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廠”這一年

Sean Guo

“大廠”，這是近些年常用的、指代大型互聯(lián)網公司的特殊稱呼。其最初成因難以追溯，現(xiàn)今常被年輕的從業(yè)者用來調侃互聯(lián)網企業(yè)高強度的工作節(jié)奏，以及個體螺絲釘化的職業(yè)狀態(tài)。但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在過去十年中，高速擴張的互聯(lián)網“大廠”為一眾年輕人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發(fā)展平臺、遠超傳統(tǒng)行業(yè)的收入和新鮮寬松的職場文化，他們借此獲得了一定的財富積累，成為了大都市里的“中流砥柱”。作為成長過程中難以磨滅的記號，“大廠”也塑造了這些年輕人的職場行為、投資偏好，甚至是生活習慣。

今天，曾代表新銳經濟力量的互聯(lián)網行業(yè)全面進入“存量時代”，紅利消退，已至中年的“互聯(lián)網人們”也順勢離去。他們會做出什么樣的職業(yè)新選擇，迎接他們的又將是怎樣的未來？

“跳船者”

選擇一家合適的咖啡館消磨掉整個白天，這是近半年來顧東幾乎每天都要面對的難題?！疤鞖夂镁瓦x有院子的，需要集中精力寫東西就選熟人少的。離家最近那個，每周—周二下午有一幫人集中辦公，想清凈就不能去?！鳖櫀|合上電腦，端起眼前的意式咖啡，把自己比去年同期“膨脹”了一圈的身體窩進咖啡館窄小的座椅里：“在家是不可能的，想干點什么，兒子都在旁邊跑來跑去，有時候沒給他足夠的關注，就會突然大叫?！?/p>

有了孩子后，丈母娘成了家中?？?，隔三差五過來幫忙照看外孫，顧東就更沒辦法待在家里，得找個借口跑出來才能躲開“工作找得怎么樣了”的這類尷尬的問題。

長達一年的職場空窗期，其實遠超顧東預料。去年6月，他從供職的大型國有金融科技公司離職。離開前，公司約有八千多名員工，年營收近百億元，業(yè)績和利潤都相對穩(wěn)定。顧東原本的職位不低，也是獨挑—塊創(chuàng)新業(yè)務大梁的戰(zhàn)略負責人。那時，他一周能工作七八十個小時，與直屬領導的關系維護得也很不錯，是一些同事心中當之無愧的“卷王”，每個考核節(jié)點都能拿到前5%的績效水平。

但這些并不能削弱顧東對于未來的焦慮，“公司要求市場化、要利潤，老板非常積極地往前跑，整個節(jié)奏和傳統(tǒng)印象上的國企完全不一樣，不過整家公司從研發(fā)、產品、市場、后臺管理，都沒達到市場主流的‘專業(yè)化水平”。他擔心，“—直在這兒耗著，會和行業(yè)最前沿的東西脫節(jié)”。

提出辭職之前，顧東的工作搭檔考慮時下的經濟環(huán)境，數(shù)次勸他：有風浪時，留在“大船上無疑是更加穩(wěn)健的選擇。他卻覺得搭檔過于保守_像是中學語文課本里寫的“裝在套子里的人”?！跋冗M生產力一定會取代落后生產力”是顧東的工作信條，他對自己的職業(yè)不設限，“唯一的判斷標準就是永遠追著浪走，沒踩到浪尖，也不能被甩下太多”。

錯過最時興的發(fā)展浪潮，似乎是一些像顧東這樣的在“大廠”工作的中層普遍害怕遭遇的困境。他們大多剛步入中年，憑著前幾年的行業(yè)紅利和高強度工作獲得了初步的資產積累，關心科技創(chuàng)新和全球金融趨勢，熱衷挖掘各類投資機會，大多喜歡咖啡和精釀啤酒。

顧東去的是一位老友兼酒友推薦的區(qū)塊鏈創(chuàng)業(yè)公司。新職位的固定年薪就接近百萬元，還有項目提成。他計算過，僅底薪就已經是他之前那份工作的兩倍，如果項目推進順利，按投資人的說法，拿到幾百萬美元、走向財務自由也不是沒有可能?！霸缇涂粗鴧^(qū)塊鏈仨字兒心癢癢了?！鳖櫀|身邊不乏在這一領域賺取巨額財富的朋友，看著這些人形成一套異于傳統(tǒng)“大廠”的話語體系和社交圈，他感覺自己“再不進去就被孤立了”。

加入新行業(yè)，顧東很是新鮮了一段時間。白天，他參加各種新式的行業(yè)聚會，學習新的技術和敘事邏輯；晚上則游走于酒局，觥籌交錯間，和一幫叫不出名字的新朋友大膽暢想顛覆當下商業(yè)生態(tài)的各種可能。

五個月后，這樣的“好日子”戛然而止。2022年下半年，區(qū)塊鏈市場持續(xù)低靡，國內監(jiān)管口徑趨嚴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項目也逐漸失去活力。顧東感覺到了危機：“整體項目數(shù)量萎縮了很多，老錢也不投往新項目。”11月，投資人在內部員工會議上宣布，暫時停發(fā)固定工資，在職員工按照兩年工資收入充做股本入股公司。

公司的現(xiàn)金流出現(xiàn)問題，投資人反而激進地想要在半年內拿回早期投資。他們與顧東的矛盾就此爆發(fā)。“項目發(fā)展還不成熟，快速發(fā)行代幣的圈錢方式也并不符合當前環(huán)境，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名聲出去騙錢?！睅状螠贤o果，作為項目主要運營者之一的顧東只能選擇退出。

2022年底，顧東和妻子張曉琦召開了“家庭年度財務會議”。剛失業(yè)在家，顧東反思自己盲目從“穩(wěn)健的大船”躍入_艘“快艇”的行為是否有些草率。張曉琦指出，比起周遭好友，他的職業(yè)決策太任性，缺乏足夠的家庭責任感。那時，兩人的孩子才14個月大，雖然夫妻倆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沒有房貸車貸，但小家庭的每個月固定支出也有2萬多元。

顧東并不完全認可妻子的觀點。2015年底，他主張買入的位于北京三環(huán)內的兩居室，盡管這些年房價起伏，其整體價值也翻了一倍，加之這幾年的收入積累，他有底氣自己能“歇一陣”。如往年一般整理新年的“目標和關鍵結果規(guī)劃”時，顧東沒有尋找新工作的急迫，而是把現(xiàn)有資產的投資列為首個目標，并對此信心充足：“感覺新冠過去了，整體經濟要復蘇了！”

什么最值錢？

完成了—本都市題材的中篇小說的初稿，加入了幾段由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主導的短途旅行后，顧東迎來了一個閑適的夏天。因為線下消費場景的恢復，他對一家實體茶飲店的小型股權投資獲得了近三十萬的現(xiàn)金回報，這使得他并不急于找尋下一份工作。

2023年6月，顧東接到了朋友楊浩在咖啡館見面的邀約。和他的情況類似，在一家頭部互聯(lián)網公司做到較高職級的楊浩，去年也“跳槽”加入了一家早期創(chuàng)業(yè)公司。這樣的選擇在一眾“大廠”的高級員工中并不顯得突兀?！按髲S”雖然收入不低，但與之匹配的是讓人難以長期維持的工作強度和有限的上升空間?！靶鹿ぷ鞯氖杖氡戎岸?，時間上也有彈性，能分出精力照顧家人，又能自己做一些副業(yè)，當時看來是—舉三得?！睏詈茮]怎么猶豫，就果斷放棄了“大廠”光環(huán)。

顧東和楊浩算是酒友，在他“待業(yè)”期間，曾幾次獲得對方介紹的短期咨詢業(yè)務。不過這次，楊浩拿出了一份“一般合伙人方案向顧東募資——他計劃加盟一個貝果品牌，在線下開幾家門店，希望能從朋友那拿到部分投資款。楊浩在工作日的午餐時間發(fā)現(xiàn)了這家貝果店旺盛的人氣，—段時間觀察下來，他認為這是一個絕佳的機遇：“我手里正好有個機會，三里屯那邊有家咖啡館的老板是我的熟人，想找餐飲合作，他們能夠接受分成模式，這樣就能把地租的啟動資金省下來。那家店的位置我看過，做貝果店很合適?！?/p>

堅信“財務自由”是一個必然將在四十歲之前實現(xiàn)、熱衷于挖掘各式投資機會的顧東，這次卻有些遲疑。首先，這類線下實體項目與楊浩的新職業(yè)身份——一家大數(shù)據(jù)公司的運營負責人，以及他過往的工作履歷并不匹配；此外，顧東這幾年的投資經歷也并非一帆風順，他炒過A股，正面撞上兩波股災，資產腰斬兩次，也投資了互聯(lián)網金融產品（P2P），至今還有十余萬元無法取回，每個月僅能收到幾十元的還款。這些因素疊加上近期縮減的收入，讓他在面對新的投資機會時變得更謹慎。

顧東最終拒絕了楊浩的募資計劃，但兩個人在一些投資思路上達成了共識：應該將手里“標準化”的金融產品賣出，換成“非標準化”、更具像化的金融資產，“A股是不太玩得動了_固收產品的底層穿透嵌套后，也大部分都流向了地產和城投債，更不敢碰”。接下來一個月，“中植系”的幾家財富管理公司先后出現(xiàn)風險，已經不怎么念叨“宏大敘事”“指數(shù)級增長”的顧東更篤定自己的新想法：“投點小店，也別惦記什么股權增值，這事兒現(xiàn)在哪有譜??？創(chuàng)業(yè)公司上不了市，也沒那么多ABCD輪的風險投資機構進來接盤?，F(xiàn)在什么最值錢？現(xiàn)金流、信任關系！”

顧東身邊想要依靠信任關系換取現(xiàn)金流的熟人，并不只有楊浩。轉型“獨立投資人”后，來找他的朋友有四五爪，“有些是來找錢，有些是來找好的投資標的”。他發(fā)現(xiàn)，除去一個從事了數(shù)年餐飲業(yè)務的朋友，其他幾個都是曾經的“互聯(lián)網人”。

其實早在年初，顧東也動過募集“個人基金”的念頭，—位在風險投資機構負責投后管理事務的朋友勸服了他：找到好標的自募自投，不如做FA（財務顧問），把份額溢價賣給機構投資者?！皺C構現(xiàn)在錢投不出去很焦慮，你也省去了整個鏈路的管理成本，風險小。你畢竟不是專業(yè)干這個的，現(xiàn)在啊，坑太多了?！闭f到最后，朋友的語氣里也多了點唏噓。

市場上并不缺乏焦慮的投資機構，但真正好的項目標的在哪呢？看著日漸冷清的咖啡館，顧東又犯起愁來。年輕的咖啡師和顧東很熟悉，隔著吧臺同他打趣：好久沒聽見顧客聊創(chuàng)業(yè)和投融資的事兒了這人啊，都變成賣保險的了。

保險的勝利

顧東的妻子張曉琦也是北京各家咖啡館的?？?，她現(xiàn)在是一名保險經紀人，習慣在那里約見客戶。張曉琦是國內頭部法學院的高材生，曾在—家國有銀行的總行工作，是因為備孕才主動辭職。

孩子出生后，張曉琦選擇了保險經紀人這份時間更自由的工作。她早前就對個人財務規(guī)劃有些研究，還在中國銀行業(yè)協(xié)會舉辦的全國財富管理師大賽上拿過名次?！吧虡I(yè)保險就是現(xiàn)在的大趨勢、大方向?！睆垥早炀毜赝瑵撛诳蛻敉平槠鹱约旱臉I(yè)務：“您看現(xiàn)在國家—直在推普惠寶、個人養(yǎng)老金賬戶，基礎社保的功能定位更明確了_就是讓更多人能有基礎保障，并不是用來滿足現(xiàn)在所謂‘新中產對于好的就醫(yī)體驗、或者退休后能保持較高收入的水平的需求，這些需求就得要商業(yè)保險來補充?！?/p>

“大廠”員工們是張曉琦眼中典型的目標客戶，“自己出了意外或者得了大病，家里怎么辦？孩子要花錢，房貸也不輕，把保險配置好是對家里的責任感的體現(xiàn)”。她也逐漸發(fā)現(xiàn)，這類客戶能更理性地接受商業(yè)養(yǎng)老金、年金型保險的“長期成長性”，而不是聚焦于投資的“回本速度”，“很多人都已經意識到長壽是—種風險”。在定期存款和國債利率長期下行的趨勢及預期下用一紙合同鎖定較高長期收益率的保險產品的市場熱度，也正持續(xù)升溫。

顧東認同配置商業(yè)保險和養(yǎng)老金是大勢所趨，但對妻子力推的保險產品抱有懷疑：“保險公司的利潤不也是靠投資嘛，現(xiàn)在投什么能有這么穩(wěn)定的收益？穿透到底層，不都是—樣的資產。短期可能看不出來問題，也就是因為投資周期拉得夠長?！薄爸芷陂L本身也是抵抗短期波動風險的手段?！睆垥早辛Ψ瘩g道。

和之前被比喻成“鐵飯碗”的銀行職位相比，張曉琦對現(xiàn)在這份工作更滿意：“收入比之前高，時間更靈活，能帶著兒子玩。覺得是在給自己打工，也能幫到有需求的人，干著也有積極性?！毙鹿镜墓ぷ鞣諊懿诲e，領導和老員工會積極給予張曉琦這樣的新人業(yè)務上的支持。每當監(jiān)管機構或媒體發(fā)布對商業(yè)保險利好的消息，公司的內勤或團隊其他“伙伴”就會將信息加工成方便經紀人使用的物料，分發(fā)給大家，“遇到—些比較偏門的需求，團隊里誰做過相關業(yè)務，也都會積極地分享自己的經驗”。

曾參與過大型組織的“中臺”搭建的顧東不得不承認，妻子所在的保險公司的“中臺化”做得很好，甚至優(yōu)于大部分他熟悉的互聯(lián)網企業(yè)，“目的單純，為了支持銷售開單，需要的產品信息、增值服務的資源，都管理得很清晰，前臺隨取隨用，流程也簡單”。不過，他并不認為妻子的工作如她說的那樣完美：“主要是時間上，說是能有更多時間陪孩子，有時候熬夜給客戶出方案，兒子要先和阿姨—起睡到半夜，她再去‘換班；有時候，—家三口出去玩，她就—直在看手機，回復客戶的消息。”

“現(xiàn)在兒子都會說‘媽媽別看手機啦！”顧東模仿著孩子語氣，嘆了口氣：“她能投入到家人身上的時間還不如以前多。”但他也不在張曉琦面前抱怨這些，他明白，自己的家庭地位已經大不如前，“我現(xiàn)在沒收入，家里靠她養(yǎng)著”。

再次穿起長褲

顧東失業(yè)后的第七個月，張曉琦對他提出了“底線要求”——找到新工作前能掙錢養(yǎng)活自己。彼時，楊浩帶來了一個新的短期工作機會，他所在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與某家央企簽署了一份“業(yè)務咨詢及模型輸出”的合同，但甲方負責人以“咨詢報告質量不佳，無法向上交付”為由，拒絕驗收成果?；谛湃侮P系，楊浩希望顧東以外部專家角色入場，把報告做好。

“模型都已經跑一陣了_我說要不然拆開驗收，甲方也不同意?！睏詈坪皖櫀|訴苦，自己之前接手的項目很難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不過這半年開始，“各個項目都不順利，明顯感覺甲方們的錢袋子變緊了。業(yè)務沒錢，科技口就砍預算，已經下發(fā)的預算就要講節(jié)資率、拉長付款周期”。簡單了解情況后，顧東倒是不怵，他覺得這與自己之前接手的項目本質上沒有太大差別，楊浩給出的酬勞也相對優(yōu)厚。他沒怎么遲疑就答應了這次工作邀約，他想，這也是一次向家人和其他朋友證明自己能“體面地養(yǎng)活自己”的好機會。

2023年7月，北京迎來了史上罕有的高溫潮。在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顯示體感溫度為47攝氏度的這一天，已經習慣穿著拖鞋短褲的顧東不得不換上了西裝長褲——根據(jù)項目甲方的職場管理要求，辦公場所內男士禁止穿著短褲。他對楊浩自嘲，離職一年了_沒想到又在最熱的日子穿上了長褲。

項目進度并沒有如顧東預想的那樣推進，“甲方想法改了又改，確認過的思路又推翻，等著我們的結論再反推論證過程”。項目卡殼，為了督促進度，楊浩拉著顧東、項目經理和公司其他管理人員每日召開例會，加班加點。8月，公司決定放棄，將包括顧東在內的主要工作人員從客戶現(xiàn)場撤出。

在項目復盤會上，顧東結識了楊浩所在公司的老板，“是個生意人，也是個玩家，很聊得來”。兩人一拍即合，對方也托楊浩詢問顧東是否有意愿加入團隊。顧東只答：不著急，再歇一陣。

顧東有著自己的顧慮，共事一段時間后，他發(fā)現(xiàn)楊浩的工作似乎也不像之前描述的那樣輕松。和在“大廠”時邊界明晰的工作內容相比，楊浩現(xiàn)在像只“八爪魚”，對外要負責售前、投標、商務流程推進，對內還要顧人力和預算管理?！耙粋€月大概有兩周在出差，不出差在公司有時候也干到半夜一兩點?！鳖櫀|已經很長—段時間沒有在酒館看到楊浩，“總說沒時間，喊他七八次了，喊不出來，不是伺候老板就是伺候老婆”。

秋至

9月，顧東的咨詢項目早已結束，張曉琦催促他趕緊將“找工作”提上日程。顧東決定回到“大廠”，開始每周在招聘軟件上投遞兩三個自己覺得業(yè)務匹配度高、收入能“再上一級臺階”的崗位。但幾周下來，他不僅沒拿到面試機會，甚至和招聘者在線說上幾句話的機會都不多。慢慢地，刷招聘平臺變成了他閑暇時不可缺少的消遣，“什么職位都投，沒事兒就看看招聘軟件”。

顧東分析，自己求職不順的原因可能是對收入的要求過高，再有就是自己之前從事的領域比較專業(yè)。“其實我覺得這兩個都不是問題，聊得來、有前景的公司，錢少—點也完全可以接受；而且，雖然我最近幾年的工作都在做金融科技戰(zhàn)略，但之前內容、產品、運營這些活兒也都能干得順手?！鳖櫀|很快調整了自己的求職策略，但直到10月中旬，他也沒有收到一封來自“大廠”的面試通知，朋友們推薦的一些“非正式”的機會，也總是在酒局散場后就沒了下文。

耐心被不斷消磨的張曉琦對顧東提出了新要求：一邊求職，一邊也給她“打工”，做一些文案編輯和自媒體運營工作?！艾F(xiàn)在好多保險經紀人都在通過自媒體拓展新客戶，獲客效果不錯。顧東擅長這個，我不太擅長?！睆垥早X得，丈夫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可能是因為客觀環(huán)境，即便如此，他也應該“為家庭創(chuàng)造些價值”。

半個月后，眼見著冬季臨近，顧東主動去找了楊浩，直截了當?shù)靥崞鹑肼毸麄児镜氖隆詈埔矝]遮掩，告訴他公司預期引入的一筆投資“出了狀況”，同時，各項目的回款遙遙無期，“之前老板就抵押了房子，貸款發(fā)工資，現(xiàn)在也快花光了”。公司先是全體降薪50%，后來又裁掉了一半人，“等融資到位，你要是還沒找著工作，我再拉你”。楊浩說，自己投資貝果店的計劃也已經擱淺，“跟能提供場地的咖啡店沒談妥，對方要的保底額太高了”。

張曉琦建議顧東找之前的老板聊一聊，看能不能爭取重返原公司，或者勞煩對方推薦新的工作機會。顧東嘴上應著，卻始終沒有行動，他在心里琢磨，覺得實在無法面對曾多次挽留自己的老板?！拔乙厝フ宜?，他先得騎著我在辦公室轉一圈，說，‘看！后悔了吧！”顧東說。

天氣逐漸轉涼，夜晚來得越來越早，顧東不再像之前那樣頻繁出入酒局，“忽然意識到喝酒挺貴的，現(xiàn)在也不怎么往酒館充卡消費了。有時跟朋友哭窮，拉著人家請客，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等找著工作再請回來就是了”。他白天泡在咖啡館，點上一杯“品質穩(wěn)定，價格合適”的意式咖啡，而非之前熱衷的各式手沖，待到天擦黑的時候，就起身往附近的公交車站走，準備回家。“小時候坐地鐵坐惡心了，這幾年去哪兒都肯定打車，最近開始天天坐公交了。”在如今的小區(qū)住了七年，他終于對周圍的公交車路線熟悉起來，也開始習慣過“數(shù)著兜里的錢花”的日子。

這幾個月，就算是參加朋友組局的應酬，張曉琦也將顧東回家的“門禁”從晚上12點提前到了10點，“有時候9點剛過，就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來一個小問號”。顧東晃晃手機，表情有些無奈：“這就是責問我為什么還沒到家？”

“浪費錢，白搭時間，關鍵對身體也沒有好處。”張曉琦在一旁補充道。

貓冬

截至12月首周，顧東進行了一次統(tǒng)計，自己在兩家較為主流的招聘網站上總計投遞了超過200份簡歷，有8位朋友為他推薦過工作，共進行了4次面試，均終止于初面。顧東開始反思自己過去的職業(yè)規(guī)劃存在問題，“換工作過于頻繁”。另—方面，他的職業(yè)技能也正在過時，“熟練使用新的數(shù)據(jù)分析軟件”和“流利、可作為日常工作語言的英語”成為限制他投遞很多崗位的硬性門檻，“接下來要好好學學AI工具，這肯定要寫進明年的個人計劃”。

顧東的微信上的各大行業(yè)群里，最近又開始討論各家“大廠”的新一輪裁員計劃?！翱戳擞腥苏淼母鲝S裁員情況，雖然有點危言聳聽，但實際情況估計也不容樂觀。”顧東不覺得稀奇，“這幾年都這樣，到了年底算賬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減員增效”。

隨著比特幣價格的回暖，顧東又分出一些精力關注區(qū)塊鏈行業(yè)?！爸昂瞄L時間沒看盤了，有一天，之前合作過的朋友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行情來了，我—看，還真是?！钡櫀|很快發(fā)現(xiàn)，只是半年沒有操作，自己連很多工具都得重新配置，“就半年，整個區(qū)塊鏈世界又換了個天，主流的敘事有很大調整，一些當前的熱門領域，我作為一個從業(yè)者之前都沒聽說過”。

12月后，張曉琦不再催著顧東找工作．開始勸他“順勢而為”和自己一起賣保險。隨著冬天的驟然降臨，她的保險業(yè)務又迎來了新的高峰——北京呼吸道疾病高發(fā)，醫(yī)院就診資源緊張，“很多群里都在討論，一家大型公立兒科醫(yī)院夜里能排到千八百號，有朋友帶孩子去看病，頭半夜去的，天亮才看上，只能跟車里湊合睡會兒”。

高端醫(yī)療險成了張曉琦近期接到最多的業(yè)務咨詢，不少“新中產”都期望為孩子配置這類保險，使得自己能有底氣選擇更便捷、舒適的私立醫(yī)院就醫(yī)。不過張曉琦的客戶轉化率并不高，她判斷，“可能因為身邊認識的朋友現(xiàn)在手頭都不夠寬裕，算出保費后還是覺得貴，而且他們之前在私立醫(yī)院就診的體驗也不多”。

顧東陪著妻子去見過—次潛在客戶，他沒忍住對保險資本的底層資產的質量一通分分析，還不忘補上自己關于宏觀經濟的未來展望。保險訂單最后沒成，張曉琦也不怎么樂意帶顧東一起約見客戶了，“影響我開展業(yè)務”。

再次賦閑的顧東約上楊浩，一起去考察他先前看中的貝果店，兩人聊起了楊浩公司的近況。即便是按降薪后的標準，楊浩也已經三個月沒有正常發(fā)薪了?！澳氵€打算再扛扛？”顧東問?！霸倏缚??！睏詈葡肓讼?，回答道。

12月中旬，北京的冬日開始被連綿不斷的降雪包裹，顧東按慣例回顧起2023年的“目標和關鍵結果規(guī)劃”，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故事并沒有像去年規(guī)劃的那樣行進。兒子已經從咿呀發(fā)聲長到了可以說出短句的年齡，每天他出門時，都會在育兒阿姨的示意下對他說：爸爸上班去啦，和爸爸拜拜。

“和年初比，沒變的除了沒工作，可能就只剩下每天都要躲到外面去了吧?！鳖櫀|的表情和語氣都變得沮喪。大雪的冬夜，他拉著滯留在外的朋友們躲進了常來的酒館，室內暖氣還算充足，他搓搓臉頰，叫了—杯精釀啤酒：“我之前—直說自己挺順的，但那時只把運氣好當一個瀟灑的借口?，F(xiàn)在發(fā)現(xiàn)，可能真的就是運氣好，趕上了干什么都順風順水的時候?！?/p>

落地玻璃窗外的世界逐漸被純潔的白色掩蓋，再融進黑色的夜里。顧東的講述還在繼續(xù)，他先是把自己比作在冬天艱難覓食的野貓，后來又道：“比喻成野貓還是文雅了_喪家犬，你知道吧，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條喪家犬?！彼呀浐攘瞬簧?，叮囑相熟的酒保將朋友的費用一并記在自己賬上。但很快，被扔在桌角的手機“歡快地歌唱起來”，是張曉琦的電話，快9點了顧東該回家了。

后記：更多的路

在本文初稿完成后，顧東主動聯(lián)系到筆者，表示自己的經歷“有點偏頗”，而他身邊有—些從“大廠”離開的朋友，已經步入到更加自洽的生活軌道，印證了他們主動離職時的設想，不算是和他—樣的“失敗者”。

百見是顧東主動離開“大廠”的朋友中，讓他覺得“狀態(tài)最好”的人。今年夏天，百見從公司辭職，成為一名獨立的IP營銷顧問，“幫助老板們抓住視頻媒介的風口，打造他們的個人IP，從而獲取客戶線索”。而這原本只是年初她在工怍之余經營的一份副業(yè)。

“去年，我老東家的領導就認為我應該自己找份生意做，他愿意投資?！卑僖娧a充道。在“大廠”工作積累下的資源成為她單飛的底氣，仔細分析自己的優(yōu)勢和市場風向后，她選定了短視頻IP這個賽道，用業(yè)余時間開設了個人短視頻賬號“周百見大實話”。

“這是個流量入口，也是一個證明自己價值的案例。今年1月起的號，21月社群建起來了，3月開始做付費咨詢。5月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每天只要花費兩個小時，一個月就能掙10萬，那時候就覺得，主業(yè)里讓人糾結的那些問題不重要了。”

長期在互聯(lián)網公司工作，百見逐漸明白，在一個足夠大的平臺，個體的想法和努力其實并不會給整體業(yè)務帶來什么改變，“在一件事里，每個個體都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此外，職業(yè)成長方面，有時候錯過—些關鍵晉升臺階，“再往上走就沒那么容易了”。

百見在表達和溝通上具備較好的天賦，并且在企業(yè)服務行業(yè)工作過十年，擁有較為敏感的商業(yè)嗅覺。她覺得自己可以把這兩項優(yōu)勢相結合_找到—條屬于自己的路，“自己一個人能把事隋干成，就不需要一個組織替你證明你是誰了”。

她也坦誠分享了自己開拓個人業(yè)務的經驗。最初，她將知識付費作為主要業(yè)務模式，把自己的一套方法論整理成標準課程，向粉絲銷售。“做了一段時間，覺得不對，知識付費是面向無差別的普通受眾的，核心是販售信息差?！螘r間跑下來發(fā)現(xiàn)兩個問題，一是對于單純的知識付費模式，客戶沒有復購的必要性；二是很多人不會把課程看完，也沒有自己的業(yè)務基本盤，無法完成從零到一的改變，形成一個成功的客戶案例?！卑僖娊忉尩?。

她很快對自己的業(yè)務進行了梳理。一方面對核心客戶群進行了重新定位，“專注于服務企業(yè)老板，門檻比原來高了咨詢每小時收費5000塊，兩小時起。愿意為此付費的人，大多對IP也有些認識，并且具備為此付費的產業(yè)，能接得住我分享的內容”。另—方面，她搭建了更完整的產品服務體系，遞進式承接客戶逐步深化的需求。

百見不吝于談起自己在“大廠”的經歷，她認為那段過去為她現(xiàn)在的業(yè)務提供了至少兩個助力——一是拓寬了她的視野，因為平臺優(yōu)勢，她見識過比較多的商業(yè)模式，在做咨詢業(yè)務時，“很多客戶的業(yè)務領域不管見沒見過，也都能想象得出做起來是什么樣子”；二是建立了她長期主義的價值導向，“可以踏實等待，錢不要一年掙完”?，F(xiàn)在，她并不把自己定義為標準意義上的創(chuàng)業(yè)者，“知足，不會很忙，用高性價比的方式掙些舒服的錢。有時候目標定的太高了，幸福感就少了”。

在“大廠”工作時，百見幾乎沒有參與過什么家庭事務，“忙得連婚喪嫁娶都沒去過”。離職后，她還能夠抽出時間返回南方的老家參加表妹婚禮。她的職業(yè)選擇也得到了家人的支持。她在北京的家里直播，丈夫會提前幫她布好燈光；在老家，媽媽也專門收拾出來了一個房間留給她直播使用，“每個家人都看到我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條讓自己舒服的路”。

除了掛在嘴邊的舒服，成就別人產生的“獲得感”也是新職業(yè)為百見帶來的驚喜。線上直播時，她和客戶連麥，有時幾句話就能幫對方解決業(yè)務中的實際問題，雖然不能帶來直接的金錢回報，只換回—句“謝謝老師”，她也覺得自己“挺開心的”。

另一位典型人物是“豆老板”，他也是顧東的“老酒友”。“豆老板”離開“大廠”后，成了一家小關東煮店的老板，店面就“內嵌．在他最愛光顧的—家酒館里?！爱敃r的目標就是開—家店，有個能連接具體的人的空間。”“豆老板”承認自己受了日劇《深夜食堂》的一部分影響，但不多，他主要希望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吧臺，“能靠近別人”。

與人產生連接是“豆老板”最關心的事。“在‘大廠打工時，其實挺郁悶的，大家分工特別明確，每個人干完自己的事隋后，不會再有任何連接。”“豆老板”回憶起促使他做出離開決定的某個瞬間，那天，他和一群老朋友喝酒喝到深夜，第二天清晨，他帶著宿醉后殘留的頭痛慢慢往地鐵站走，看到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加速越過他，“沖向地鐵，沖向工作”。他突然愣住，開始問自己：我的生活有另外—種可能？

離開“大廠”后，“豆老板”的收入水平比全職打工的時候降低不少。“特別是今年，感覺流水比去年降了二至三成，明顯感覺到很多人在花錢選擇上更謹慎了，原來手里攥著好幾塊錢，喝酒花—塊、吃東西花—塊、看演出花—塊，可以兼得，現(xiàn)在只能選擇其中能給自己帶來最大滿足感的—項?！北M管如此，他仍然給自己這一年的狀態(tài)打出80分，“以前有很多住在鼓樓的朋友，我打工時，看他們發(fā)朋友圈，下午4點坐在胡同里曬太陽。那時候只是羨慕，現(xiàn)在我也可以了”。

鐵格子鍋里，飽滿的食材在澄透的湯水間翻騰。熱氣上升，吧臺后“豆老板”的臉變得模糊，但依稀能看清他上揚的嘴角，“北漂這么多年，這次辭職以后，我才覺得自己是真的生活在北京”。

這一年，“豆老板”在吧臺收獲了彳艮多他曾經渴望的連接。我們交談間，店里漸漸沒了客人，他索性走出吧臺坐下，慢慢講起這一年自己的故事：“有—對天津來的夫婦在我這兒喝酒，還帶了個四、五歲的小姑娘。那天我們聊得很開心，后來他們和閨女說，‘這種小酒館就是爸爸媽媽喜歡的地方，帶你也來看看，坐在這兒的人都是好人。但是你也要等到18歲以后才能自己來喝酒?！?/p>

現(xiàn)在，每周一，“豆老板”都會邀請朋友過來暫時接管廚房，讓他們做些拿手菜。顧東也是一位接管者，為酒客們煮他從小吃到大的“特制方便面”?！安皇菫榱藪赍X，能找個小廚房，做些熟悉的東西跟其他朋友分享，對很多人而言，本身也是一種‘在積極生活的暗示。”“豆老板”記得，還會有朋友帶著自己的母親—起來下廚。

這樣的活動已經持續(xù)了50期，每期小廚旁被接管后的主題、主廚介紹和菜單，都會被“豆老板”打印出來，掛在吧臺旁邊的墻上?！岸估习濉币苍诎膳_結識了更多新朋友，有個女孩，“不太敢和別人交流，人多時，她都不好意思去酒館的吧臺點酒。我就帶著她一點點嘗試接觸周圍的朋友，能明顯感覺到她在這一年里一步步打開了自己，主動尋找和他人交互信息的快樂了”。

與這位朋友相識一周年的時候，女孩瞞著“豆老板”提前到了店里，用記錄他們一年相處點滴的照片貼滿了吧臺側面的墻。“這一年我感覺到自己和她在相互救贖?！薄岸估习濉弊詈筝p聲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