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
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快節(jié)奏,對物欲的無邊追求,無疑給人們增強了壓迫感、焦慮感,人心,就像詩人安諒筆下“失眠的江水”渴望安寧。
安諒是一位值得詩壇關(guān)注的優(yōu)秀詩人。多年來,他筆耕不輟,出版了30余部專著,除了詩歌,還包括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話劇、音樂劇、影視劇。不少作品獲全國性獎項。2010—2013年他作為上海援疆指揮部副總指揮,在艱辛的工作之余,飽含豪情和熱血寫成了近80萬字的《援疆日記》。他說自己的寫作就是“言大千世界,述人間凡域”;“生命猶如逆行之旅/即便只有一葉扁舟/也要努力向前航行?!蔽艺J為安諒本質(zhì)上是一位理想主義者。
安諒近幾年的詩作,其中分量最重的一塊是抒寫上海的詩歌。安諒的詩樸素、自然、不事雕琢,不刻意追求修辭技巧,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以樸實的敘事方式、深刻的內(nèi)涵和真摯的感情打動讀者的心靈,實現(xiàn)自身的美學價值。本文想從三個方面評述這些詩作的審美特色。
意象:知性與感性的交織,現(xiàn)代意識的浸潤
龐德說過:“一生只呈現(xiàn)一個意象,勝于寫出無數(shù)作品?!卑舱彽脑娭兴鶢I造的意象有很多,諸如江水、樹、雪、共享單車、玫瑰、核桃、蛾子等。我以為“江水”這個意象寫得最獨特,最有個性,也最亮眼?!皟砂兑粬|一西/都是她的孩子,疼愛不惜//很多年一個繁華一個荒僻/她飽受呵責,深波中隱含冤屈//終于她展開觀音一樣的手臂/把兩個緊緊牽系,血脈暢流/在空中,也在江底//西岸東岸雄起/歡暢而清澈,是她的笑意”(《骨子里,她是母親》)。作者筆下的“江水”是飽含感情的,會因為當年浦東的貧瘠荒僻、人們生活的艱辛而憂慮“失眠”;也會因改革開放,浦東的崛起、發(fā)展、繁榮而“歡暢”。在空中,有多座連接兩岸的現(xiàn)代化斜拉橋;在江底,有潛龍般蜿蜒的過江隧道。浦東震驚世界的巨變給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靈感。把江水比作母親,這個意象看似尋常卻奇崛,以物喻己,表面上寫的是江水,其實寫的是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展開一種思考的意識流,因而“江水”這個意象可以說是知性與感性的交織,浸潤著作者的現(xiàn)代意識?!八归_觀音一樣的手臂……”這樣的詩句很具藝術(shù)張力,可以省略掉許多描述性的內(nèi)容,讓讀者自己去填補想象空間。再看《江水不緊不慢》這首詩,將江水與人勾連,江水成了人生背景的一部分,實現(xiàn)了意象的轉(zhuǎn)換。“地上的事再急迫/江水也是這樣不緊不慢地流著/像隔壁老爺叔,幾十年來/也這樣不緊不慢,也不見老//他孑然一身,浮浮沉沉的閑言碎語/和他的歲月一起流淌//也有不懂事的小孩,撿著大人的臟話/就往他身上拋/他與這江水一樣,什么都容納了/從不見瘋狂咆哮//江水不緊不慢地流著/他也不緊不慢地生活”,作者對人的命運進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審視,以江水為襯托抒寫了一個普通人平凡的一生。作者似乎采用了電影的蒙太奇鏡頭轉(zhuǎn)換手法:江水與人時而平行,時而交錯,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小人物被忽視被輕慢,隱忍而悲涼的命運。這首詩無論是思想性還是藝術(shù)性都凸現(xiàn)了城市詩歌的現(xiàn)代性意義。讀這首詩,似乎聽到了江水流動的聲音,普通人的生命流動之聲,眼前展現(xiàn)了一幅靈動的寓意深長的畫面。
想象:氣韻飽滿,潛藏于文字背后的情懷
情理是詩的內(nèi)核,想象是藝術(shù)手段,是思想與情感得以升華的翅膀,想象的豐富標志著一個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且看安諒的《我的手掌,我的浦東》,這是一首氣韻飽滿的詩,境高意奇,灌注了極為深摯的感情。作者將上海浦東想象成“我攤開的手掌”,手掌的紋路“是四通八達的路網(wǎng)”,“五根手指,是伸展自如的開發(fā)區(qū)/引領(lǐng)江山的飛揚/陸家嘴翹在大拇指上/堅挺而又健壯/洋山港在掌際延伸/帶著海風的凌厲/張江的名聲在外,如中指/長風破浪/而世博園,如小拇指/正小弟弟般成長//……我熟悉我的手掌/就像熟悉我深耕過/而且深愛的浦東/我撫一撫胸口/浦東就在心中激蕩”。安諒的詩充滿了時代氣息、生活氣息,“手掌”是想象的載體,其深層意義是要表達一個城市人的情懷與理想,對城市建設(shè)、城市美好生活的渴望與追求,對創(chuàng)業(yè)者的崇敬,對城市面貌巨變的自豪。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本人也是浦東建設(shè)的“深耕者”,他的詩自然更貼近生活,與生活并置,互為鏡像。詩人用藝術(shù)想象的魔力,將“手掌”幻化成浦東新景的巨幅畫面,使詩的精神空間陡然生動鮮活起來,令人贊嘆。
想象的奇特、陌生化,想象所抵達作者內(nèi)心的思想感情,是詩歌獲得成功的要素。在《上海的雪》一詩中,作者將下雪想象成字體,“上海的雪,像小楷”,北方的雪像“狂草”,“不管是哪一種字體/其實于我都很養(yǎng)心”。別致的想象給人以新奇的美感,也為詩增添了靈動感與氣韻。又如作者將上海城市的“共享單車”想象成“隨處可見的馬兒”,“明明是圈養(yǎng)的主兒,卻表現(xiàn)得像是散養(yǎng)”,“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韁繩,從來死死地套住脖頸//……很多人都是這樣的馬/你我也一樣”(《共享單車》),這首詩以特有的視角揭示了城市生活的另一面:紛亂無序,冷漠隔閡,壓抑無奈的生存環(huán)境。以物象來暗示啟發(fā)微妙的內(nèi)心世界,充分顯示了城市詩歌的現(xiàn)代性,深化了詩的內(nèi)涵。
反諷:以自嘲幽默的筆觸彰顯詩歌的藝術(shù)個性
放眼當下詩壇,較多見的是沉重、悲憤、冷峻、優(yōu)美、機智的詩歌,卻很少有幽默、詼諧、有趣的詩篇,這,可能與國人的性格與思想感情有關(guān)吧。
我與安諒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城市人好像都特別忙,平時都極少聯(lián)系,和安諒也只在幾個詩歌活動中碰過面,也未及閑聊什么。和氣寡言、矜持嚴謹,是他給我的初步印象。可不曾想他寫起詩來卻恣意灑脫、妙趣橫生,與我印象中的安諒判若兩人。近幾年的詩作中有不少詩篇寫得智慧、俏皮,彌散著喜感,讓人忍俊不禁。如《在頂樓,滲水是一種天禮》這個詩題就有反諷的意味?!疤齑斑叺膲γ嫔?洇開了一片/淡然若葉/葉中有細碎的剝落/如蠢蠢欲動的花骨朵/之后,豐潤之滴/果實般墜落/即便,我找了專家中的高手/無數(shù)次地悉心雕琢/這逢雨必來的燦然/愛你沒商量,自我奔突/烙在家人的心里/像一串火……//我忽然明白,是我選擇了頂層/而頂層從此也青睞了我/那從天而降的水滴和光束/都是我應(yīng)該擁抱的/高貴禮物”,住在頂樓,下雨天墻面滲水,是一件惱人、讓人心煩的事,這個題材,倘若按描述和詩的感覺展開來寫,多半會落入俗套。作者別開生面,采用幽默的語言和反諷的藝術(shù)手法,使這首詩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審美效果。“地球引力,有時是個惡魔/它讓你站著站著就想坐下了/坐著坐著,又最好躺著了/躺著躺著,意志也跟著消磨”(《必須站著》);“她的贗品在許多國度出現(xiàn)/她的臉譜也就有了豐富的比擬//有一位大爺說,這不是俺村的那個嗎/是化了妝的村姑呀/怎么這么早掛墻上了”(《蒙娜麗莎》);有時自嘲也能收到反諷的藝術(shù)效果:“每年訂個小目標/年底盤算一團糟……//我就這般狀態(tài)了/像路邊的郵筒/腹中乞丐,外形土豪”(《超重》);“已瘦,據(jù)說是新的炫富/尚肥是我無奈的回復(fù)//已瘦的人是不是愈來愈多/那如我一樣的人應(yīng)當相應(yīng)減少//流行新語不管這么多/它只管時尚新潮//若真是這般發(fā)展就妙了/至少尚肥愈發(fā)稀罕,稀罕容易成寶”(《流行新語》)。作者以自嘲的姿態(tài)、幽默俏皮的語言彰顯了自身的風格與詩歌的藝術(shù)個性。讀這類詩歌,我們要摒除一般意義上對詩歌的固有認識——以為詩歌一定要有深刻的意義。詩歌的聲音不能只有一種,詩歌的花朵應(yīng)是形態(tài)各異、色彩繽紛。
綜上所述,安諒近些年的不少詩作為詩人的作品灌注了城市生活冷暖交替、明暗變幻的色澤,猶如江水的表面與深層,承載著個體生命的存在。他的詩以一種明朗豁達、智慧的眼光和情懷關(guān)照現(xiàn)實生活,將現(xiàn)實生活與詩歌的思考熔煉為詩性的光芒,顯示了當代城市詩歌向前推進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