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在北方的凜凜冬天,我收到一位擅長彈琴、寫字的友人從揚州小鎮(zhèn)寄來的一幅字:“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边@句詩出自杜甫的《杜位宅守歲》,那一年杜甫四十歲,正處于失意之際。由飲酒及“爛醉是生涯”我們自然想到的是以杜甫、李白等為代表的唐代詩人與酒文化之間非同尋常的“血緣”關(guān)系。杜甫嗜酒如命的一生再一次印證了詩與酒在中國詩人這里是混融一體的,詩神與酒神也就合二為一了,所以在古代酒被稱為“釣詩鉤”。
一
從生活的普遍性需求來說,人總是需要身體和精神的各種刺激物。這時酒作為特殊的液體就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它閑置的時候往往是常溫的甚至是冰涼的,但是一旦進(jìn)入口腔和胃部它就頓時變得灼熱起來,整個人像被重新清洗或點燃,明亮的火舌慢慢吞噬著一個人的理性:“當(dāng)我把它打開?/?我聞到食物儲藏室里?/?漸漸彌漫起灌木叢?/?那被擾亂的酸味寧靜。?//?當(dāng)我倒出它?/?它形成一片刀刃?/?并吐出?/?亮星般的火舌?!保ㄖx默斯·希尼《黑刺李杜松子酒》)在酒的澆灌中人的身體感受和心理意識都發(fā)生了區(qū)別于日常慣性狀態(tài)的微妙變化:“幾盅小酒下肚,讓人亢奮,我覺得自己進(jìn)入全新而意外的意識狀態(tài),無內(nèi)無外,無我無他,主次不分,無慎無怯。天地,世界和世間一切‘飛禽走獸上下翻滾,合為一體。我醉得滿懷羞怯又得意洋洋,如同淹沒在沉醉深思的海洋里,由于海浪洶涌而用雙眼、雙手和雙腳抓住一切牢固的物體,以在波動起伏的街道上用傾斜的房屋與樹木維持平衡。我想,棒極了?!保ā稑s格自傳:回憶·夢·思考》)
在唐代,飲酒宴樂之風(fēng)極盛,正所謂“無人不沽酒,何處不聞樂”(劉禹錫《百花行》)?!度圃姟肥杖?200多位詩人的近49000首詩作,而與酒有關(guān)的詩竟然高達(dá)八九千首。白居易近3000首詩中寫到酒的幾乎占到了三分之一。被譽為唐代詩壇雙子星的杜甫和李白的飲酒詩也頗多:“我曾經(jīng)就杜甫現(xiàn)存的詩和文一千四百多首中作了一個初步的統(tǒng)計,凡說到飲酒上來的共有三百首,為百分之二十一強(qiáng)。作為一個對照,我也把李白的詩和文一千五十首作了一個初步的統(tǒng)計,說到飲酒上來的有一百七十首,百分之十六強(qiáng)。”(郭沫若《李白與杜甫》)
杜甫的飲酒詩印證了他與“一日須傾三百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李白一樣是唯酒是務(wù)的放曠飲者和超級酒徒,在嗜酒的層面杜甫與李白難分伯仲。被杜甫視為知己的李白時稱“醉圣”:“李白嗜酒,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嘗錯誤,時號醉圣?!保ǜ咚茖O《緯略·易圣》)由杜甫、李白及白居易等人數(shù)量頗為可觀的飲酒詩,我們有必要談?wù)勌拼木莆幕约拔氖颗c酒的特殊關(guān)系。借助酒這一極其特殊的介質(zhì),杜甫除了顯現(xiàn)特定時代的精神狀態(tài)、人生況味與生命圖景之外,也見證了大唐的酒文化、時代精神及經(jīng)濟(jì)、農(nóng)業(yè)、政治、民族、軍事、區(qū)域、飲食、風(fēng)氣的發(fā)展和變化。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rèn)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余光中《尋李白》
的確,唐詩中到處洋溢著極其濃烈的令人醺醺然的酒神精神,酒也成為唐代詩人的特殊“血液”。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歷來詩酒不分家,酒不只是激發(fā)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媒介,也成為國家、家族祭祀及儒家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所謂“酒以成禮”(左丘明《左傳》),“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詩經(jīng)》),“酒之于世也,禮天地,事鬼神”(朱肱《酒經(jīng)》),“冠、昏、朝、聘、喪、祭、賓主、鄉(xiāng)飲酒、軍旅,此之謂九禮也”(戴德《大戴禮記》)。
杜甫與同時代詩人一樣從年輕時起就開始飲酒:“在中國,無論從道德或是身體層面出發(fā),適當(dāng)飲酒都不會受到譴責(zé)。甚至孔子也被傳說為沒有限度地飲酒,盡管他總是有所節(jié)制。在杜甫的時代,一般是把酒溫了后喝的,就跟今天的中國一樣,酒勁來去都很迅速。像杜甫《飲中八仙歌》中描述的那種過量飲酒比較少見,即便如此,這種近乎紊亂的沉迷于酒也被普遍視為樂觀曠達(dá)而沒有受到強(qiáng)烈反對。在喜慶場合,酒總是能夠助興。在杜甫的詩歌中,新春佳節(jié)有椒酒和柏香酒;重陽節(jié)(九月九日)有菊花酒和竹葉青。這類家釀被認(rèn)為對健康長壽有益,甚至兒童也被允許喝上一點兒。因此,八世紀(jì)的某些長輩會鼓勵年輕的杜甫飲酒,對此我們沒必要驚訝?!保ê闃I(y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可見,酒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代表了詩人、名士、隱士文化??v觀古代名士,好酒、嗜酒而自命不凡者甚眾。王琎自稱“釀王”,蔡邕為“醉龍”,李白為“醉圣”,白居易為“醉吟先生”,皮日休為“醉士”,王績?yōu)椤岸肪茖W(xué)士”,山簡為“高陽酒徒”……至于能夠稱為“酒仙”“酒圣”“酒神”“酒魔”的就是極少數(shù)了:“酒席之上,九吐而不減其量者,為酒神?!保T贄《云仙雜記》)自古以來,以酒聞名的各式狂士和酒徒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歷來不乏“醉士”“醉翁”“醉民”“酒豪”“酒雄”“酒怪”“酒徒”“酒癡”“酒癖”“酒狂”“酒鬼”“酒癩子”,酒也被稱為“杯中物”“迷魂湯”“銷愁藥”“腐腸賊”“腐腸膏”。
唐代虢國夫人將自己的酒屋命名為“洞天瓶”,屋梁上懸掛鹿腸并注滿酒后結(jié)節(jié),可以隨時解開鯨吞豪飲。唐玄宗則儲存一萬車的三辰酒,用于賞賜大臣。蘇晉建造一屋,名為“酒窟”,房間內(nèi)鋪設(shè)五萬塊地磚,而每一塊磚上即有一甌酒。唐代有一位叫張麟的人,一次大醉居然躺了六日,把家里的柱子啃掉了大半而自己竟渾然不知。甚至還有被酒文化和酒友培養(yǎng)起來的超級酒徒,元載(713年—777年)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其早年不勝酒力,甚至聞到酒氣就會醉倒,但后來入了官場之后不斷參加各種宴會再加之朋友們的百般勸酒,元載的酒量竟然與日俱增,從日飲一斗提升至日飲二斗:“元公輔不飲,群僚百種強(qiáng)之,辭以鼻間酒氣已醉。其中一人謂:‘可用術(shù)治之。即取針挑元載鼻尖,出一青蟲如小蛇,曰:‘此酒魔也。聞酒即畏之,去此何患?元載是日,已飲一斗,五日倍是?!保T贄《云仙雜記》)因此,元載被稱為“酒魔”。
酒徒在任何時代都會玩出各式喝酒的花樣來,都會樂此不疲地制造出一波又一波的戲劇化的啼笑皆非的場面出來。南北朝時期政權(quán)僅存在二十八年的北齊(550年—577年)就有一樁不可思議而又張揚之極的酒事:“高季式豪爽好酒,又恃舉家勛功,不拘撿節(jié)。與光州刺史李元忠生平款游。在濟(jì)州夜飲,憶元忠,開城門,令左右乘驛馬,持一壺酒,往光州勸元忠?!保ɡ畎偎帯侗饼R書》)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中國古代詩歌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飲酒交游史,是“酒神精神舞蹈的歷史”(程思遠(yuǎn)《中國酒文化大觀·序》)。詩人與酒有著非同尋常的“命運伙伴”般的關(guān)系,比如賈島的以酒祭詩。在每年歲末之際,他把自己一年寫的所有詩作擺在案幾上并用酒脯祭之,口中還念念有詞:“勞吾精神,以是補之。”
形神相分的欣快幻覺和酒神狀態(tài)暫時消解了一個個郁悶和痛苦的時刻:“酒神精神用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現(xiàn)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chǔ)之中的生命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保岵桑┊?dāng)代詩人張棗(1962年—2010年)嗜酒,甚至在醉酒后繼續(xù)飲酒,美其名曰“補飲”:“昨夜,當(dāng)晚會向左裊裊漂移,酒?/?突然甜得鞠躬起來。音符的活蝦兒?/?從大提琴蹦遛出來,又‘唰地?/?立正在酒妙處……”(《醉時歌》)。酒酣耳熱之際,個體的日常理性狀態(tài)消失了,正所謂“乘物以游心”,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也暫時得以消除。確實,中國詩人與酒存在著血緣關(guān)系,酒是詩人特有的血液,詩人們對酒有著本能式的偏好,無論是壯游、宦游、交游還是獨游、冶游、仙游、夜游往往都離不開酒:“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xì)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于是攜酒與魚,復(fù)游于赤壁之下?!保ㄌK軾《后赤壁賦》)
二
湖北襄陽城南鳳凰山(又名白馬山)南麓的習(xí)家池已經(jīng)成為包括杜甫、李白在內(nèi)的歷代文人、酒客心中的圣地。該池因東漢初年的襄陽侯習(xí)郁(字文通,襄陽人)在宅前筑堤、修池、讀書、養(yǎng)魚、種蓮、栽竹而得名。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對此有詳細(xì)記述:“(沔水)東南流經(jīng)峴山西,又東南流,注白馬陂水,又東入侍中襄陽侯習(xí)郁魚池。郁依范蠡養(yǎng)魚法作大陂,陂長六十步,廣四十步,池中起釣臺,池北亭,郁墓所在也。列植松篁于池側(cè)沔水上,郁所居也。又作石洑逗引大池水于宅北作小魚池,池長七十步,廣二十步,西枕大道,東北二邊限以高堤,楸竹夾植,蓮芡覆水,是游宴之名處也?!绷?xí)家池亦稱高陽池,因為漢代的酈食其(?—前203年)自稱高陽酒徒。西晉永嘉三年(309年),鎮(zhèn)南將軍山簡(253年—312年,魏晉名士山濤的第五子)鎮(zhèn)守襄陽,常在習(xí)家池宴飲,于酩酊大醉之際高呼自己為“高陽酒徒”。習(xí)家池邊原有鳳泉館、芙蓉臺,遍布綠柳紅桃、蒼松翠竹。同是襄陽人的大詩人孟浩然(689年—740年)對習(xí)家池更是懷有特殊的感情:“當(dāng)昔襄陽雄盛時,山公常醉習(xí)家池。池邊釣女日相隨,妝成照影竟來窺。澄波澹澹芙蓉發(fā),綠岸毿毿楊柳垂。一朝物變?nèi)艘喾?,四面荒涼人住稀。意氣豪華何處在,空余草露濕羅衣。”(《高陽池送朱二》)一生嗜酒的杜甫對習(xí)家池一直是心向往之,“戲假霜威促山簡,須成一醉習(xí)池回”(《王十七侍御掄許攜酒至草堂奉寄此詩便請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非尋戴安道,似向習(xí)家池”(《從驛次草堂復(fù)至東屯二首·其一》)。值得提及的是杜甫的祖父杜審言為襄陽人,杜甫的衣冠冢亦在襄陽。宋人陳長方有詩《山簡習(xí)池》:“夷甫清言百不知,山公日醉習(xí)家池。晉朝將相元如此,石勒劉淵自奮飛?!彼未枌懹杏绊懜蟮摹陡哧柍亍罚骸吧焦粼诳?,日醉高陽池。歸時夸酩酊,更問并州兒。我亦愛池上,眼明見清漪。二年始再往,一杯未嘗持。念豈公事眾,又非筋力衰。局束避世網(wǎng),低回紲塵羈。獨慚曠達(dá)意,竊祿誠已卑?!?/p>
酒,代表了為人處世之道。獨酌無相親的杜甫是“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獨酌成詩》),而蘇東坡則稱道“俯仰各有志,得酒詩自成”(《和陶淵明〈飲酒〉》)。在傅山眼中,“酒”與“官”是相對立的,“官”需要強(qiáng)權(quán)、等級、功利、理性及逢迎偽飾,而“酒”則與之相反,需要純粹、真率和本性:“酒也者,真醇之液也。真不容偽,醇不容糅。”(《蓮老道兄北發(fā)真率之言餞之》)尤其是在政治嚴(yán)苛的極權(quán)時代,文人、隱士、逐客、貶官借助“名士酒”還會獲得特殊的社會效果或立世之法,比如以酒明志、以酒惑眾、以酒佯狂、以酒避禍、以酒避世等:“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罹禍,惟托于醉,可以粗遠(yuǎn)世故?!保ㄈ~夢得《石林詩話》)要不然,當(dāng)年的魯迅也不會寫出《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這樣的文章:“走了之后,全身發(fā)燒,發(fā)燒之后又發(fā)冷。普通發(fā)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后的發(fā)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食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樣不必冷吃的,就是酒。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魏晉時期的這些名士是典型的超脫放縱、怪誕任性,“囚首喪面,而談詩書”(蘇洵《辨奸論》)。晚唐時期的著名畫家孫位繪有以“竹林七賢”為題材的《高逸圖》,其中劉伶已經(jīng)喝醉正欲嘔吐,身后的童子捧著一個壺接著,但是劉伶的雙手仍然捧著六角酒杯不放而準(zhǔn)備隨時一飲而盡。這是極其形象的魏晉名士作風(fēng),也是活脫脫的酒徒形象:“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植提壺,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劉伶《酒德頌》)
竹林嘯聚、睥睨而坐、放浪形骸、任性放曠、率直任誕、琴詩應(yīng)和、劇談暢飲、歡飲達(dá)旦、觥籌交錯、縱酒狂歌、嗜酒佯狂、捫虱而談等不一而足,它們都折射出不同時代的政治環(huán)境和文士的心態(tài)和命運。為了拒絕司馬昭的求和結(jié)親,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酒成了最后可供憑依的特殊武器:“籍本有濟(jì)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保ǚ啃g等《晉書·阮籍傳》)尤其在亂世更是如此,飲酒避世成為非常時期的常態(tài):“魏晉六朝幾百年亂世,是肉體最痛苦,命運最無常的時代。秩序大解體,禮法大崩潰,也給行為的狂放、思想的自由留出了巨大的空間。醉酒、清談、裸游、捫虱,不過是肉體在亂世之火煎熬下的絕望掙扎;他們尋求的,是精神的出路與解脫。”(張新奇《南京傳》)換言之,喪亂年代名士飲酒不只是單純的日常與交際所需,而往往是借酒以顯“魏晉風(fēng)度”和特異的品行,當(dāng)然也存在著刻意模仿名士風(fēng)度的跟風(fēng)行為。《世說新語·德行篇》引王隱《晉書》:“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fā),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dá)也?!?/p>
三
唐代詩酒文化的發(fā)達(dá)與經(jīng)濟(jì)程度、農(nóng)業(yè)發(fā)展、酒業(yè)制度、市井文化、科舉文化、歌舞文化、宴飲文化及西域文化密切關(guān)聯(lián),比如長安西市、東市及絲綢之路上的葡萄酒文化:“婆羅門僧七人,入自金光門,至西市酒肆,登樓命取酒一石,持碗飲之。”(李昉等《太平廣記》)唐代很多重要節(jié)俗都有飲酒的習(xí)慣,比如除夕飲椒酒,有杜甫詩為證:“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保ā抖盼徽貧q》)東漢的崔寔在《四民月令》中對“椒盤”的習(xí)俗早有說明:“過臘一日,謂之小歲,拜賀君親,進(jìn)椒酒,從小起。后世率于正月一日,以盤進(jìn)椒,飲酒則撮置酒中,號椒盤焉。”唐代的酒令(游戲)花樣繁多:“酒令之設(shè),本骰子、卷白波、律令,自后聞以鞍馬、香球,或調(diào)笑拋打時,上酒招搖之號?!保ㄍ踝暋短普Z林》)
不僅唐代制酒技術(shù)大大提升,而且酒器(比如甕、榼、壺、罌、瓶、樽、盞)的制作工藝也達(dá)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尤其是經(jīng)絲綢之路引進(jìn)的“胡瓶”在當(dāng)時頗為風(fēng)行。唐代酒器有多種材質(zhì),比如金、玉、銀、銅、瓷、陶、琉璃、玻璃、石、竹、木、皮革、獸角、蚌殼等。有些酒具極為殊異,比如夜光杯、玻璃碗、金屈卮、鸕鶿勺、鸚鵡杯、力士鐺、癭木樽等。此外,酒具的器型及雕刻的紋飾、人物、圖案也反映出當(dāng)時文化融合和經(jīng)濟(jì)交流的特征。一些出土的唐代酒具上還有詩句,比如湖南長沙出土的執(zhí)壺上刻有:“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飲中八仙”之一的李適之有極其名貴的九種酒器,分別為蓬萊盞、海川螺、舞仙盞、瓠子卮、幔卷荷、金蕉葉、玉蟾兒、醉劉伶、東溟樣。然而對于杜甫而言,酒器是金玉材質(zhì)還是老舊的瓦盆并不重要,杯有粗細(xì)而酒無分別,關(guān)鍵在于飲酒的狀態(tài)和心境:“莫笑田家老瓦盆,自從盛酒長兒孫。傾銀注瓦驚人眼,共醉終同臥竹根?!保ā渡倌晷小罚┯墒峭浦骸板矿H布韉與金鞍駿馬同一游也,松床筦席與繡帷玉枕同一寢也,知此則貧富貴賤,可以一視矣?!保ɡ畋揪暋豆沤裨娫捵搿罚?/p>
正是因為杜甫等人的存在,詩歌成為酒文化最重要的載體,酒也從口腹之欲的日常需求提升至文士哲學(xué)、人生態(tài)度及藝術(shù)審美的高度。由隋入唐的王績(約589年—644年)不滿時政而寄情于酒,時稱“斗酒學(xué)士”,他甚至想象出一個所謂的“醉鄉(xiāng)”,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桃花源”:“下逮幽厲,迄乎秦漢,中國喪亂,遂與醉鄉(xiāng)絕。而臣下之愛道者往往竊至焉。阮嗣宗、陶淵明等十?dāng)?shù)人并游于醉鄉(xiāng),沒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云。嗟乎,醉鄉(xiāng)氏之俗,豈古華胥氏之國乎?”(王績《醉鄉(xiāng)記》)到了清代,戴名世繼續(xù)“發(fā)酵”這個令人昏昏然而又向往不已的“醉鄉(xiāng)”式的理想國:“昔眾嘗至一鄉(xiāng)陬,頹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為之易位,日月為之失明,目為之眩,心為之荒惑,體為之?dāng)y。問之人:‘是何鄉(xiāng)也?曰:‘酣適之方,甘旨之嘗,以徜以徉,是為醉鄉(xiāng)。嗚呼!是為醉鄉(xiāng)也歟?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嘗聞夫劉伶、阮籍之徒矣。當(dāng)是時,神州陸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入,放縱恣肆,淋漓顛倒,相率入醉鄉(xiāng)不已。而以吾所見,其間未嘗有可樂者?;蛞詾榭梢越鈶n云耳。夫憂之可以解者,非真憂也,夫果有其憂焉,抑亦必不解也。況醉鄉(xiāng)實不能解其憂也,然則入醉鄉(xiāng)者,皆無有憂也。嗚呼!自劉、阮以來,醉鄉(xiāng)遍天下;醉鄉(xiāng)有人,天下無人矣?;杌枞?,冥冥然,頹墮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豈無其人者歟?而荒惑敗亂者,率指以為笑,則真醉鄉(xiāng)之徒也已?!保ù髅馈蹲磬l(xiāng)記》)
在唐代,上至宮廷下至百姓飲酒成為風(fēng)尚。韋陟每次家宴的時候都非常注重儀式感,婢女手執(zhí)蠟燭四圍侍立,當(dāng)時稱之為“燭圍”。其時,長安城及周邊酒肆、酒庫林立,飲酒的場面頗為壯觀。
長安自昭應(yīng)縣至都門,官道左右村店之民,當(dāng)大路市酒,量錢數(shù)多少飲之,亦有施者與行人解之,故路人號為歇馬杯。
——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
(開元十三年)東至宋、汴,西至岐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
——杜佑《通典》
甚至一些店鋪為了招徠八方旅客,用相貌獨特而能歌善舞的胡姬(泛指北方或西域女子)當(dāng)壚賣酒,往往圍觀者眾,胡姬酒肆盛極一時。于是,作為見證人的李白寫有大量關(guān)于胡姬的詩,比如“細(xì)雨春風(fēng)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白鼻》),“雙歌二胡姬,更奏遠(yuǎn)清朝。舉酒挑朔雪,從君不相饒”(《醉后贈王歷陽》),“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其二》),“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其一》)。唐代詩人賀朝寫有《贈酒店胡姬》:“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鏘鏘。紅毾鋪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盤初鲙鯉,金鼎正烹羊。上客無勞散,聽歌樂世娘。”唐代施肩吾亦有詩:“年少鄭郎那解愁,春來閑臥酒家樓。胡姬若擬邀他宿,掛卻金鞭系紫騮?!保ā稇蜞嵣旮罚?/p>
一定程度上,家族女眷、女性酒糾(酒筵組織者,又稱“席糾”)、胡姬、歌妓、飲妓(酒妓)、侍女、當(dāng)壚賣酒女及女性釀酒師對宴飲文化的深度參與也大大刺激了唐代文人的飲酒心理機(jī)制。甚至唐代有女尼、女冠(道姑)飲酒的現(xiàn)象,而唐代的諸多公主都有當(dāng)過女冠的經(jīng)歷。
歷來酒的種類繁多,張岱在《夜航船》中就列舉了大量名酒,比如齊人田無已中山酒、漢武帝蘭生酒、曹操縹醪、劉白墮桑落酒、唐玄宗三辰酒、虢國夫人鹿肉天圣酒、裴度魚兒酒、魏征翠濤、孫思邈屠蘇、隋煬帝玉薤、陳后主紅粱新醞、魏賈鏘昆侖觴、房壽碧芳酒、羊雅舒抱甕醪、向恭伯秋露、殷子新黃嬌、易毅夫甕中云、胡長文銀光、宋安定郡王洞庭春、蘇軾羅浮春、陸放翁玉清堂、賈似道長春法酒、歐陽修冰堂春等。在唐代,當(dāng)時的名酒往往以“春”來命名,比如滎陽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凍春、劍南的燒春、射洪春酒、宜城的竹葉春,以及麹米春、老春、松醪春、梨花春等。唐代酒文化極其發(fā)達(dá),甚至唐人還專門發(fā)明了用于醒酒的酒,即在酒中加入一些草藥和特殊香味的花草。一些特殊調(diào)制的酒則用來治病,即所謂的藥酒:“王文正太尉氣羸多病,真宗面賜藥酒一注瓶,令空腹飲之,可以和氣血,辟外邪。文正飲之,大覺安健,因?qū)ΨQ謝。上曰:‘此蘇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diào)五臟,卻腹中諸疾。每冒寒夙興,則飲一杯?!保ㄉ蚶ā秹粝P談》)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提到了很多藥酒,比如五加皮酒、女貞皮酒、地黃酒、當(dāng)歸酒、桑葚酒、人參酒、枸杞酒、菖蒲酒、茴香酒、竹葉酒、松節(jié)酒、海藻酒、蔥豉酒等。
唐代的水酒(發(fā)酵酒)為糧食釀造,原料多采用麥、稻、黍,度數(shù)較低,大體相當(dāng)于今天度數(shù)略高的啤酒:“唐人好飲甜酒,殆不可曉。子美云:‘人生幾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退之云:‘一樽春酒甘若飴,文人此樂無人知?!保ê蹿臁度嚼先苏Z錄》)水酒區(qū)別于今天我們一般意義上所說的蒸餾酒,即“燒酒”和“白酒”:“燒酒非古法也。自元時始創(chuàng)其法,用濃酒和糟入甑,蒸令氣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壞之酒,皆可蒸燒。近時惟以糯米或粳米或黍或秫或大麥蒸熟,和麹(曲)釀甕中七日,以甑蒸取。其清如水,味極濃烈,蓋酒露也?!保ɡ顣r珍《本草綱目》)1959年,李約瑟(1900年—1995年)通過對甘肅榆林窟三號窟西夏(1038年—1227年)壁畫“蒸餾圖”的觀察和研究,推斷出至晚在北宋時期即有了蒸餾法的白酒,即燒酒。甚至江西南昌地區(qū)發(fā)掘的海昏侯劉賀墓中出土了西漢時期的青銅蒸餾器,整體為灶上甗的結(jié)構(gòu),上半部將甑改進(jìn)為凝露室,下部為圓釜。如果這一蒸餾器是用于制酒的話,那么中國白酒的歷史將完全改寫。
唐代的水酒又分為清酒、濁酒(杜甫詩中多次提到濁酒、濁醪)、新酒、舊酒、春酒等。一般來說,唐代的酒中所混合的酒糟、浮渣等雜質(zhì)往往并不過濾掉或過濾得不夠干凈,因而酒體顯得比較渾濁而不夠清亮。這也就是古人所說的醪,即連水帶渣的“濁酒”:“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楊慎《臨江仙》)其時,飲者將微微泛著綠色而大小如蟻般雜質(zhì)的濁酒美其名曰“綠酒”“綠蟻酒”,比如“仙醴來浮蟻”(杜甫《贈特進(jìn)汝陽王二十韻》),“素絲挈長魚,碧酒隨玉?!保ǘ鸥Α端吐矢啼浭逻€鄉(xiāng)》),“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親”(杜甫《獨酌成詩》),“瓢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杜甫《對雪》),“無人竭浮蟻”(杜甫《對雪》),“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面紅妝惱殺人”(李白《贈段七娘》),“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白居易《問劉十九》),“唯將綠醅酒,且替紫河車”(白居易《對酒》)。清酒顯然比濁酒更好喝,身價也就更貴。古人往往在冬天釀酒,次年春乃成,名之為春酒:“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
從區(qū)域來看,南方和北方有大曲酒和小曲酒的區(qū)別,二者都要經(jīng)過微生物發(fā)酵,但是因為原料、制曲溫度及釀制環(huán)境、時間(周期)的差異而口感區(qū)別比較明顯。南方釀酒多用小藥曲造酒,以大米(糯米)或米糠為原料加入一些中草藥或蓼粉,為半固態(tài)法發(fā)酵。北方則采用大曲釀造,以小麥、大麥、豌豆等為原料,為固態(tài)法發(fā)酵。白居易在詩中談到了南方的糯米酒:“柳枝謾蹋試雙袖,桑落初香嘗一杯。金屑醅濃吳米釀,銀泥衫穩(wěn)越娃裁。舞時已覺愁眉展,醉后仍教笑口開。慚愧故人憐寂寞,三千里外寄歡來。”(《劉蘇州寄釀酒糯米李浙東寄楊柳枝舞衫偶因嘗酒試衫輒成長句寄謝之》)
在唐代除了水酒之外還有西域(高昌)的葡萄酒(果酒)、龍膏酒(烏戈山離國)以及來自波斯的“三勒漿酒”,也就是所謂的“洋酒”。《唐國史補》對唐代的名酒有詳細(xì)記述:“酒則有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河?xùn)|之乾和葡萄,嶺南之靈溪博羅,宜城之九醞,潯陽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蝦?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漿類,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謂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均為音譯,波斯文分別為amola、balila、halila。成書于漢代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記載葡萄適合釀酒:“葡萄味甘性平,主筋骨濕痹,益氣倍力,可做酒?!睆堯q(約前164年—前114年)出使中亞西域帶回黃、白、黑三個品種的葡萄(蒲桃),葡萄也由當(dāng)時的珍稀水果提升到藝術(shù)領(lǐng)域:“在幾百年中,一串串的葡萄一直被當(dāng)作外來裝飾的基本圖樣而在彩色錦緞上使用;而在唐鏡背面的(古希臘藝術(shù)風(fēng)格的)葡萄紋樣式,則更是為世人所熟知?!保◥鄣氯A·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西域用葡萄釀酒的歷史更久,比如:“宛左右以葡萄為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shù)十歲不敗?!保ㄋ抉R遷《史記·大宛列傳》)西晉博物學(xué)家張華(232年—300年)在《博物志》中就提到:“西域有葡萄酒,積年不敗。彼俗云:‘可十年飲之,醉彌日乃解?!钡搅颂曝懹^十四年(640年)征服高昌之后,長安又多了紫色的葡萄品種,即馬乳葡萄。唐代設(shè)立良醞署,唐太宗曾親自用馬乳葡萄釀酒:“得其酒法,自損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既頒贈群臣,京中始識其味。”(王溥撰《唐會要》)唐代詩人王翰將葡萄酒的美名傳遍天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保ā稕鲋菰~》)王翰提到的涼州就是今天的甘肅武威地區(qū),漢學(xué)家愛德華·謝弗(薛愛華)認(rèn)為這里是名副其實的葡萄酒之城:“我們知道,涼州就如同舊金山的唐人街一樣,這是一座唐朝的胡城,葡萄酒在當(dāng)時的確被認(rèn)為是一種能夠喚起迷人的聯(lián)想的、精純稀有的飲料。但是甚至在駝路更西的敦煌,葡萄酒也是重要慶典上的一種珍貴的附加飲料,這就正如香檳在我們的宴會上一樣?!保ā短拼耐鈦砦幕罚┒鸥Φ膿从迅哌m(704年—765年)曾在涼州任職,對此地的文化尤其是葡萄酒有著更為深入的認(rèn)識:“涼州近胡,高下其池亭,蓋以耀蕃落也。幕府董帥雄勇,徑踐戎庭,自陽關(guān)而西,猶枕席矣。軍中無事,君子飲食宴樂,宜哉。白簡在邊,清秋多興,況水具舟楫,山兼亭臺,始臨泛而寫煩。俄登陟以寄傲,絲桐徐奏,林木更爽,觴蒲萄以遞歡,指蘭茝而可掇。胡天一望,云物蒼然,雨蕭蕭而牧馬聲斷,風(fēng)裊裊而邊歌幾處,又足悲矣?!保ā杜愀]侍御靈云南亭宴詩得雷字》)唐代長安宮廷飲用葡萄酒已是常事:“太真妃持頗黎(玻璃)七寶杯,酌西涼州蒲萄酒,笑領(lǐng)歌辭,意甚厚。飲罷,斂繡巾重拜。”(林正大《括臨江仙》)
唐代酒禁制度相對寬松,促進(jìn)了酒文化的繁榮。安史之亂后的唐代宗、德宗時期,其榷酒制度進(jìn)一步增強(qiáng)了壟斷行為,只允許官方釀酒和銷售:“廣德二年十二月敕,天下州各量定酤酒戶,隨月納稅。除此外,不問官私,一切禁斷。大歷六年二月,量定三等,逐月稅錢,并充布絹進(jìn)奉。建中三年制,禁人酤酒,官司置店自酤,收利以助軍費?!保ǘ庞印锻ǖ洹罚?/p>
四
對于杜甫來說,酒是孤苦和流落中暫時增添快樂的良方,正所謂“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杜位宅守歲》)。與此同時,酒也是緩解內(nèi)心塊壘的安慰劑,是窮愁之際不離不棄的知己,是一個人逃逸現(xiàn)實的烏托邦:“為了獲得極樂狀態(tài),眾所周知,波德萊爾用酒精和大麻殺傷自己。杜甫何嘗不是如此,僅僅是他沒有大麻而已,但用酒精使其達(dá)至自虐式的極樂狀態(tài)可以說與波德萊爾不相上下,同樣達(dá)到了登峰造極之程度?!保ò貥濉抖鸥π滦蜗螅籂€醉是生涯》)正如E.M.齊奧朗所說:“美酒使人接近上帝,遠(yuǎn)勝神學(xué)。不過,悲傷的酒鬼(難道還有別的類型嗎?)令隱士自慚形穢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保ā堆蹨I與圣徒》)更為重要的是除了日常之所需,杜甫的飲酒史還體現(xiàn)了唐代日常生活及詩酒文化的特質(zhì)。
超級酒徒、資深飲酒專家杜甫提到的酒有蜀酒、春酒(春酌,即冬釀春熟的酒,也有說法是春季釀而秋冬熟的酒)、醇酎(正月作酒,八月而成,名曰酎)、杜酒(秫酒)、壽酒、乳酒(又稱虜酒、酪漿)、碧酒、蘆酒(鉤藤酒)、柏酒、桑落酒、松花酒、黃花酒(菊花酒)、賢人酒、郫筒酒、蜀酒、成都酒、長沙酒以及云安的曲米春等:“山瓶乳酒下青云,氣味濃香幸見分?!保ā吨x嚴(yán)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聞到云安曲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乘舟取醉非難事,下峽銷愁定幾巡?!保ā稉軔灐罚?/p>
確實,杜甫對酒有著極度的嗜好,甚至是近于本能式的渴求。他時而對酌、時而獨飲,甚至往往抱病飲酒、病后縱飲:“惟生哀我未平復(fù),為我力致美肴膳。遣人向市賒香粳,喚婦出房親自饌。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靜如練。兼求富豪且割鮮,密沽斗酒諧終宴。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漩。老馬為駒信不虛,當(dāng)時得意況深眷。但使殘年飽吃飯,只愿無事常相見。”(《病后遇王倚飲贈歌》)盡管杜甫后半生貧困交加,但是未改嗜酒如命的本性,在廣泛交游及流落途中唯有酒不能辜負(fù),說其為“酒徒”“酒狂”一點都不過分,“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曲江》)。
隔著一千多年的時光,當(dāng)代詩人臧棣重新目睹了李白與杜甫的酒杯與酒碗,重新凝視著微醺與大醉背后的心事和世事:“飄逸的思想始終來自李白?/?手中有微微顫晃的酒碗”(《洛陽,開元二十九年》),“酒量微妙膽量:碰撞中,金樽?/?時而重得像鐵錘,時而輕得像鴻毛。?/?高山就留給身邊的人杰,我更偏向雄心?/?最好如流水,狂野于大地的寬心”(《吹臺,天寶三年》),“忘形于春酒不停地加深?/?春夜的氣氛。微醺多么真相,?/?要勸就勸鬼神高歌時也會跑調(diào)”(《長安,天寶十四年》),“非醴泉不飲。我的喜悅甚?/?至也可以真實到我的心”(《鳳凰臺,乾元二年》)。
杜甫的朋友圈中善飲者眾多,比如他的《飲中八仙歌》就極為鮮活地為“當(dāng)代酒仙”賀知章、李白、崔宗之、李適之、李琎、張旭、蘇晉、焦遂等塑像,而唐代的酒文化和宴樂文化由此可見一斑: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世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王嗣奭評價杜甫《飲中八仙歌》為“創(chuàng)格”之作:“前無所因,后人不能學(xué)。描寫八公,各極生平醉趣,而都帶仙氣,或兩句、三句、四句,如云在晴空,卷舒自如,亦詩中之仙也?!保ā抖乓堋罚┍欢鸥ψu為“飲中八仙”之一的李適之(694年—747年)酒量極大,“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
著名漢學(xué)家宇文所安(Stephen?Owen)自稱是“為唐詩而生的美國人”,英文全譯本《杜甫全集》即有力印證了這一點。宇文所安把杜甫這首《飲中八仙歌》翻譯成了英文,杜甫及同時代人活脫脫的“酒徒”形象也傳遍了西方。
Song?of?Eight?Drinking?Immortals
He?Zhizhang?rides?his?horse?as?if?sailing?on?a?boat,
Spots?in?his?vision,?he?falls?in?a?well?and?slumbers?underwater.
Ruyang?will?go?to?dawn?court?only?after?having?three?quarts;
Meeting?a?mash-cart?on?the?road?his?mouth?drools,
Hes?upset?that?he?cant?change?his?fief?to?Ale?spring.
The?Minister?of?the?Left?gets?up?each?day?and?spends?ten?thousand?cash,
he?drinks?like?the?long?behemoth?sucking?in?a?hundred?rivers,
the?cup?to?his?lips,?he?enjoys?the“Sage,”and?claims?he?avoids?the“Worthy.”
Cui?Zongzhi?is?carefree,a?handsome?young?man,
He?lifts?his?goblet?showing?the?whites?of?his?eyes?and?gazing?at?blue?Heaven,
Gleaming?like?a?tree?of?jade?standing?in?the?wind.
Su?Jin?undergoes?long?abstention?before?an?embroidered?Buddha,
But?when?hes?drunk?he?always?loves?to?escape?Chan?restrictions.
Li?Bai?makes?a?hundred?poems?out?of?one?quart?of?ale,
In?the?marketplace?of?Changan?he?sleeps?in?the?tavern.
The?Son?of?Heaven?called?him?to?come,?he?wouldnt?get?on?the?boat,
He?himself?declared:“Your?subject?is?an?immortal?in?his?ale.”
After?three?cups?Zhang?Xu?is?bruited“Draft?Script?Sage”,
His?cap?fallen?off,?with?bare?head?he?stands?before?princes?and?dukes,
From?the?brush?he?wields?paper?drops?like?clouds?and?mist.
Only?after?five?quarts?is?Jiao?Sui?really?outstanding,
His?grand?discussions?and?bold?arguments?shock?everyone?at?a?feast.
我把宇文所安的英文再重新轉(zhuǎn)回漢語,來看看語際轉(zhuǎn)換之間戲劇化的化學(xué)變化——
賀知章騎著馬就像在船上航行,
他視野中的斑點,他掉到一口井里,在水下睡著了。
汝陽(王)喝了三夸脫才去上朝;
路上遇到一輛運載酒曲的馬車,嘴里淌著口水,
他為不能把他的封地改為酒泉而沮喪。
左相(李適之)每天要花費萬錢,
他喝起酒來就像一條長長的巨獸能吸進(jìn)一百條河流,
杯到唇邊,他享受“圣人”并聲稱要避免“值得”。
崔宗之無憂無慮,是個英俊的小伙子,
他舉起酒杯,露出眼白,凝視著藍(lán)色天堂,
像一棵屹立在風(fēng)中的玉樹一樣熠熠發(fā)光。
蘇晉在繡佛前經(jīng)歷長久的克制,
但當(dāng)他喝醉時他總是喜歡逃避禪的限制。
李白喝一夸脫酒能作詩百首,長安市集上他在酒家睡眠。
天子呼來,他不肯上船,
他自己宣稱:“你的臣民在他的酒里是不朽的?!?/p>
三杯之后張旭被譽為“草圣”,
他的帽子掉下來,光著頭站在王子和公爵面前,
他從畫筆下?lián)]灑出云霧一樣的墨滴。
只有在喝完五夸脫之后,焦遂才真正地出類拔萃,
他宏大的論述和大膽的論點震驚了宴會上的每一個人。
“酒徒”杜甫往往舉起酒杯就不能自已,其酒量很大,不僅善飲而且嗜飲,甚至一生把酒視為最不可取代的摯友。即使在最為困頓的時刻他也要賒酒買醉,在顛沛異鄉(xiāng)的路上追求的仍是“頹然醉里得全渾”,甚至臥病期間都會縱飲,所以在杜甫的詩中到處是飲酒的場景和醉酒的情形。
我們還是集中來領(lǐng)略一下杜甫的這些俯拾皆是的飲酒詩吧,“把酒從衣濕”(《徐步》),“百年渾得醉”(《屏跡·其二》),“爛醉是生涯”(《杜位宅守歲》),“嗜酒見天真”(《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寬心應(yīng)是酒”(《可惜》),“歌長擊樽破”(《屏跡·其三》),“賴有杯中物”(《巴西驛亭觀江漲呈竇使君·其一》),“忍斷杯中物”(《戲題寄上漢中王·其一》),“得醉即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平生老耽酒”(《述懷》),“濁醪誰造汝”(《落日》),“常從漉酒生”(《漫成二首·其一》),“攜酒重相看”(《王竟攜酒高亦同過共用寒字》),“對酒滿壺頻”(《漫成二首·其二》),“看劍引杯長”(《夜宴左氏莊》),“座對賢人酒”(《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醉眠秋共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杜酒偏勞勸”(《題張氏隱居》),“乾坤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醉歸應(yīng)犯夜”(《陪李金吾花下飲》),“此身醒復(fù)醉”(《春歸》),“綠樽須盡日”(《奉陪鄭駙馬韋曲二首·其一》),“何時一樽酒”(《春日懷李白》),“酩酊任扶還”(《宴王使君宅題二首·其二》),“性豪業(yè)嗜酒”(《壯游》),“飲酣視八極”(《壯游》),“嗜酒益疏放”(《八哀詩》),“時時與酒錢”(《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yè)源明》),“醉里從為客”(《獨酌成詩》),“蜀酒濃無敵”(《戲題寄上漢中王》),“夜醉長沙酒”(《發(fā)潭州》),“痛飲情相親”(《寄薛三郎中》),“十觴亦不醉”(《贈衛(wèi)八處士》),“苦辭酒味薄”(《羌村三首·其三》),“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醉時歌》),“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宴戎州楊使君東樓》,“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水檻遣興》),“醉則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yè)源明》),“醉酒或連朝”(《奉贈盧五丈參謀琚》),“百壺那送酒如泉”(《城西陂泛舟》),“百罰深杯亦不辭”(《樂游園歌》),“縱飲久判人共棄”(《曲江對飲》),“春酒杯濃琥珀薄”(《鄭駙馬宴洞中》),“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空床”(《江畔獨步尋花·其一》),“應(yīng)須美酒送生涯”(《江畔獨步尋花·其三》),“誰能載酒開金盞”(《江畔獨步尋花·其四》),“莫厭傷多酒入唇”(《曲江二首·其一》),“樽酒家貧只舊醅”(《客至》),“且盡生前有限杯”(《絕句漫興》),“蒼苔濁酒林中靜”(《漫興九首·其六》),“醉于馬上往來輕”(《崔評事弟許相迎不到應(yīng)慮老夫見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筆戲簡》),“共醉終同臥竹根”(《少年行·其一》),“酒酣耳熱忘頭白”(《醉歌行,贈公安顏少府請顧八題壁》),“痛飲狂歌空度日”(《贈李白》),“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病從深酌道吾真”(《赤甲》),“酒盡沙頭雙玉瓶,眾賓皆醉我獨醒”(《醉歌行》),以及“街頭酒價??噘F,方外酒徒稀醉眠。速宜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逼仄行贈畢曜》)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曲江二首·其二》)。
于是,我們看到了把酒、耽酒、嗜酒的杜甫,看到了縱飲、出飲、劇飲、痛飲、酣飲、鯨吞、獨酌、對飲、夜飲及抱病飲酒的杜甫,看到了時而微醺時而大醉時而通宵達(dá)旦縱飲的杜甫,看到了醉眠、醉臥、醉歸、醒復(fù)醉的杜甫,看到了酒酣耳熱、醉眼迷離、痛飲狂歌、軟爛如泥的杜甫。
杜甫所攜帶的這種“酒神精神”正是乘物而游、自由意志、悲劇意識和強(qiáng)力自我的綜合體現(xiàn)。激動、亢奮、狂熱、本能、過度、燥熱、不穩(wěn)定、逃避、麻醉、忘我體驗的酒神狀態(tài)不一定能成就偉大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但是酒精更容易對那些藝術(shù)家和作家發(fā)揮巨大的催化作用,文學(xué)藝術(shù)又往往離不開狄奧尼索斯式的酒神精神(Dionysian)。這讓我們想到了當(dāng)年午夜迷狂的提著酒瓶的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1821年—1867年):“一天晚上,酒魂在瓶子里說話:?/?人啊,親愛的苦人兒,你快聽著,?/?我在玻璃牢里、紅色的封蠟下,?/?唱一支充滿光明和友愛的歌!?/?火熱的山丘上,我知道要幾多?/?辛勞、汗水和炎炎灼人的陽光,?/?才形成我的生命,把靈魂給我;?/?我不會害人,不會把恩情遺忘。?/?因為我感到巨大的喜悅,當(dāng)我?/?進(jìn)入勞累過度的人的喉嚨時,?/?他灼熱的胸是墳?zāi)梗苁桥停?/?比呆在冰冷的酒窖遠(yuǎn)為愜意。?/?你可聽見主日歌的疊句響起,?/?‘希望在我呼呼跳的胸中鳴叫??/?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卷起袖子,?/?你會高聲地贊頌我,興致很高;?/?我讓你欣喜的妻眉眼閃光澤,?/?我讓你兒子有力量,容光煥發(fā),?/?對于這生存之孱弱的競技者,?/?我就是油,讓角斗士筋肉發(fā)達(dá)。?/?我這植物瓊漿在你體內(nèi)落下,?/?永遠(yuǎn)的播種者播下好種子,?/?好讓詩從我們的愛情中發(fā)芽,?/?如一朵稀世之花向上帝顯示!”(《酒魂》)
晚年的杜甫還有一樁令人哭笑不得的糗事,當(dāng)然這仍然與酒有關(guān)。
因為逞一時之快,醉酒后的老杜被人攙扶著歪歪斜斜地上了馬,最終發(fā)生墜馬的尷尬“事故”:“甫也諸侯老賓客,罷酒酣歌拓金戟。騎馬忽憶少年時,散蹄迸落瞿塘石。白帝城門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粉堞電轉(zhuǎn)紫游韁,東得平岡出天壁。江村野堂爭入眼,垂鞭亸鞚凌紫陌。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安知決臆追風(fēng)足,朱汗驂猶噴玉。不虞一蹶終損傷,人生快意多所辱。職當(dāng)憂戚伏衾枕,況乃遲暮加煩促。明知來問我顏,杖藜強(qiáng)起依僮仆。語盡還成開口笑,提攜別掃清溪曲。酒肉如山又一時,初筵哀絲動豪竹。共指西日不相貸,喧呼且覆杯中淥。何必走馬來為問,君不見嵇康養(yǎng)生遭殺戮?!保ā蹲頌轳R墜,諸公攜酒相看》)
五
杜甫飲酒無度,終致病身,而只能以藥養(yǎng)身:“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
常年的縱飲、豪飲、夜飲及暴飲暴食、抱病飲酒使得杜甫早早患上了消渴癥(消癉):“凡積久飲酒,未有不成消渴,然則大寒凝海而酒不凍,明其酒性酷熱物無以加,脯炙鹽咸,酒客耽嗜,不離其口,三觴之后,制不由己,飲啖無度,咀嚼鲊醬,不擇酸咸,積年長夜,酣興不解,遂使三焦猛熱,五臟干燥,木石猶且焦枯,在人何能不渴。治之愈否,屬在病者。若能如方節(jié)慎,旬月可瘳。不自愛惜,死不旋踵。方書醫(yī)藥實多有效,其如不慎者何?其所慎有三:一飲酒,二房室,三咸食及面。能慎此者,雖不服藥而自可無他。不知此者,縱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又曰:‘消渴之人,愈與未愈,常須思慮,有大癰,何者?消渴之人,必于大骨節(jié)間發(fā)癰疽而卒,所以戒之在大癰也,當(dāng)預(yù)備癰藥以防之。有人病渴利,始發(fā)于春,經(jīng)一夏,服栝蔞、豉汁,得其力,渴漸瘥。然小便猶數(shù)甚,晝夜二十余行,常至三四升,極瘥不減二升也,轉(zhuǎn)久便止,漸食肥膩,日就羸瘦,喉咽唇口焦燥,吸吸少氣,不得多語,心煩熱,兩腳酸,食乃兼倍于常而不為氣力者,當(dāng)知此病皆由虛熱所致?!保▽O思邈《千金要·消渴淋閉方·消渴第一》)
中醫(yī)所謂的消渴癥是指以多飲、多尿、多食及消瘦、疲乏、尿甜為主要特征的綜合癥狀,癥狀主要體現(xiàn)在肺、胃、腎的陰津虧耗,燥熱偏盛。這容易導(dǎo)致病人氣陰兩傷,陰陽俱虛,絡(luò)脈瘀阻,經(jīng)脈失養(yǎng),氣血逆亂,臟腑器官受損而出現(xiàn)癤、癰、眩暈、胸痹、耳聾、目盲、肢體麻疼、下肢壞疽、腎衰水腫、中風(fēng)昏迷等癥狀。東晉陳延之撰寫的《小品方》有關(guān)于消渴癥的記述:“消渴疾者,下泄為小便,此皆精氣不實于內(nèi),則便羸瘦也。”
結(jié)合杜甫的病癥來看,消瘦、多飲、多尿、眩暈、耳聾、肢體麻木、偏癱都出現(xiàn)了。因為漢代司馬相如(字長卿,病后居養(yǎng)茂陵)患有消渴癥,所以后世也稱消渴癥為相如病、長卿病、茂陵病,比如杜甫的詩句“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同元使君舂陵行》),“長卿消渴再,公干沉綿屢”(《送高司直尋封閬州》),“長卿久病渴,武帝元同時”(《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廣》),“新亭舉目風(fēng)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十二月一日·其二》)。實際上,杜甫在詩中很多次提到了消渴癥,比如“飄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病渴三更回白首,傳聲一注濕青云”(《示獠奴阿段》),“消渴游江漢,羈棲尚甲兵”(《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消渴今如在,提攜愧老夫”(《別蘇徯(赴湖南幕)》),“我雖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別蔡十四著作》),“才盡傷形體,病渴污官位”(《送顧八分文學(xué)適洪吉州》),“病渴身何去,春生力更無”(《過南岳入洞庭湖》)。
按照《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詩中所對應(yīng)的時間——該詩寫于大歷二年(767年)立秋,往回倒三年,杜甫大約在廣德二年(764年)秋天患上了消渴癥。
杜甫還提到了消中,“棲泊云安縣,消中內(nèi)相毒”(《客堂》),“畢娶何時竟,消中得自由”(《西閣·其二》),“消中日伏枕,臥久塵及屨”(《雨》),“消中只自惜,晚起索誰親”(《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
消中,又稱中消、脾消、脾癉,是消渴病根據(jù)病位、病機(jī)及癥狀之不同的稱謂。消中的病機(jī)為陰津虧損,勞欲過度,燥熱偏盛,虛火內(nèi)生。消中屬胃熱,病在脾,癥狀表現(xiàn)為飲食失節(jié),多食善饑,能食而瘦,口黏饑渴,大便干硬,小便如泔。這一癥狀與杜甫過食肥甘、醇酒厚味、辛辣香燥有關(guān)。消中還容易導(dǎo)致情志失調(diào),比如郁怒傷肝,肝氣郁結(jié),勞心竭慮,郁久化火,火熱內(nèi)燔:“其心剛,剛則多怒,怒則氣上逆,胸中蓄積,血氣逆留,髖皮充肌,血脈不行,轉(zhuǎn)而為熱,熱則消肌膚,故為消癉。”(《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五變》)
甚至杜甫、李白、孟浩然等人的死都與酒有關(guān),盡管李白因“醉酒捉月”而溺水的說法并不太可信。孟浩然的死因則是因為與王昌齡劇飲、食鮮而導(dǎo)致病情復(fù)發(fā):“相得歡甚,浪情宴謔,食鮮而動,終于治城南園?!保ㄍ跏吭础睹虾迫患颉罚?/p>
《舊唐書》《新唐書》《明皇雜錄》的相關(guān)記述都表明杜甫是飽食劇飲而亡:“扁舟下峽,未維舟而江陵亂,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陽。甫嘗游岳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陽聶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陽,時年五十九。”(《舊唐書》)《新唐書·列傳·第一百二十六》與《舊唐書》關(guān)于杜甫之死的記述大致相同:“大歷中,出瞿塘,下江陵,泝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陽,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乃得還。令嘗饋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卒,年五十九?!?/p>
郭沫若則認(rèn)為杜甫是吃了變質(zhì)的牛肉(食物中毒)再加之飲酒過度而致死:“其實死于牛酒,并不是不可能。不過不是‘飫死,或‘飽飫而死,而是由于中毒。聶令所送的牛肉一定相當(dāng)多,杜甫一次沒有吃完。時在暑天,冷藏得不好,容易腐化。腐肉是有毒的,以腐化二十四小時至二十八小時初生之毒最為激烈,使人神經(jīng)麻痹、心臟惡化而致死。加以又有白酒促進(jìn)毒素在血液中的循環(huán),而杜甫的身體本來是在半身不遂的狀況中,他還有糖尿病和肺病,腐肉中毒致死不是不可能,而是完全可能的?!保ā独畎着c杜甫》)
對于郭沫若的這一說法,學(xué)界一直都有爭議:“郭沫若先生的中毒死亡說,盡管他有‘死于牛酒,并不是什么丑事,也不能算作污蔑的話,但其用心仍然可疑。眾所周知,杜甫自述早年在長安有‘賣藥都市(《進(jìn)三大禮賦表》)的經(jīng)歷,成都草堂期間,有過‘乘興還來看藥欄的詩句(《賓至》)。加上杜甫又是個長期病號,患糖尿病、風(fēng)痹、肺病的時間很長,自古有言,久病成醫(yī)。顯然,杜甫對醫(yī)藥是有一定研究的,他絕不會愚蠢到對腐肉有毒都渾然無知。郭沫若先生在盡情發(fā)揮自己想象力的同時,侮辱了偉大詩人杜甫的智商?!保ǘ㈥嚒抖鸥ψ肿用馈罚?/p>
我們再來看看海外漢學(xué)界關(guān)于杜甫死因的描述:“杜甫開始了流浪生涯,差點死于洪水,被迫吃了十天樹根。被救之后,過度饑餓的杜甫因暴飲白酒和暴食熟牛肉而死?!保ǖ岳硭埂吨袊膶W(xué)史》)英國漢學(xué)家克萊默在《玉琵琶》中對杜甫之死予以描述:“他多舛命運的最后一站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溺水后被沖到岸邊的破廟中,當(dāng)?shù)毓賳T把饑腸轆轆的他救起,得知是著名詩人杜甫,設(shè)酒宴款待。宴席上觥籌交錯、食物豐盛,但不幸的是,死神已經(jīng)恭候在側(cè)。杜甫竟死于恩人的款待,結(jié)局突然而令人惋惜。”
嗜酒見天真,痛飲真吾師。這就是作為超級酒徒的杜甫一生的飲酒史。這自然離不開他煩郁、放縱的性格,甚至飲酒對杜甫有著迷人而致命般的吸引,常年縱飲及連帶的諸多疾病已經(jīng)成為杜甫極其典型的癥候。但是飲酒生活進(jìn)入詩歌以及精神世界之后,他多舛命運與家國由繁盛轉(zhuǎn)向崩毀之間就形成了不無戲劇化的呼應(yīng),也進(jìn)而折射出整個大唐的飲酒文化以及世情流轉(zhuǎn)。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