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酒吧

顧艷

一

我對天發(fā)誓，那一段路我騎得簡直像瘋了一樣。我的汗水從圓領口上流下去，沿著身體癢癢地往下滑。杭州的夏天就像火爐一樣燠熱難當。本來街旁高大茂密的梧桐樹，近些年由于馬路拓寬，不知被遷移到哪里去了。

今天，是我到藍酒吧打工的第一天。我把自行車鎖在人行道上，推開玻璃門，看到迎面墻上的石英鐘正好對著下午一點。我暗暗慶幸自己沒有遲到，可坐在桌旁的老板娘睡意沉沉地瞥一眼鐘說：“以后每天必須早到十五分鐘，用來做上班前的準備?！?/p>

我點點頭。

老板娘推開一扇蒙了同樣墻布的暗門讓我進去，這是一個極小的房間，墻、地和床都是粉紅色的，床頭的大鏡子上還貼著一個倒寫的“囍”字。我馬上就知道這是他們新婚的洞房，只是洞房里光線暗淡，床和沙發(fā)上凌亂地堆著毯子和衣服，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我沉著氣，老板娘從衣櫥里拿出一套白衣藍裙的工作服要我換上，她說，聽李慧講你只干兩個月？

李慧是我進藍酒吧打工的介紹人，她是我表姐，也是老板娘的堂妹。她們本來姐妹倆都在藍酒吧做吧女，只因老板娘當時愛上了老板，李慧無論怎樣與老板保持距離，都要被老板娘懷疑、吃醋。李慧一氣之下就辭了職，自己做服裝生意去了。

我在老板娘的新婚洞房里，汗津津地脫掉身上的T恤衫和運動短褲，換上工作服后，我從隨身帶的一只白皮包里摸出化妝盒，對著鏡子給自己濃濃地化了一個妝。其實，我從來沒有化過這樣的濃妝，差一點就認不出自己了。不過，這倒很像吧女的樣子。

我走進店堂。

吧臺的燈光暗暗的，空調打出的冷風輕輕吹拂著掛在旁邊的風鈴。藍酒吧里坐滿了客人，我開始與其他幾個吧女一樣，端著盤子來回穿梭。我喜歡酒吧里的氣氛，它有點神秘又有點墮落。到這里來的青年人多，尤其是戀愛中的青年人，以及一些在校的大學生。我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臉孔，猜想他們與我在食堂或圖書館一類的地方，曾有過無數次的擦肩而過。

端完盤子，我就坐在吧臺的高凳上。這時身上的汗已漸漸收干，心情格外地好，我為自己沏了一杯龍井茶。龍井茶在沸水里慢慢漲大充盈，散發(fā)出一股清香的氣味。這氣味很容易讓我想起那個送我茶葉的張麗莉。她是我的大學同學，她父母全都是梅家塢的茶農。她們家靠種茶發(fā)家致富，蓋起了別墅。別墅的設計者就是我與張麗莉。我們是大二暑假去青島回來后設計的。青島半個多世紀前殖民統(tǒng)治時期留下的別墅群，至今依然是最優(yōu)美的風景點。它留給我許多想象，使我有點后悔當時為什么不讀理科、不報考建筑系；而偏偏讀文科、讀中文系。

過了暑假，我就讀中文系碩士研究生二年級了。我打工賺錢不是為了繳學費，而是為了買巧克力。我十分偏愛這種食品。尤其在冬天的夜里，外面凄風苦雨，我卻開一盞床頭燈，倚在暖暖的被子里，一邊讀小說一邊吃巧克力，這真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鐘吉玲?！甭犚娪腥撕拔遥噎h(huán)顧四周，發(fā)現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朝我走來，他沖我嘰里咕嚕說了一通，說完打著一個響指走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來他就是我大學同學林雨強。聽說林雨強大學畢業(yè)后分在報社做記者，整天跑東闖西，月收入在萬元以上。這年頭做記者不錯，記者到藍酒吧來，老板娘總是免費供應灑水，還要請多關照。

二

我從藍酒吧下班回家，已是子夜時分了。我在衛(wèi)生間開著電熱水器洗澡，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廚房里用木盆洗澡的場景。那時候廚房里歪歪斜斜的木窗下，是底樓人家小而骯臟的天井。那家男人，夏天喜歡脫得像條魚似的在天井里洗澡。他總是一邊洗，一邊吹口哨，一邊放屁，弄得路過的人都快速離開。我常常打開廚房窗戶，將洗澡水用力潑下去。只是杭州這樣的老房子已經不多了，剩下的也逃脫不了被拆的命運。母親為搬遷犯愁，她不知道選擇貨幣拆遷還是選擇安置拆遷？最后父親一錘定音，選擇安置拆遷。我們這才又搬了回來，住進了公寓樓。

我用電吹風把頭發(fā)吹干，躺在床上讀《莫斯科日記》。這本封存了五十年的書重見天日后，讓我看到羅曼·羅蘭這個作家的政治洞察力是非常敏銳的。我喜歡羅曼·羅蘭。他如音樂一般的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一直回蕩在我耳畔。我曾經廢寢忘食地讀這一部書，如今《莫斯科日記》讓我更加真實地看到了作家的內心世界。我滿意地打著哈欠，忽然聽到母親在另一個房間喊：“吉玲、吉玲，快關燈睡覺?！?/p>

我舉手關上床燈，這時候“三五”牌座鐘已敲到凌晨三點。我迷迷糊糊地睡去，蚊香扶搖而上的灰煙，彌漫了整個房間。過了一會兒，仿佛是在夢里，我聽見有孩子的哭聲，接著是硬塑料拖鞋放肆地在樓道上，拖過噼噼啪啪的聲音。樓下有人在罵街，聲音急促而憤怒。那是鄰居黃秀英在罵她兒子，她兒子不肯吃早飯。我曾好幾次看見她兒子背著書包在前邊跑，她白胖的身子吃力地在后面一邊罵一邊追。黃秀英嘴里嘮叨的就是兒子，只要有熟人和她聊天，她就會越說越來勁兒。

其實，我父母與黃秀英也沒有什么兩樣。他們?yōu)榱宋液透绺绮傩牧舜蟀胼呑?，現在依然操心著。這會兒，我聽見他們在房間里走動的腳步聲。他們生活儉樸很少交談，各自在自己的軌道里滑行。如果不是為了我和哥哥，說不定他們早就離婚了。因為我母親凡事不與我父親商量，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總是找我商量，無形中我仿佛替代了父親的位置。

此時，父親在嗖嚕嚕地吃泡飯，母親穿著白衣花裙走到我屋子里來告訴我菜已買好，讓我中午自己燒著吃。母親說完就上班去了，她走的時候沒有與父親打招呼。我上衛(wèi)生間去，看見父親在母親背后揮了揮拳頭，父親這樣的舉動很像個膽怯可憐的孩子。我想笑又笑不出來。我知道父親對母親有許多地方不滿，就像母親對父親有許多地方不滿一樣。父親上班去的時候不與我打招呼，但他把門關得很響，仿佛在告訴我，“我走了。”

記得我十五歲那年，我與父親的關系一下子疏遠了。原因是母親不讓父親與我接近。每當父親與我接近，母親就會對父親說：“女孩兒大了?！边@時候父親就會離我而去，仿佛我和父親不能接近。這件事情我不理解母親，我覺得母親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在我長大的關鍵幾年，她不讓父親表達對我的父愛，使我對父親產生一種隔閡，甚至不愿意與父親在一起，更不愿意與父親一起走在馬路上。

我一個人在家里，很想睡但睡不著，把前后門窗統(tǒng)統(tǒng)關上，放下竹簾。頓時，房間里的光線暗暗的，我的思緒就開始活躍起來了。

家里的電扇是祖母留下來的老式“華生”牌。到底老了，葉片一邊轉，一邊嘩啦啦地響；但它是老古董，母親舍不得扔。再說如今有空調，用電扇的日子到底不多。母親總是能節(jié)約就節(jié)約，畢竟哥哥一結婚就花去家里不少積蓄。

我想睡一會兒，否則下午上班就會無精打采。我在母親的藥瓶里，取了一片安定吞下去，并警告自己不能睡得太久，要提早十五分鐘到。

三

一骨碌爬起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我的天，上班足足要遲到一個多小時，這可怎么辦？老板娘肯定氣憤得要解聘我，或者扣掉我的獎金。那么我是去上班呢，還是干脆自己主動辭職？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份工作不能丟，即使一分錢沒有，也有收獲，那就是通過打工認識許多人。

沒想到我的運氣特別好，同事說老板娘一早出門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趕緊換上工作服，來了一個洋人要啤酒，我就從冰柜里拿出易拉罐送過去。原來這個洋人我面熟，他是我們學校的留學生，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也不知道他學的什么專業(yè)，我潛意識里有一種與他攀談的欲望，但表面上絲毫沒有流露出這種意思。

“我叫瓊斯?！彼鋈粚ξ艺f，“我們見過面，做個朋友吧！”

我點了點頭。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我發(fā)現名片上，除了他的名字和手機號，其他什么也沒有。

我回到吧臺，瓊斯追過來向我要名片。我沒有名片，在一張小紙條上給他寫下了我的名字和家里的電話號碼，我沒敢給他手機號。他滿意地回到座位，但我發(fā)覺他的目光老向我這里瞟過來。

老板娘回藍酒吧時，買回來一套時裝。她拉我進她房間，她要試穿給我看，讓我評點評點，女人就是這樣。然而款式和顏色我都不敢恭維，老板娘穿在身上對著鏡子前后左右地照，還不時地問我好看嗎？我沉默無語，她的感覺一下子壞了起來。她說又買得不理想，衣服真難買，買一次后悔一次。老板娘說著打開衣櫥告訴我，里面有許多新衣服，大都是一買回來就被打入冷宮的。的確，女人穿衣服不容易，要穿出自己的內涵與風格就更不容易了。

我從老板娘的房間里出來，發(fā)現瓊斯已經走了。他的座位上正坐著林雨強。我一看到林雨強，就會想到上次他沖我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不知怎的，我很討厭他。其實，我討厭他是從讀大二開始的。那時候他老想與我接近，并且常常柔情繾綣地望著我。有天在我們系的樓梯過道上，他發(fā)瘋般地一下抱住了我，火燙的嘴唇黏糊糊地貼在我的臉上。我氣憤極了，怒吼就像驚濤駭浪的咆哮聲，他只好松開了手，狼狽地逃走了。

這會兒，他來到我面前，說我們做個朋友吧，你不要拒絕我。他說著就遞給我一張名片，好像我不知道他是記者似的。他說有什么事來找我，我勉強應付著他，他卻得寸進尺地說，給我留個你的聯(lián)系方式吧。后來，林雨強拿著我的手機號，得意地走出藍酒吧時，我有些后悔了。

晚上我回到家里，母親告訴我有一個男孩給我打過電話，打了好幾次。母親問：“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說：“沒有。”母親似乎有點不相信地說：“先別定下來，多交幾個男朋友，挑一挑?！蹦赣H總是這樣世故。其實，愛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四

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上了瓊斯，我總是天天盼望著他來藍酒吧，假如他幾天不來，我就忐忑不安。我喜歡與他聊天，他的普通話說得很流暢。那天他約我去西湖邊散步，許多人沖著他喊哈啰哈啰，他非常得意。他說外國人來到中國總是受到歡迎與照顧，如果有可能，他將一輩子住在中國不回法國了。我知道他很喜歡中國，因為他的父親就是一個中國通。

瓊斯忽然打電話來，約我晚上去望湖賓館頂樓餐廳吃飯。他說晚六時在賓館門口等。其實這時候我還沒有下班，我必須向老板娘請假才能去。我有點猶豫不決，可瓊斯說去吧去吧，吃完飯我們再去舞廳跳舞，難得瀟灑一回。

后來我準時來到望湖賓館門口，等了一會兒不見瓊斯的影子，就向門邊踱過去。干凈發(fā)亮的玻璃門前，站著兩個高大俊美的洋人，我向他們走過去，仿佛走向另一個世界似的。我想起我第一次來這里吃飯的時候，是大四那年的圣誕節(jié)。那是張麗莉男朋友請的客，他為了討好張麗莉，請我們十個同學吃飯。我們吃得滿意開心，然而這筆飯費對張麗莉的男朋友來說，不是一筆小花銷。他當時只是某個機關的辦事員，工資并不多。

我踱進大廳，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等瓊斯。時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他還是沒有來。我心里著急，想他會不會去了頂層餐廳？于是走進電梯來到頂層，我首先看到領臺小姐溫柔的笑容，然后朝里面每一張桌子望過去，可是依然不見瓊斯的影子。我不高興了，這算什么約會？

“回家去吧。”我對自己說，“這樣的人不可信任?！蔽覛夂艉舻氐仍陔娞蓍T口，林雨強忽然從電梯里走了出來，他說真巧哇，陪我去餐廳坐一會兒，與你商量一件事。我當然沒有答應。

我走出望湖賓館，天已經黑了下來。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看見湖邊走著一個肩膀小小的瘦女孩，她就是藍酒吧的吧女黃慧芬。酒吧里，某日深夜來了幾個喝醉的洋人，其中有個長著大蒜鼻子的半大老頭，一進門就指著她說：“小妞兒，小妞兒?！币晃莸娜硕嫉乜粗项^，也看著黃慧芬。黃慧芬給老頭端過去幾罐可口可樂，說：“你喝醉了，先生。”洋人一時明白了過來，從兜里取出一張美元遞給她，然后拍著她的肩膀，藍眼睛里露出說不盡的傲慢與戲弄。然而，黃慧芬與他說說笑笑很開心。

前邊有一家小飯鋪，黃桌子和白椅子放在法國梧桐樹下，看上去很安寧。我停下自行車，買了一碗大排面。等面的時候，湖邊一陣微風吹來，伴著輕輕的音樂。我一邊聽音樂，一邊想，林雨強這個人其實也不壞，他確實對我蠻好的，可我為什么要討厭他呢？

面上來了，滿滿的一大碗，我一鼓作氣地把它們全部吃干凈，連湯也不剩。吃完面，我的臉上已讓汗水占滿了，皮膚在汗水里感到梧桐樹透下來的清涼微風。我摸出錢包付賬，錢包是前幾天瓊斯送給我的，算是一個小小禮物，收錢的小飯鋪老板娘看見說，這錢包真漂亮。

接下來，我騎著自行車回家。騎完湖濱路，拐彎就是解放大街了。這里開始嘈雜炎熱起來，許多店堂的空調對著街道上的行人排放熱氣。

五

家里非常安靜，父母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們沒想到我這么早就回來了。母親告訴我，剛才有一個叫瓊斯的男孩打電話來，母親說他一會兒還會再打來。

我走進自己的屋子，不明白瓊斯有什么事情比我們的約會還重要？他是不是在戲弄我？我越想越氣，手機鈴忽然響了起來，里面?zhèn)鱽淼氖橇钟陱姷穆曇?。林雨強說，朋友送我一幅陳逸飛的畫，我要把它送給你。現在我來你家好嗎？我說不行不行，就把手機掛了。其實我很喜歡陳逸飛的畫，他的那幅《吹笛仕女》充滿了高貴的憂傷和寧靜。

瓊斯一直沒有打來電話。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就忍不住，氣呼呼地去留學生宿舍樓找瓊斯了。這也許是我初戀的表現，我的感情總是抑制不住地要發(fā)泄出來。我穿上白色連衣裙，騎上自行車出門去。一路上，我的裙子下擺被風高高飄起，情緒忽然好了起來。路經少年宮廣場時，我想起小時候在少年宮參加小學生合唱團的情景。那時候我是合唱團里的領唱，那個梳馬尾巴的劉老師特別喜歡我。她說長大做個歌唱家吧，讓歌聲插上翅膀在天空上飛翔。可如今我不但沒有做歌唱家，連歌也唱不好了。瓊斯上次約我唱卡拉OK，我一首流行歌曲也唱不全，他十分驚訝。他說女孩子很少不會唱流行歌曲的，他這話的意思就是我不合時尚與潮流。

我很快來到學校，校園里非常安靜，學生們大都回家過暑假去了，只有少數一些學生留在學校。我走在校園里，有一種與從前不同的感覺。我覺得我不僅僅是這所學校中文系的碩士研究生，而且還是社會上一家酒吧的吧女，我有了雙重身份，有了與社會接觸的體驗。當然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了初戀情人，盡管這情人令我生氣和失望。

瓊斯住在留學生宿舍樓504室，我敲門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睡懶覺。他對我的到來十分驚訝。他不知道我是這所學校中文系碩士研究生，他說你怎么進來的？

“難道吧女不能進高等學府嗎？”我說，“我來向你討個說法，你昨晚為什么失約？”

“抱歉，非常抱歉。”瓊斯說，“請你原諒我，我昨天下午硬是被朋友拉去看他的畫了，朋友是個中國畫家，他要我?guī)椭桨屠栝_畫展?！杯偹拐f完，緊緊地擁抱著我，“我們相愛吧！”

我對瓊斯的氣一下子全消了。

我坐在瓊斯的單人床上，這個房間只有兩張床鋪。瓊斯說他的室友去北京旅游了，暑假期間這個房間就歸他一個人擁有。瓊斯一邊說，一邊給我端過來一杯咖啡。他說這是他用咖啡豆自己碾制的咖啡，不加糖和牛奶，可以真正體會到咖啡的濃烈，體會到喝過之后淡淡的余香。

“我們相愛吧！”瓊斯又一次這樣說。

我點點頭。

瓊斯忽然把自己脫得赤身裸體，嚇了我一跳，原來瓊斯說的相愛是那種意思。這可怎么得了，我連忙擺手說：“不行，不行，我是中國傳統(tǒng)女子，不接受這個。”

“你真是個老古董?！杯偹勾┖靡卵澱f，“中國女孩如今未婚先孕的不是也很多嗎？”

我無言以答。

六

兩個月的暑期打工，很快就要結束了。我有點兒舍不得離開藍酒吧。老板娘說，這里每天都在發(fā)生故事，尤其是女人的故事更精彩。老板娘的話沒錯，兩個月來，我耳聞目睹了各種不同類型的女人，她們有的挽著男人的胳臂來，有的獨自一個人來；我當然喜歡獨自一個人來的女人。一個人來的女人，多半帶著一點兒滄桑感。

有一天，我發(fā)現一個穿一身黑色衣裙的三十多歲女人，從下午一直坐到深夜打烊才走。她也許是失戀，也許是正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看上去她很憂郁，但憂郁中透露出剛毅。這使我仿佛感受到她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我記住了這個女人，盡管她什么話也沒有與我說。

我邀瓊斯來我家里，如果他真的愛我，就不會嫌我只是個吧女?？赡赣H知道了說，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你是中文系的碩士研究生呢？我知道母親很想有一個“老外”女婿，這樣她可以到同事和朋友面前去吹牛。母親最大的弱點是虛榮，幾十年來都改不掉這個壞毛病。

現在母親買菜回來了，她身后跟進來一個男人，母親讓我叫他吳伯伯。母親說小時候吳伯伯可喜歡你了，常常給你買糖吃、買新衣服穿。我發(fā)現吳伯伯比我父親年紀大得多，至少比我母親大十多歲吧！

吳伯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母親給他沏了一杯龍井茶，端過來時那溫柔親切的樣子，是我在父親面前不曾見過的。我非常懷疑吳伯伯是母親的情人，要不母親與父親的感情為什么一直不好？

我要回自己的房間去，母親卻讓我陪吳伯伯聊天，她說吳伯伯剛從新加坡回來，現在是一家工廠的廠長。瓊斯來的時候吳伯伯還沒有走，瓊斯以為吳伯伯就是我父親，他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叫伯父伯母，吳伯伯被叫得很開心。

我與瓊斯走進我的屋子，我屋子北面窗下就是杭州著名的東河，從前住在東河邊常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感覺，如今這感覺沒有了?？森偹拐f那是你熟視無睹的緣故，他頗能體會這感覺。他說他要把東河畫下來。說完，他把我按倒在床上，說：“我們相愛吧！”

瓊斯已經第三次提出這個要求了，這讓我感到害怕。我首先想到性病、艾滋病，其次想到那些失身后被拋棄的女人。我想到這些就猛力地把他推了開去，我說我不要這樣。

“吧女一般是很開放的?！杯偹拐f，“我曾經只花五十美元就接觸過幾個?！?/p>

“我的天，你把我當什么？”我睜大眼睛氣憤地說。

“吧女呀，你不就是個吧女嘛。”瓊斯嬉皮笑臉地說。

“對，我是吧女?！蔽艺f，“我現在就要上班去了，你走吧?！?/p>

瓊斯走了。母親說：“你為什么不留他吃飯？”

我沉默無語。

這天，我提早一個多小時上班去了，我坐在吧臺里的高凳上，喝一杯新沏的龍井茶，一點兒不沮喪。林雨強推門進來，他向我要一罐百威啤酒的時候，塞給我一張紙條，紙條上赫然寫著： 藍酒吧！我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但我忽然覺得藍酒吧里搖晃著許許多多故事，它們正悄悄地向我走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