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葦
風(fēng)走過
風(fēng)走得久了,也會累。
也會停下來,歇一歇。風(fēng),
和人一樣,空曠平坦的路上,
會走得快一些,爬坡或翻越障礙的時候,
會慢一些。有一次,風(fēng)大概走了太多路,
在一片不大的林子邊的空地上,
停下來歇氣,一頭牛
突然從林子里走出來,撞在了它身上,
帶動了整片林子,沙沙作響。
一群麻雀撲棱棱飛起,讓一個
鄉(xiāng)村少年,第一次有了懵懂的遠方。
風(fēng),也有老的時候。有一次,
我看見風(fēng)抱著一大摞灰塵,
像一艘笨重的木船,在曠野間
慢騰騰撥動著船槳。
一個老嫗裹挾在灰塵中,越來越小,
直至消失……
老了的風(fēng),盡顯蒼茫。
流水的一生
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流。
十二歲那年,我順著這條河流,
來到了鍬峪河。十五歲那年,
我順著鍬峪河,來到了渭河。
后來我在渭河邊住了下來,開始了
我流水的一生。在外面我常常這樣介紹自己:我是渭河發(fā)源地人。在渭源,
我常常這樣介紹自己:我是鍬峪河邊人。
但我從不介紹我的出生地,
因為即便說了,也沒有人會知道。
這里的河流沒有名字,它只是一年年流著,
正如一個人的鄉(xiāng)愁,它只會翻山越嶺,永
不干涸。
和解之一種
我不吃甜食,不是因為我血糖高。
活過了四十年,除了骨質(zhì)
有些退行性改變外,一切指標
還算正常。我不吃甜食,僅僅是因為
我想讓苦在我的心里、身體里
停留得更久一些。苦有很多種,不吃甜食
是其中的一種。就像剛才
我服下了一把止痛藥,它們很苦,
但它讓我記得,我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痛,
也讓我感覺吃下它,一切還有可能。
現(xiàn)在,我逐一為藥瓶蓋上瓶蓋,
擰緊。苦不能一次性吃完,
苦要一點一點吃,才能慢慢回甘。
我將它們一一放回原處,
仔細打量著它們。打量著這些程度不同的苦。
有些悵然,也有些釋然。
我知道,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
我會越來越
依賴它們,并在和它們不斷的和解中,
走完我在別人眼中無比堅強的一生。
看 海
下午兩點,大海藍得讓人有想跳下去的沖動,
幾葉漁船在海面上游弋,幾只鷗鳥
時不時鉆進海里,倏忽又像春天雨后的芽
孢一樣,
探出水面。海浪不停拍打著礁石,
發(fā)出的聲音喧囂又無比孤寂。
我知道,這里是養(yǎng)馬島,我的身邊再無他人。
我坐在一塊礁石上面,靜靜地看著眼前的
大海,
浩瀚,深情,無邊無際,像一個人
不顧一切奔赴的全部意義。
我在一塊礁石上面坐了很久,直到把自己
也坐成了一塊礁石,楔子一樣,楔進大海里。
新 年
沒有想象中的熱鬧——
天空在醞釀著一場大雪,
一枚毛玻璃似的月亮,正艱難地穿越
厚厚云層。
沒有想象中的清冷——
火紅的燈籠下面,幾個賣炮仗的散戶,
抽煙一樣吐著白霧,幾只臟兮兮的流浪狗
拖著長長的影子,仿佛拖著
它們的前世今生。
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
新年的鐘聲,將喚醒每一個沉睡的靈魂,
卻注定無法敲響
一扇出租房的木門。
這里的人還在尋找故鄉(xiāng),他的每一步
都只能向前,都是和自己狹路相逢。
生 活
有的技藝會無師自通,有的不是。
有的傳承有嚴格的儀式,有的不是。
當我的曾祖父、祖父、父親
一代代靠種地活下來,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仿佛一株幼苗不需要陽光雨水,
隨著時間的推移就能長大,掛滿果實。
當我的姐姐、哥哥
將一只書包傳到我手里,那已經(jīng)
不再是一只書包,那是我的母親獨自在深夜
用一片片補丁連綴起來的破碎的日子。
因此,我永遠記得在我要離開村莊的那一夜,
仿佛重大節(jié)慶似的,父親特地
請來了祖宗的牌位,并認真地囑咐我
一起跪下來,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父親用全家的積蓄
為我構(gòu)建了一座海市蜃樓。
我不斷地向樓臺靠近,直至它越來越模糊,
越來越模糊,最終化為虛無……
我回頭,不見了父親。只有回憶
在一年年凌遲著我。只有母親佝僂的身子
提醒我這世間有一門技藝,叫生活。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