,生物多樣性在國際舞臺上已成為僅次于氣候變化的第二大議題。而且,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這兩大危機彼此緊密相關、無法分割。
2021年在英國格拉斯哥召開的第26屆氣候變化大會特設自然專題日,這是國際上首次將生物多樣性與氣候變化關聯在一起??撤ド植粏纹茐纳锒鄻有裕€會增加碳排放;而極端氣候頻現也會給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厄運。有人認為應對這兩大危機從來就不該各自為戰(zhàn)。
安格利亞魯斯金大學可持續(xù)發(fā)展專業(yè)客座教授維克托·安德森指出,當下存在一種偏見,將生物多樣性喪失當成是中產階級感興趣的雞毛蒜皮小事。他解釋個中緣由:“自然保護的確與貴族階層有一定的關系。19世紀,工業(yè)的興起催生了‘保護鄉(xiāng)村這一概念。另外還牽涉到狩獵問題,回顧世界自然基金會的成立初衷,其實是富人們希望非洲大型動物不要滅絕,因為有些人不愿意失去打獵的樂趣。”
安德森坦言,生物多樣性喪失將是一個長期持續(xù)的棘手問題,工業(yè)的方方面面無不以損害自然為前提,這一點不容忽視?!白匪萆锒鄻有詥适У母赐屓瞬缓?,因為你會發(fā)現,全球經濟整個就是以犧牲生態(tài)為代價而運作的。”
生物多樣性危機是一部延續(xù)了數萬年的自然退化史。半個多世紀以來,環(huán)保主義者、原住民和科學家屢屢鳴哨警示生物多樣性危機,遺憾的是始終未能喚起實質性行動。我們已經失去太多,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環(huán)保事業(yè)依然還有許多工作值得我們去努力。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