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倩
十年前,我讀到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那句名言,“女人想要寫小說,她就必須有錢,還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边@句話不知貽誤了多少人,反正我是被誤讀了,為了擁有一間房間而拼命努力,到頭來發(fā)現(xiàn),房間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樣,而是心靈的房間——不管一居室、兩居室,還是三室一廳、四室兩衛(wèi),壓根不是那么一回事。房間指向的是獨立人格,是女性自我本身。
沒有自我的人是可悲的。把自我弄丟的人是失敗的。眼看年齡奔四,我總算悟出一點不是真理的真理。命運給我的一拳爆擊是不可逆的痛楚,伴隨終生的殘缺,就像上帝苦心孤詣做的一個記號,永遠與別人不同,現(xiàn)實生活中又不得不活得相同,飽受的委屈和煎熬難以言述。于是,我把自己關(guān)了起來,心上拴上一把鎖,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自己與自己對話,自己重新生下自己,我變成紙上的夜行動物,就像《過于喧囂的孤獨》里的那個打包工漢嘉,在陰暗的地下空間給書籍和紙張打包,一干就是三十五年,最后把自己像書一樣打進廢紙包。我能夠想象到溶溶暮色下他安靜而動人的姿態(tài),他的孤獨也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月光,任何人都無法侵犯和剝奪。
人需要靠書籍的加持,活得更像個人。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對閱讀失去信心,特別是父親病逝后,沒有一本書能夠治愈我的傷痛,瘋狂的向外擴張、求索,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離不開書的光照。是的,我始終相信好書都自帶精神光源,能夠洗塵去污,點亮心靈。于是,我又重新回歸到以前的純粹狀態(tài),以書為伴,來杯咖啡,保持微醉狀態(tài),才有可能進入自由。自由的女神外表高冷,她看不上趨炎附勢,瞧不上諂媚討好,她鐘意的是靈魂的舒展和愜意,她看重那種懸崖邊上的挑戰(zhàn)者,那些冒險的旅行者,她看重的是詩性本身。
或許,有人會問心靈房間究竟在哪里?對女性而言,在菜市場的攤位上,廚房里的爐灶旁,地鐵的座椅上,化妝桌的鏡子前……無處不在,無處不顯,只是很多時候肉眼看不到,需要用心體味。我就親眼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攤位前,看到一身著碎花棉襖的女子翻看小說,那本書舊的沒了外皮,她卻看得津津有味,那一幕場景叫人有些感動,頓覺時光對每個人都是如此慷慨而仁慈。反而是在一些高檔場所,商務(wù)或假日酒店大堂,高檔寫字樓里,西餐廳里,處處可見低頭刷手機的人,裹著絲襪的大長腿,涂抹紅唇的精致臉,以及亮晶晶的美甲,叫人有些精神恍惚——失去了真實,哪里還有美麗可言?魯迅先生說過,“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边@里的生活,包括精神生活。女人的心靈房間,是精神的飛地,靈魂的花園,適合一個人的孤獨遐想,既可以天馬行空,也能環(huán)游世界,或發(fā)發(fā)呆,聽時間一聲嘆息,又從指尖滑落,也是美好的事情。
坐擁心靈的房間,關(guān)鍵要在暗處下功夫。且從《紅樓夢》說起。第44回賈母帶著劉姥姥游大觀園,一路來到瀟湘館,劉姥姥看到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便說,“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當聽說是林黛玉的房間,她笑道,“這那像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辈苎┣鄄芄珮O為巧妙,借劉姥姥之口說出未竟之語,黛玉的才華不一般。而薛寶釵的書房,與此形成鮮明的對比:“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慢,衾褥也十分樸素。”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寫出《葬花吟》的是黛玉而不是寶釵,為什么寶玉愛的是黛玉而不是寶釵。黛玉的淚水,映照現(xiàn)實的困境,黛玉的房間,映照生命的境界——“詩歌不是練習(xí)修辭,而是一場烈火”,黛玉的這場火沖破樊籠,追求自由,一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叩問生命的本質(zhì),從而獲得精神的救贖。同樣的,晴雯撲扇、妙玉品茶、小紅倒茶、齡官劃薔、香菱學(xué)詩、湘云醉臥……也都是詩,是畫,是無法抹殺的長鏡頭。可見,詩在暗處,孕育出光,在被遮蔽和被忽略的細節(jié)中,需要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和覺醒,正如對心靈房間的覺醒。
我的大多數(shù)時光都是在暗處,因為沒白沒黑的疼痛。過去,我以這種疼痛為恥,揮之不去的魅影,如煉獄般的煎熬,猶如給人判了無期徒刑。后來,我在文學(xué)的國度中甩掉了病恥感,取而代之的是精神的滿足感。只要思想站立,隨時都能高飛;只要思考不歇,隨時都能起舞。一如愛爾蘭女作家希內(nèi)德·格利森,她的髖關(guān)節(jié)做過手術(shù),她把身體里的全部金屬視作人造的星星,“它們在皮膚底下閃閃發(fā)光,一個由新舊金屬組成的星群?!比绱死寺了啦挥?,令我深深敬畏。
那不可救藥的疼痛,眼看變成助燃劑,眼看變成保護殼,庇護我的自由夜行,漫無目的,隨心所欲。詩人里爾克把這種經(jīng)歷寫進了詩里,“我在工作中,就像果核在果子里。”他在《馬爾特手記》中又說,“我們每個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們自己的身體里,就像是一粒水果里面包裹著它的果核?!惫酥赶颉熬佑谟陌档呐Α?,也是生死的終極課題。
我因此頓悟:當我寫作的時候,書桌就是我的房間;當我休息的時候,稿紙就是我的床榻;當我外出的時候,隨身攜帶的書本就是我的家——而且,能夠隨時與星星對談,聽風(fēng)唱歌,說不定還能遇到螢火蟲開Partty。如果讓我給伍爾夫?qū)懛庑?,我一定會發(fā)出邀請:歡迎來我的房間,一起坐下喝杯咖啡吧。
“不必匆忙。不必火花四濺。不必成為別人,只需做自己?!边@才是伍爾夫最想說的話?!白鲎约骸比齻€字,似易實難,關(guān)鍵要擁有享受孤獨的能力,和一副強大的精神胃口。還是女詩人路也的生活態(tài)度最深得我心:“我有一套房子,三室一廳或者四室一廳,一間房子用來寫小說,一間房子用來寫散文隨筆,一間房子用來寫詩,一間房子用來寫評論,而門廳用來教書和過日子的?!蔽业姆块g也在不斷擴大疆域,希望有一天能像女詩人那樣游刃有余,把日子過得像春風(fēng)那樣浩蕩而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