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六十歲,母親終于可以每月領取一百元養(yǎng)老金。我說終于,并非浮夸之辭。多少農(nóng)民逐年繳納社保,就是在等這一天。所以,我們村的人管這叫“老人錢”。
七八年前,母親已經(jīng)告別土地,隨妹妹生活在長江邊上的重慶。從山里到江邊,從雞鳴犬吠到車水馬龍,看似是享福,實則是屈服。她得學習乘坐電梯和地鐵,學習和小區(qū)里的大媽們跳廣場舞和遠足,學習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育兒方式以及重新審視一個家庭的清潔衛(wèi)生。這些她都學會了,但仍然放不下涼山深處的老家。
老家還有破屋九間。真是破屋,像一片在風雨雷電面前瑟瑟發(fā)抖的枯葉。下雪的時候,我請人拍了老屋的照片發(fā)來,朋友們說,看著挺童話的。我不覺得那是童話,而是范成大的“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確實,在老屋的四周,住著我的親戚們。遠在重慶的母親,憑著一部手機,硬是將親戚鄰居們的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搞得一清二楚。
當然,偶爾也有不是親戚的人打來電話。比如那個通知她去辦卡接收養(yǎng)老金的生活隊長??瓷绫??,有銀行卡和醫(yī)保卡的雙重功能。村里早年統(tǒng)一發(fā)過卡,但因母親沒在鄉(xiāng)下,未去激活,從而影響了養(yǎng)老金發(fā)放。
臘月二十二,母親從重慶坐高鐵到昆明。我去接站。見面第一句話,便是要我在春節(jié)前抽空載她回老家縣城處理社??▎栴}。昆明距會東,行程不足三百公里,但開車需要四個小時。我在心里算了一筆賬:每月一百元,每年一千二;開車會昆往返,油錢、過路費和吃喝,算起來也得大幾百元。當她再次要求時,我把這賬算給她聽。而她給我算了另一筆賬。
“從包產(chǎn)到戶起,我每年上交公糧、提留款,還有生豬。如今我每月領一百元,難道不應該?而且,雖說十幾年前免了農(nóng)業(yè)稅,但我同時一直在繳社保金?!?/p>
“我沒說不應該,是說不劃算?!?/p>
“該是我的,我一分錢都要拿到?!?/p>
我答應了她。因為這并不僅僅是一百元的事。經(jīng)她提醒,我也想起了童年時她和父親去鎮(zhèn)上交公糧的情景。那是一段兩頭黑的路。父母天不亮出發(fā),我們兄妹三人巴望著村口,天黑時能迎來兩團疲憊的身影和幾顆水果糖。我從小就知道,交公糧要看糧站同志的心情。他心情好,父母當天能回來;他心情不好,那就還需要一兩盒金沙江香煙加持,我的父母才能當天回來。
從昆明去會東,我們也打算當天往返。為確保萬無一失,我提前一天聯(lián)系在老家縣城工作的同學,再三確認銀行職員的上下班時間,并將一天的時間作了精確劃分:去程四小時,回程四小時,吃飯兩小時,辦事五小時。所以,我們得在早上六點從昆明出發(fā)。
天未明,不知陰晴。中國結樣式的路燈亮著,有點過年的樣子了。母親坐副駕位,她說這樣不會暈車。我對此表示懷疑——我見過她坐長途大巴吐得如大病未愈的樣子。因為怕嘔吐,出發(fā)前她不敢吃早點。
我有多久沒有認真跟母親聊天了?我大字不識、忍辱負重的母親。這些年我們天各一方,她總在我生日的時候發(fā)來語音:“今天你長尾巴了。”多少人在我生命中來去,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一樣記住我生日。從來沒有。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是了解我的。關于人間是非,她說,“別聽他們的。你是什么樣的人,我最知道”。
二〇二三年臘月二十五,我和母親從昆明開車回涼山。出昆明,經(jīng)祿勸,過烏東德,進入會東地界。起初,天地一片黑暗,只有車燈一閃而過。后來,天亮了,車窗外是綠色的山崗和灰白色的村莊。藍色路牌顯示,我們經(jīng)過的村莊叫羅萬德、羅萬斗、以老南以及以書臥。這是些可以進入文學世界的村莊。
每走一段,我便問她有沒有感覺暈車?她始終搖頭。是因為聊天分散了注意力,還是兒子駕車讓她有了安全感?我不得而知??傊膫€小時,我們母子一直在說話。這是多么幸福的事。這一路上,我們聊的無非是一個家庭的過去和現(xiàn)在。她的角色永遠是妻子和母親,像老屋的大梁和柱子。
從云南進入四川,中間隔著金沙江。烏東德,江水已被大壩阻隔,無數(shù)人的故鄉(xiāng)在水下。這條江向前流,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白鶴灘,江水再次被隔斷。巧家人的房子上,有我母親賣去的椽子。是那些椽子,讓我習得漢字,并沿用至今,成為了一名寫作者。
母親當然不知道作家是何物。但她知道,她的兒女已離開了村莊,不再像她一樣伺候莊稼。作為母親,她早已功德圓滿。可她仍然心存遺憾。“要是多上幾年學,你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辛苦了?!彼f。知兒苦者,莫過于母。
進入會東,便是故鄉(xiāng)。云南被甩在身后,成為了“江那邊”。自從去到重慶,母親再未回過四川。七八年,她已成為標準的游子。她不知道漢語里有個詞叫:近鄉(xiāng)情怯。但是談及窗外的事物時,聲音在發(fā)抖?!斑@些石榴,多么好。”她說。事實上,秋天早已過去,她說的不是石榴,而是插著巨大招牌的果園。好,是對世界萬物的最高褒揚。
四十分鐘以外的縣城,我的堂妹在等著。她想見多年未見的大媽。她在銀行里取了號,并打聽清楚了辦事流程。鄭重其事。不能有任何閃失。這一程不易,我們都不知道母親下一次回來是猴年馬月。
會東,會理的東邊之縣,旅游畫冊上稱其為“金沙明珠”。但實際上,這里離金沙江其實遠了點。廣袤的土地上生長著煙草、中藥、石榴、甘蔗,以及不知疲倦的農(nóng)民和黑山羊。在這人潮涌動的小城里,飯店、茶室和KTV生意興隆。人們貪吃好耍,慷慨耿直。
我想象過年關將近的縣城,但還是沒料到它會如此擁擠。除了車,便是人,像一個熱鬧的大集市、大蜂巢。而銀行如我想象的那般擁擠。二三十人共聚一廳,空氣渾濁,喧鬧嘈雜。母親和堂妹在排隊,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真的是小心翼翼。我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什么文學、世界局勢、人工智能、食品安全,統(tǒng)統(tǒng)滾一邊去。神啊,保佑我們順利吧。自從進入縣城,我便是一個卑微的辦事農(nóng)民。
點鈔機運轉不停。嶄新的鈔票大受歡迎。要不了幾天,這些現(xiàn)金就會出現(xiàn)在牌桌上和紅包里,成為另一個人的囊中之物。有人要取二十萬,銀行職員不給辦理,理由是沒有預約。問:取那么多錢干啥?答:娶兒媳婦。我心里一樂,但隨即又涌起酸楚。那是一個樸素的母親,漢語并不流利。她據(jù)理力爭無果,只能預約改日再來。
終于輪到我們。該死的緊張感又出現(xiàn)了。甚至有那么幾秒鐘,我不知道該怎么表述問題。我向玻璃柜臺里遞去那張打進不了養(yǎng)老金的社???,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終于,辦事員將卡放到了感應器上。
“完善一下資料就可以了?!彼f。
“就這么簡單?”我問。
“是的,她的資料不全?!?/p>
電話號碼、家庭住址、現(xiàn)住址,填了一通,卡被退了回來??梢粤耍繎摽梢粤?。應該?嗯,下一個。
我們?nèi)玑屩刎?。原來,令母親寢食難安的大事,竟然如此簡單。中午11點50分,正是飯點。大概是因為太順利,或者是銀行職員的語氣讓我們產(chǎn)生了懷疑。我們在飯桌上提出了一個問題:如何證明這是一張已經(jīng)激活的卡片?萬一沒有辦好,這一趟豈不白跑?堂妹說,你向這卡里轉一百塊進去不就知道了?她可真聰明。我轉了錢,三秒鐘內(nèi)被退回,理由是:賬戶異常。于是,飯桌上的氛圍中多了焦慮和猜測。但能怎樣?只能寄望于下午的三個小時了。
下午我們換了個銀行網(wǎng)點。又是如此這般地一通說明,卡片再次被放到感應器上。
“這是一張廢卡,三年前就已經(jīng)被注銷了?!?/p>
原來如此。這是更符合邏輯的解釋。
“那就重新辦一張唄?!?/p>
“是需要重辦。但我們今天沒卡。”
“是你們網(wǎng)點沒卡,還是整個縣城的所有網(wǎng)點都沒卡?”
“這不好說?!?/p>
這時,我弟媳也背著孩子來了。為了辦這張卡,我們出動了老少五人。母親滿臉的焦慮失望,但并未說出來。我們決定重回上午那個網(wǎng)點。而等待我們的,是長長的隊伍。
“走了,媽?!蔽艺f,“咱不要這點錢了?!?“來都來了,耐心點?!彼f著,站到了隊伍后面。
終于又輪到我們。我的憤怒取代了緊張,而母親依然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這張卡第三次被放到感應器上,并再次被確認:已經(jīng)注銷了。
“那就重新辦一張唄。”
“嗯,好,你先去移動大樓做一個手機號的實名認證。”
于是兵分兩路。弟媳和母親留在銀行,我和堂妹去移動大樓。等待我們的依然是長長的隊伍。問詢。取號。前面還有34人。我走到外面抽了支煙。下午三點半,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小城。人間繁忙,我心如焚。突然想起一個發(fā)小,其妻在移動大樓工作。打電話過去求助,得知他妻子正在休產(chǎn)假。又說其妹在移動大樓對面開手機店,也許能幫上忙。柳暗花明,三分鐘以后,我們拿到了一張印有母親姓名和電話號碼的繳費發(fā)票。
回到銀行,我母親仍然排在隊伍里。下一個就輪到她了。開戶。填表。攝像。設置密碼。確認。再次確認。然后,一張農(nóng)村信用社的儲蓄卡就辦成了。這一次,毋庸置疑,這卡能用了??梢獙⑺兂梢粡埳绫?ǎ€需要去醫(yī)保局添加功能。
下午四點半,我收到來自四川交警的挪車警告。四川交規(guī)令人聞風喪膽,我見識過。距離醫(yī)保局下班還有半小時,萬里長城還差最后一塊磚。我快崩潰了。堂妹讓我去挪車,她騎車載母親去辦這最后一道程序。汽車和電動車之間,一直在通話,實時播報。
“人不算多。”
“需要戶口冊?!?/p>
“哦,不對,有身份證就可以?!?/p>
“辦好了。蓋了章,打上了照片?!?/p>
……
掛了電話,我靠在駕駛座上,眼窩發(fā)熱。我的母親終于可以每月領一百元養(yǎng)老金。這真是一件大事,對她來說。晚飯期間,我試圖為母親綁定醫(yī)保親情賬戶,又失敗了,理由是“年齡差距小于18歲”。這當然不能怪醫(yī)保系統(tǒng),因為他們并不知道,母親在她17歲那年給了我生命。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