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一年【獨居輝河畔】

出? 行

現(xiàn)在，我很少出行。

多數(shù)時候，我喜歡呆在小屋里，讀書，記錄，消遣一樣在爐火上熬小米粥；或聽著鐵鍋里燉肉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聲，沉浸在肉質(zhì)的芳香和爐火噼啪的背景音樂里，感受靜謐中那些來自事物本體發(fā)出的聲音。這些聲音，像音樂一樣古老優(yōu)美，我們多數(shù)人很少在意，或一度忽略了這些真正能觸動心靈的聲音。

我的小屋靠近河套低處。對于四季在草原上毫無羈絆肆虐張揚的大風(fēng)來說，選擇這樣一個低處是明智的。相對的低，只是整體一塊地域把身子縮了一下，但依然可以用廣袤這樣的詞語去描述它的開闊。

我視野能觸及的地方，不亞于城市中幾十個小區(qū)所占的面積。

更令人愉快的是，這里沒有什么事物能阻擋我灑向四野的目光。即便有，也只是一叢一叢的小樹林。它們有時綴滿粉色或白色的花朵，遠遠看去，像被放大數(shù)倍的一朵超級大花，卓絕華麗。有時整個樹冠又滿是黃金或雞血石般的樹葉，色彩濃烈而放縱。視線經(jīng)過這樣的地方時，難道還會消沉憂郁嗎？低迷的情緒顯然很難在這樣的景象里萌發(fā)。

我的小屋就像一只棲落在花叢中的蜜蜂，渺小、恬靜、知足。站在門口望向四野，周圍看不到一座房舍或房舍的屋頂。我最近的鄰居雖然離我只有十多分鐘步行的距離，但也在視野之外。

散步的時候，我會因為周圍的環(huán)境而完全忘記外面的世界。仿佛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我擁有這里全部的花草樹木、河流天空以及偶爾傳來的羊群叫聲、鳥啼聲，或狂風(fēng)暴雨演奏的氣勢磅礴的交響樂。我像個國王，但又擁有國王無法享有的清靜和無憂。

如果是六月和七月，草原正處于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山丁子的樹枝上掛滿綠松石般的果實。湊近看，一串串、一粒粒掛滿雨水的漿果，會讓人懷疑自然怎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超乎人想象的野果呢？就藝術(shù)而言，人類在自然面前只不過是個小學(xué)生罷了。因此，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比常人更多地走進自然，向自然學(xué)習(xí)，而且需要足夠的真誠和自謙。

繡線菊和它的名字一樣美麗動人。小米粒般粉白色的花朵緊密地聚在一起，如雪花堆在一起，無比親密。稍遠而看，以為那是一朵獨立的花。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這是由無數(shù)細碎而精致的小花創(chuàng)造出的中國畫。風(fēng)溫柔地吹拂著，陽光明媚，數(shù)百上千朵繡線菊在風(fēng)中抖動，洋溢著它們此刻的歡悅。在它們四周，委陵菜、野豌豆、扁蕾、球尾花、紫花杯冠藤們也在盡情綻放。風(fēng)搖著它們或謙遜溫和、或高傲冷艷的花容，陽光溫和，蝶飛蜂鳴著傾慕。置身其間，縷縷芳香如煙霧般隨風(fēng)彌漫，浸潤心脾，仿佛人的皮膚上都凝了一層濃郁的芳香，令人愉悅。

遍野恣肆盛開的花朵，就像完全沒有經(jīng)過“四書五經(jīng)”濡染的野孩子一樣，自由隨性地開得滿地都是。它們不用人為修剪、施肥、澆水，卻長得比花棚里享盡呵護的花草更為蓬勃健壯、嬌艷多姿。沒有哪里的花能比開在荒野上的花朵更妖艷了。如果想真正目睹一朵花的妖艷，我建議最好去荒野！

有些日子，我在一周或更長的時間里不會見到一個人。我很少去周圍的牧民家走動。相互間的陌生和語言交流障礙會阻止我外出走訪的沖動和欲望。但我相信這種情形會隨著我在這里生活下去而有所改變。盡管如此，我一點不覺得孤獨。雖然人類生來屬于群居動物，可是，適時的離群索居也是必要的。哪怕只是過幾天或者幾個小時這樣的生活都值得我們?nèi)L試。

人只有離開人群去到野外或獨處的時候，才會有機會靜下來看到自然中包羅萬象的美麗事物。才能在鳥啼中聽出旋律，在一片森林中感受到神圣的幽靜，在自然原始純樸的事物中看到自己的渺小和與萬物統(tǒng)一的單純。

受到這些自然事物的引誘，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人生來不應(yīng)只圍繞著工作和勞動去維系心臟的跳動，應(yīng)該還有更值得去體驗和經(jīng)歷的美妙時刻，需要我們像對待金錢那樣付出熱情和努力，或在無關(guān)生活的繁瑣之外去感知心靈與自然相處的快樂與和諧。

我保證，這些褪去物質(zhì)光澤的事物所帶來的新鮮奇異的享受，是你在商場、街道、廚房、臥室和鋪著奢華的天鵝絨地毯的高級場所從來不會遇到的。這種絲毫不牽扯虛榮和功利的接觸，會讓人從這些天然的事物中獲取更多天然的滋養(yǎng)。

大自然從不要求人類回報它什么，它唯有一顆慷慨贈與的心和滿腔的慈悲。

人類需要在自然的花香和泉水中不時地凈化積聚在身心間的積炭與塵垢，以便更輕松和清潔地去應(yīng)對磨礪，并有足夠的準備和積淀去承載生活給于的饋贈和幸福。

上天不會把快樂的繡球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像靈芝從來不會生長在大街上一樣。在人群中呆久了，人會身不由己地迷失在渾濁的氣息中去。就像洪水中的一片樹葉，你很難用一片樹葉的力量去改變洪流對你的左右。古人說：旁觀者清。有時候，人不光要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和心態(tài)去看待事物，也應(yīng)時常做自己的旁觀者，以看清自己的人生軌跡是否向著更明亮的方向延伸。

這里沒有公路，也不通班車。通常我會在兩周或者一個月左右去一趟鎮(zhèn)上，購置生活用品。

離我最近的蘇木（鄉(xiāng)）在五十公里之外。但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牧民更愿意前往七十公里之外的伊敏鎮(zhèn)。因為伊敏是個相對繁華的鎮(zhèn)子，立身在這個鎮(zhèn)上的一個煤礦和一座發(fā)電廠應(yīng)該是促成這里相對繁華的主要原因。

從這里去伊敏鎮(zhèn)，開車要走四十公里的自然道，也就是我曾提到過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測繪和施工而形成的天然的道路。隨后，再走三十公里的瀝青柏油路，便可到達四處彰顯著“文明”符號和彌漫著現(xiàn)代氣息的伊敏鎮(zhèn)。

一條柏油公路如同界碑，把同屬草原的地域一分為二。一方以原生態(tài)的黑土盛產(chǎn)古老的花草和牛羊。一方以水泥、瀝青，以及更多新科技產(chǎn)物加固硬化的土地盛產(chǎn)高樓、街道和發(fā)酵的欲望。我為自己能暫時生活在被大多數(shù)人忽略和遺忘的地方感到慶幸。就像森林中的印第安人一樣，過著相對原始簡單的生活，有自己的圖騰和可以信賴的神。而僅僅幾十公里之外，世界完全是另外的樣子。

我想不只是在呼倫貝爾草原，就是在全世界，還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一方未經(jīng)水泥和鋼筋染指，也未曾被開發(fā)旅游鍍上金光的純粹草原和依然保留著傳統(tǒng)游牧生活的地方不會太多了。我能來到這樣的地方，暫時過一段和牧民般平靜安寧的生活，簡直是上天對我的一份恩賜。我甚至?xí)屑つ撬氖锏淖匀坏?，它是以如何微妙的力量和自然賦予的神性將一股洪流阻擋在坡爾德（我居住的村莊）之外。

每次去鎮(zhèn)上，我都會和左鄰右舍打聲招呼，以便順帶買一些他們需要的物品。畢竟去一趟鎮(zhèn)上不容易。我時常也會托別人捎帶些雞蛋、青菜和油鹽醬醋類的生活用品。這是草原深處人們固有的生活和交際方式，傳統(tǒng)而實惠。

我的生活開始以遞減的方式，一天天減去原本不必要的東西。當我的精力和注意力從這些事物上離開的時候，時間變得寬裕豐溢起來。我完全可以自主地分配這些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散步、閱讀、關(guān)注樹上的一個鳥巢、幫鄰居打草圈羊、自己撿牛糞、坐在雨天的門口聆聽，我的每一分鐘和它對應(yīng)的生活情節(jié)都光潔而愉快。

有時候，我十天半月用不著摸一下錢。這里不像城市，生活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離不開用錢交換和買賣。

當欲望和錢被一種簡單的生活疏遠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過得如此踏實和安心過。所謂金錢，在這些地方的某些時候，是可以被完全遺忘和忽略的，甚至失去它存在的價值。英年早逝的作家葦岸曾經(jīng)說：“幸福無疑建立在一定物質(zhì)基礎(chǔ)上，但人們不應(yīng)以此誤入歧途，轉(zhuǎn)而畢生追求財富。當人們把幸福全部寄托于此后，拜金主義興起，消費主義盛行。‘欲急速致富者將不免于不義。我們費盡心機，僅僅為增加幾枚銀幣；然而書內(nèi)有黃金般的文字——歷代最聰明的智者的話，我們無視。我們終日忙碌，頭腦里裝滿市場和物價；然而壯麗的日出和春天等待觀賞，我們無暇。有限的地球除了要養(yǎng)活人類，還要養(yǎng)活人類的奢侈和虛榮。工業(yè)革命發(fā)生僅二百年間，人類便為此走到了自身所造成的各種毀滅性的邊緣?！边@不是什么危言聳聽，這是一個智者對人類發(fā)出的警言。

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今天，許多人經(jīng)不住這洪流的沖擊，使人類本應(yīng)具有的良知、美德、正義、勇氣、善良、坦蕩、奉獻的精神正在潰塌。沒有哪個時代，人們會生活得像現(xiàn)在這樣匆忙、焦灼、欲火沖天，甚至毫無底線。盡管如此，人類還是一直沒有對未來放棄希望。正如泰戈爾在詩中的希望：“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所帶的神示說：上帝對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上帝等待著人在智慧中重新獲得童年?！?/p>

喬治·布封在《自然史》一書中曾經(jīng)對馬這樣描述：“馬和馬之所以能夠和平共處，是因為它們的欲望既簡單又節(jié)制。再加上自然為它們提供了足夠的生活資源，因此它們無須相互妒忌。馬的這些品質(zhì)，我們可以從人們成群飼養(yǎng)或放牧的馬匹中發(fā)現(xiàn)?！弊匀豢偰芤宰銐虻闹腔酆湍芰ζ胶庵T多生命有節(jié)制的生死輪回，唯有人，使它大費腦筋。但如果人們能用一種簡樸的方式去生活，自然的資源便足夠每一個人分享，并且會為自然減輕許多不必要的負擔。

冬季來臨后，我的出行更少了。在長達六個月被二三十厘米厚的積雪長期覆蓋的漫長嚴冬中，我不只是去鎮(zhèn)上的機會少了，就是和鄰居之間的來回走動也不得不極大減少。我會和牧民一樣，在冬天將被大雪覆蓋之前，備好所有生活的必需品。

整個冬天，汽車在這里幾乎成為無用的擺設(shè)。偶爾有輝蘇木（鄉(xiāng)鎮(zhèn)）派人用拖拉機推開道路，但是，用不了一兩天，瘋狂的白毛風(fēng)會卷起別處的積雪和新下的雪很快又把道路封死蓋嚴。盡管如此，牧民們的生活并未因此受到什么影響。除非有嚴重的暴風(fēng)雪會對牲畜造成危險外，人們依然生活得平靜安詳。

這期間，已經(jīng)快從草原上消失的牧人騎馬的情景，會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在白茫茫的雪野上。騎馬的人，把時尚的羽絨衣暫時放進衣柜，穿上笨重而傳統(tǒng)的民族服裝，戴著羊毛手套和羊羔皮帽子，拽著牛皮韁繩緩緩走在寂寥的雪地上。猶如歷史再現(xiàn)。但當他走近了，嘴里冒著熱氣和你打招呼時，你恍然才覺得，看到的不是夢。零下40多攝氏度的氣溫下，馬的鼻孔里不斷地向外噴著熱氣，但熱氣瞬間變成一層冰霜結(jié)在它們的鼻孔、嘴唇，乃至整個馬頭上，冰雕一般。那一刻，馬上的人也像雕塑一般，與那高大英俊的白馬或黑馬一并成為雪野上充滿英雄氣質(zhì)的風(fēng)景。

一個冬天，我?guī)缀鯚o法外出。我沒有自己的馬。不過，我的小屋里倒是會迎來偶爾騎馬串門的牧民。這時候，就著微微燃燒的爐火，我們的話題會深入他們以往的生活。談到轉(zhuǎn)場、曾經(jīng)高過腰身的牧草、勒勒車、馬爬犁、蒙古包、馬頭琴，或是那些年歡樂與艱苦的經(jīng)歷……我聽得十分投入，仿佛在聽一個時光深處的故事。但我又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故事并不遙遠，而且將不會很快結(jié)尾，因為，坐在我對面這些騎馬來走訪的牧人，本就是故事里的一部分。

訪? 客

在獨居期間，我這里少有訪客，尤其草原之外的訪客。

一天，遠在兩千多公里之外的朋友來消息說，他最近要自駕來草原，順道看看我。這無疑是一個令人開心的消息。不覺間，我已經(jīng)獨自在草原生活近兩個多月了，原來的家鄉(xiāng)似乎倒成了遠方，而來訪的孟先生，正是我遠在家鄉(xiāng)的朋友。

按照計劃，他和妻子自駕應(yīng)該在8月12號抵達。由于我這里幾乎沒有網(wǎng)絡(luò)，加之這個無名之地也不會在導(dǎo)航搜索的范圍內(nèi)，所以，我必須開車去幾十公里之外和他約定的輝河林場接他們。

按照他們所在阿爾山的方位，開車應(yīng)該不到三個小時就能達到我們相約的地方。不到上午十點鐘，我已經(jīng)抵達輝河林場，然后滿懷期待地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期間，身居坡爾德林場值班的烏哥打電話，讓我給他在輝河林場買一些饅頭。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他特別鄭重地提醒我說，他那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米面了，千萬不敢忘記給他買饅頭的事。

顯然，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掛了電話便趕緊去超市買了二十個饅頭放在車上。

八點左右給孟先生打電話的時候，他說從阿爾山出發(fā)了。過了四個小時以后再聯(lián)系，他說還在阿爾山，正在周邊的景點游逛。我來草原的時候，曾經(jīng)開車路過阿爾山，一個全中國最小的市，唯一的一條街道不足千米長。似乎周圍也沒有太多讓人癡迷的景點。

兩個小時以后再聯(lián)系，他還在阿爾山，說是走錯了路，正在矯正。

這真是一場漫長的等待！

我索性把車開到一座橋下的河邊，一來是比停在路邊安全一些，其次，這里有一塊開闊的平地，對面過來的車一眼就能注意到我的車輛，我也是怕朋友錯過了我等他的地方。

又過了兩個小時，再聯(lián)系，不在服務(wù)區(qū)了。陰郁的天空也下起了雨，并且一陣比一陣急驟，一如我等待的心情。這期間，我不停地聯(lián)系他，而身在坡爾德等待饅頭的烏哥也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詢問我是不是快回來了。真是讓人著急??！既擔心雨天路滑還在路上的朋友，還得擔心挨餓的烏哥。

總之，八小時以后，脾氣不急不躁的朋友終于出現(xiàn)在我望眼欲穿的視野里。

一看到他們下車后展開在臉上的笑容，我積聚在心里的焦灼和隱隱的不安瞬間被這笑容融化了。畢竟在如此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兩個同事又兼朋友的人重逢了，那種欣慰和喜悅很難讓人形容。總之，看見熟悉的朋友，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啊。

朋友開的是轎車，如果要開去坡爾德，顯然困難十足，又加上剛剛下了一場不小的雨，單是要穿過森林泥濘的道路，也簡直是妄想。這樣，只能找個地方把他的車存放在那里。

辦妥這些事情，再度上路時，天已經(jīng)抹黑了。這時候，我又接到烏哥充滿急躁又半開玩笑的電話：“你倒是快回來沒有啊？我炒了幾個菜就等你和饅頭呢，菜已經(jīng)熱了第三遍了?！蔽亿s緊回話，這下真的出發(fā)了。

當車子躍上一個陡坡扎入漆黑的森林時，已經(jīng)不得不開車燈了。糟糕的路況比我想象的更糟糕。當車子趟過一個又一個泥潭的時候，我的心情也不由隨之緊張起來。這條林子里的道路我并怎么熟悉，如是白天走，我還能基本保證不迷路。事實上，此刻，我已經(jīng)在不斷出現(xiàn)的岔路口處迷路了。不過我知道，只要不偏離大方向，每一條道路總能把我們帶向坡爾德，只是要花費多少時間我就不知道了。我說迷路的時候，我看到孟先生和他的愛人比我似乎更緊張。畢竟，這是一處黝黑的森林，在森林里迷路并不好玩。

晚上十點左右，我終于能輕松地辨別出遠處巴根那家的燈光了。我的后備箱里，還裝著一條捎帶給他補過的拖拉機車胎。這個時候，我估計值班室內(nèi)的烏哥肯定睡覺了，便把饅頭交給巴根那讓他回頭交給烏哥。

戲劇性的是，大概巴根那并沒有聽清楚我的話，他次日早晨做飯的時候，一邊納悶怎么會有一袋子饅頭呢？一邊順手就放在鍋里熱了起來。我知道的結(jié)果是，第二天烏哥不得不到臨近的巴根那家去蹭飯，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嘴里嚼著的饅頭，正是他托我買來的饅頭。后來我又聽說，那晚烏哥隨著最后一線希望的破滅，不得不煮了六個雞蛋當作晚餐。

帶朋友回到我的小屋，差不多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幾個人都餓得饑腸轆轆，可是昨天我發(fā)的蒸饅頭的面還在盆里繼續(xù)發(fā)酵呢。草草寒暄了一陣，我趕緊開火做飯。

臨近午夜時分，似乎一切才慢慢如夜色一樣舒緩下來。就著簡單的飯菜，我們把一個個的話題慢慢打開。這些原本似乎并不重要的話題，在這個時候，卻讓人愿意投入十二分的熱情和興趣，并聊得越來越有酒的醇香味，也更接近我們彼此內(nèi)心最真誠的那一部分。

我們似乎聊了很多以前在酒桌上不曾碰觸的內(nèi)容，雖然今夜，我們也算面對的是一場小小的酒宴。不同的是，大概窗外有星光作陪，有晚風(fēng)輕拂，所以，話題自然更為純凈了一些，也不時能碰觸到內(nèi)心的柔軟處，讓人忍不住在眼睛里泛起一些潮意。我們認識大概有近二十年了，雖然平時也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此刻我發(fā)現(xiàn)，我對面的人是一個需要我重新認識一次的人。

如果沒有想錯，我想，他也大概重新認識了我一回。因為，我們的話題似乎從來沒有如此深入到朋友之間更深的深淵，也從來沒有在這樣的深淵里感受過友情帶給人的久久的愉悅，以及這如水般清澈的親切。

我們的話題其實并不沉重，但是，我卻能感受到一種令人喜悅的分量。就像一縷照進人心靈縫隙的陽光，逼迫一些原本的陰影在消退，從而使整個內(nèi)心一片明亮和通透。今夜的醉意，仿佛也不同往日那種含混不清的醉意。今夜的醉意里，參雜著蛐蛐的歌聲，參雜著一抹月光清輝下的孤獨，也有低吟的風(fēng)聲，有我們從遠方這樣的地方生發(fā)于內(nèi)心的新的感受，甚至是新的語言。

次日醒來，我怎么也想不起，我是怎么上到我車頂?shù)能囕d帳篷的，由于有一道拉鏈沒有拉嚴，我發(fā)現(xiàn)，帳篷里有好幾只酒足飯飽的蚊子正躺在那里酣睡，而我臉上的幾個大包正把那種瘙癢的感覺向著全身傳遞。

接下來的兩天里，這對老夫老妻每天像個開心快活的孩子一樣，在花海中穿越、散步、拍照、抒情……

在輝河邊，我看到孟先生靜靜地坐在柳樹下的草地上，仿佛陷入了沉思。輝河幽靜的流水像一面鋪開的鏡子，沒有波瀾，沒有些許的喧囂，只有這萬古寂靜的時光隨著流水緩緩地流淌在一層陽光安靜的照耀下。朋友也喜好文字，那陣子，我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是否會因為這一片寂靜，和這一條草原上的河流有什么觸動和感概。我能想到的是，這種自然的寧靜，他一定很久都沒有體驗和感受了。那些河邊搖曳的花朵、探入水中悠然飄動的垂柳的發(fā)梢，以及淺水處歡快穿梭的小魚、潛藏在深草里偶爾發(fā)出的野鴨雛鳥的叫聲，是不是正漸次給他的內(nèi)心帶來歡悅和一縷縷美妙的遐想呢？

那是一種讓人羨慕的景象，人和自然完全融在了一起，沒有任何的干擾，一條河、一片荒野、一片藍天，還有一個人。我相信，在那一段時間里，朋友的心思是不會離眼前的景象太遠的，不會遠到幾千公里之外的單位、辦公室，或者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頭。他的心思，應(yīng)該更靠近一叢樹蔭，靠近更崇高的自然的謐靜。

在這偏遠的草原深處，我能用來招待朋友的東西實在不多，甚至連幾根新鮮的黃瓜都沒有?？墒?，如果眼前的朋友，能因為這一條河流、一片草叢、一陣鳥啼蟲鳴而感到身心愉悅，或者內(nèi)心安然，我至少會少一些內(nèi)心的愧疚，以彌補我在一些方面不能周全相待的缺憾。

幾天的相聚，簡單、快樂、愉悅。更多的時候，朋友的愛人總像一只小鳥一樣，享盡那只雄鳥的關(guān)心、呵護，還有體貼。有些時候，看著他們挽著手在草地上漫步，或沐浴著夕陽的余暉，沉醉在落日的輝煌里靜若時光之水，讓人感覺很是溫馨。當愛與整個天地融合的時候，那種呈現(xiàn)在大地上的靜美，如若永恒。仿佛每一個細微的舉動都值得記憶，每一個恬淡的微笑都能暖透人世的整個悲涼。

8月15日，他們要離開坡爾德前往滿洲里等地繼續(xù)游走。早飯后，我先開車送他們?nèi)ポx河林場，因為他們的車還寄存在那里。

一路上，風(fēng)很大，窗外有雨絲向著一個方向斜斜地飄飛。八月的草原，似乎已經(jīng)提前開始向秋季蔓延，一些草也由綠變黃，淡淡的一層，像是自然的巧手在一塊綠色的絲綢上，繡了一片橘黃。

人的情緒有時候總會不自覺地和自然的景象聯(lián)系或者融合在一起。這灰色的天空，淅瀝的小雨，淡黃的牧草……似乎十分符合離別的氛圍。

輝河林場取了車，我又開車陪他們一路向北，一直到幾十公里之外的伊敏鎮(zhèn)。我借口要去伊敏買一些生活用品，因為那是一個相對更大一些的鄉(xiāng)鎮(zhèn)。其實，輝河林場的超市里，完全具備著我所需要不多的油鹽醬醋。

我在一個路口下了車，看他們的車子緩緩從后邊趕了過來。朋友將車停在我前面的路邊，打著雙閃，同時把一個笑容端在窗口。我也沒有近前去，只微笑著給他們揮手。

我斜靠在車門上，大概一副邋遢又如若痞子的樣子。從我斜過去的視線里，他們的車子漸漸遠去，向著北方，迎著小雨。

風(fēng)很大，吹著我的衣衫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世界仿佛又很安靜，因為我能聽到雨點落地的聲音是那么的清晰。

瑣碎的事情

小屋落成后，生活中就沒有什么大事了。

每天，我會不緊不慢地做一些零碎的瑣事。雖然看似不重要，卻依然能帶給我許多的快樂。

當安裝好太陽能電板，小屋里的燈泡第一次發(fā)出迷人的光亮?xí)r，我內(nèi)心的喜悅也在熠熠生輝；或者當把信號增大器安裝在七八米高的木桿上并有信號從手機屏上音符一樣開始波動時，內(nèi)心的喜悅似乎也在波動著。那些快樂來得悄無聲息，一次次地帶給我驚喜。

這些細微的快樂，一點不遜于我在任何地方或通過任何方式而獲得的快樂。相比來說，我更愿意享受這種不起眼的悄無聲息的快樂。那些轟轟烈烈的快樂，像雷電，來得猛烈，去得也快，讓人來不及回味。

有些事情，不在于它的大小，如果人是懷著美好的愿景和快樂的心情在做事情的時候，這件事情本身就已成為快樂的一部分。人不會在這樣的過程里因為勞動而覺得辛苦和懊惱，即便這些事情看起來細小繁瑣，但結(jié)果總能令人滿意。農(nóng)民手捧著飽滿麥穗時的喜悅和政客獲得提拔時的喜悅是一樣的。除過這種喜悅的來源不同之外，喜悅所滋生出的美好是不會因為產(chǎn)地不同而有所銳減。

我在小屋門前的空地上釘籬笆墻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了愉悅和期待。

這些做籬笆的木頭都是好心的巴根那送我的。每當我拿著鋸子或榔頭開始工作的時候，心里總會充滿感激的快樂。當你投入在這種愉快的勞動中時，你的快樂就是雙重的。一份來自普通人善意的贈予，另一份，則來自于當下掛在臉頰上那些活潑的汗水。

做籬笆，不是什么復(fù)雜的事情，但我的確從來沒有做過。所以，開頭的工作難免要像設(shè)計一個偉大的建筑般在心里琢磨出大體的結(jié)構(gòu)和數(shù)據(jù)來。這對草地上的牧民來說，實在算不上是需要什么聰明才智的事情?？墒菍τ谖疫@個心笨手拙的人來說，無異是一件需要考量能力的事情了。

事實上，做籬笆墻比我想象的要簡單得多。你只需要事先把橫桿和豎桿的尺寸定下來，然后用鋸子一根根地截斷固定就是了。即便是每根桿的長短不是那么嚴格一致，也無關(guān)緊要。因為你只是做一圈實用的籬笆墻，而不是去參展或者供人參觀。

做這一圈籬笆墻，我大概花費了兩天或者三天的時間，當然只是利用了每天里的一部分，或是陽光清新的早晨，或是夕陽垂暮的黃昏。

每次開始干活，我都覺自己像個木匠，提著斧頭、鋸子、鋼尺、鉗子、鐵絲、裝釘子的袋子，熱情十足地投入到勞動中來。有時候，我會覺得，正在進行的工作是件十分莊重的事，具有某種不可言表的儀式的莊嚴性。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倒不是說你在做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這件事情對于自己來說意義重大。相信有許多人和我一樣，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從事過真正的體力勞動了，這種陌生的感覺，會喚醒人性中一直存在而卻很少醒過來的那種對體力勞動的親切感，或者說真正的榮耀感。尤其是，你所做的事情，和這個社會的功利和別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只為自己的內(nèi)心在付出努力，那種純粹勞累的感覺有著不可言說的奇妙的力量，它會直抵心靈深處，然后打開一道又一道一度長期虛掩的快樂之門。

圍繞我小屋的籬笆墻大概有七十米長，我粗略算了一下，籬笆上下的橫桿有近28根，長度在三到四米不等；用以固定的豎桿每根長一米二左右，總共用了398根。從數(shù)字上來看，甚至讓我有些吃驚。不過無論遠觀近看，這道我親手制造的樸素的風(fēng)景是那樣的惹人喜愛。每每日出或日落時分，草地上籬笆墻的倒影就十分的明顯，仿佛是愛美的木頭在照鏡子一樣。往往這個時候，常會有一兩只喜鵲站在籬笆上不厭其煩地傳遞著它帶來的喜訊，仿佛它總是怕誰會沒有聽到這個消息，便會撲閃著翅膀從籬笆的這頭飛到那頭，持續(xù)用它那尖銳而嘹亮的嗓音執(zhí)著地叫喊著。它是喜訊的使者，似乎從不會帶來什么悲哀的壞消息，所以總是滿懷著喜悅試圖讓它周圍的每個生命都能感受到它用熱情和真誠所傳遞的喜訊所帶來的快樂。它的無私在于，不會把每一個喜訊有意地遺漏，不管是關(guān)于一棵小草的，還是一只蟲子的，抑或是有關(guān)我的……令人奇怪的是，我從來不會對它的聒耳感到過厭倦。

有時候，我也會干一些其他的零活。比如為了儲備燃料，我時常在小屋周圍的草地上像尋找寶貝似的去撿牛糞。在這里，做這些不會被人看作是什么卑微的事情。你也不會像城里人那樣，拒絕讓視線在一堆牛糞上生發(fā)出快樂的感覺。我小的時候，村里人基本都靠種莊稼營務(wù)生活。那個年代，化肥還是稀缺奢侈的物品，所以，希望土地能有足夠的地力來滋養(yǎng)一茬一茬的莊稼，就全靠村里所有那些牛羊豬驢的糞便給土地增添力量了。我也是在那個時候讓年幼的自己對牛糞羊糞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甚至在幾十年以后的今天，依然覺得這些落在地上像花兒一樣的牛糞，還能在內(nèi)心生發(fā)出一種溫暖的力量。所以，每撿起一塊牛糞裝進袋子里，便感覺像把童年的一份喜悅撿了起來，也讓我在勞作之間，讓內(nèi)心的快樂橫跨在歲月的橋梁上，如是在彩虹的拱頂上，回味著過去的美好，也把更多的美好，提在手中的那個編織袋里。

這些生活中瑣碎的快樂，就像我身邊大草原上到處盛開的野花時刻充盈著我的視野。它們?nèi)绱思毼ⅰ⑽⒉蛔愕?，但卻能讓人的內(nèi)心感到十足的富饒。

我想強調(diào)的是，這種快樂的前提必是發(fā)自于你內(nèi)心真正的需要，而且這個前提的注腳里，應(yīng)該寫滿一個人對生命和生活的誠意。如果你是通過一些卑賤的手段，得到了你期待的結(jié)果，同樣的結(jié)果所帶來的快樂卻有天壤之別。

快樂也是有卑賤之分的，一如善惡之花。

我十分珍惜這些來自于瑣碎生活中瑣碎的快樂，它離我們的內(nèi)心更近一些，也更真實一些。

你是在意一個人對你阿諛奉承、拍馬溜須、虛情假意地贊揚所產(chǎn)生的暫時的快樂，還是愿意珍惜女兒在你臉頰上親吻時產(chǎn)生的那種甜蜜的快樂呢？我想，答案只會是一邊倒。但是，又有多少人會忽略這些瑣碎的快樂，而只愿享受那種體面的、聲勢浩大的、被貼上金邊的快樂??！

來自某些集體場合中的快樂，就像是天邊一片絢麗的晚霞，太陽落下去，這份絢麗也就沉入了深濃的黑夜。有些快樂，雖然來得悄無聲息，甚至伴隨著寂靜的孤獨，但它卻能深入你內(nèi)心的那片闊大里，像森林中的樟子松常年保持著四季的青綠，而且總在散發(fā)著一種持久的、令人舒爽的清香。

獨居一年

今天，是我草原生活滿一年的日子。

回頭看，時間就像打了潤滑劑，每天的生活都在不知不覺中，被日出照亮，又歸于繁星閃爍的寂靜。

跟隨草原的風(fēng)，我目睹了這里四季一步步的華麗轉(zhuǎn)身?；ㄩ_花落，風(fēng)來雨去，霧散霜降，草榮葉枯。我時常會沉浸在這些自然神奇的變幻中，為河邊一棵槭樹修長又挺拔的身影投去欣賞的目光；在大雁遷徙的天空之路上，讓目光久久地跟隨，就像和熟悉的人告別，有種欲言又止的憂傷，又有一種對未來重逢的美好期盼；我常會獨坐在輝河邊的樹蔭下，聽幽靜的水流音樂般縈繞在耳邊，給心靈以安慰。大自然就像一所天然的療養(yǎng)院，在這里，沒有什么治愈不了的疾病，也沒有什么不可消除的心靈頑疾。

愛默生說：“自然是精神的象征。”這位被譽為“美國文學(xué)之源頭”的人，一生都在和自然友好相處，在森林和溪谷里聆聽自然的天籟，在星空和朝霞里探尋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親密關(guān)系。他在“論自然”中寫道：“在叢林中有永駐的青春……在叢林中，我們重新找到了理智與信仰。”他教導(dǎo)人們捕捉彌漫于空氣之中、生長在谷物內(nèi)、蘊藏在水源里的道德情感，并從海邊的巖石那里學(xué)會堅韌不拔的精神，從蔚藍的天空中獲得心境平和的訣竅。他指出，每一種自然事實都是精神的象征。自然界的每一種景觀，都與人的某種心境相呼應(yīng)，而那種心境只能用相應(yīng)的自然景觀做圖解。發(fā)怒的人是獅子，狡猾的人是狐貍，堅定的人是巖石，博學(xué)的人是火炬……

在許多時候，我能感受到那種精神的歡樂正來自一聲鳥的啼鳴，或者來自一朵芍藥花的芬芳；來自星空的閃耀，或者來自晚風(fēng)的清唱、來自雨雪飄揚……

在這一年的獨居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里，我的視野內(nèi)只有花草在靜靜地枯榮輪回，有喜鵲在門前的樹梢上歌唱、演說，或傾吐著羞赧的愛慕；常有低空的云，被風(fēng)撕開，像棉花糖一樣飄散在蔚藍的天空中，潔凈、曼妙、讓人充滿幻想。

這里，差不多算得上是一處草原上的荒野。寂靜、偏僻，周邊茂盛著野生的山丁子樹、稠李子樹、榆樹、山楂樹，還有密布在河邊縱橫交錯的灌木等等。走在這樣的地方，可以放任思想在草叢中小憩，在河流上波動……這些都是令人愉悅的事。你會在花草的芬芳里，忘卻被群居生活和重復(fù)工作囚禁的煩惱，讓生命更靠近自然的聲息，給精神更多的滋養(yǎng)。草原給了我暫時的自由。這自由又因綴滿白色花朵的山丁子樹平添了芬芳，因潔白的云讓內(nèi)心變得清凈無塵。

往往，空曠的四野總能讓我的內(nèi)心得到最大限度的開闊，讓被生活束縛的痛苦得以釋放，讓積聚的狹隘意識得以自由。你會在這自然世界里，不斷開拓內(nèi)心的疆域，直到有足夠的地方來容納生活的快樂。

這些都是自然的饋贈，是給予精神世界最飽滿的滋養(yǎng)。這是俗世的物質(zhì)利益沒有的功效。即便有，也十分有限。

這也是許多人向往的生活，但我從來不去慫恿別人去怎樣選擇生活。因每個人的處境不同、條件不同，所追求的幸福感受不同。我選擇暫時獨居草原，只是想在一段經(jīng)歷中，尋找我一直渴望與自然世界相處的感受，這是我在城市生活中無法經(jīng)歷和體驗的。我從未把自己這種生活升華為隱遁或修行，我只是讓自己從喧囂的環(huán)境中走出來，走向偏僻和安寧的地方，以期在這里找到靈魂中那個期望安靜的自己。

我希望，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嘗試和創(chuàng)造。因為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不斷去創(chuàng)造新的自己，新的體驗，以及新的歡樂與新的知覺。

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我一直在重復(fù)著幾乎一成不變的生活，而且?guī)捉槟?，就像鐘樓上的秒針般做著機械的重復(fù)。這讓我疲憊不堪，又不得不去應(yīng)付，直到把自己完全淹沒在社會的表象中。在房子、車子、利益和關(guān)系所營造的氣氛里淪為表象的犧牲品，在精神方面卻如貧窮的乞丐。

整個城市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螞蟻窩，所有人幾乎都在為囤積財富匆匆奔忙于單位、銀行、商場，以及鬧哄哄的街頭。人們幾乎忘了城市之外還有廣闊的草原，巍峨的高山，寧靜的湖泊，以及茂盛的森林這些蘊藏著大自然真正財富的人間。忘記了從中去尋找這些財富中隱秘的寧靜、恬美，以及能讓人們身心得以健康和快樂的源泉。

我們總是誤認為自己走在一條通往幸福的光明大道上，卻少有時間去思考、辨別，和自我進行真正的溝通，以明白自己其實正深陷在充滿危機的沼澤里，在精神的世界里做著垂死掙扎。我們看不清那個真正的自我，幾乎失去對道德的信仰，從而混跡于淘金的隊伍中，讓人性光輝日漸黯淡，甚至失去了真正的自由。我們像大自然的棄兒，無法與原始的荒野、湖泊與冰川交流，讓心靈獲得慰藉。我們被各種人造的光環(huán)囚禁在水泥和鋼筋打造的牢籠里，而我們還以為那里就是天堂。

我無意去做引領(lǐng)者，我只是在以往的生活中看到另一個自己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于是，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以便在新的環(huán)境里，讓那個被“病痛”折磨的自己得到自然的醫(yī)治并最終康復(fù)。

如今看，生活并沒有辜負我預(yù)期的愿望。

我總能在大自然開出的藥方里找到相應(yīng)的“藥材”。

閱讀可以治療孤獨，炊煙可以激發(fā)我對故鄉(xiāng)的回憶；河流可以治愈膽怯并帶動我遠行的意志；灰鶴溫柔的咕鳴總能喚起我對親情和愛情的回味和珍惜。每次認識一種花或一棵草，都是對無知的一種調(diào)理和補充，并促動血液在循環(huán)中產(chǎn)生微妙的成就感。

每當獨自漫步在這廣闊寧靜的天地間時，我很少感到孤獨。我的小屋居于一片綠色的海洋中，就像一葉小舟，載著我簡單的一日三餐，也載著我生命的重中之重。雖然我只是暫住在牧民的一塊草地上，但我卻從不缺乏對那種遼闊的擁有感，也從不會因借住這片草地而忽略那些綻放的鳶尾花、糖芥、蒲公英、委陵菜、白頭翁、鴉蔥、針葉黃花、野罌粟帶來的驚喜和快樂。我更為擁有和牧民們這份深厚情誼而感到欣慰，是他們的友善和熱情，讓我暫時擁有了如此奢華的家園。

時間會告訴我，我曾來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曾經(jīng)被我擁有。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