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省以弘道”的士人生命軌跡

于志娜

不為勢奪利牽、甘于清貧自守，是中國古代無數(shù)士人的基本命運，而西漢思想家揚雄的人生形態(tài)卻已超出這一“基本”之外：他在哲學、文學、歷史學、語言學諸領(lǐng)域廣有建樹，本可輔君濟世、俯拾青紫，卻在窮困潦倒中度過了坎壈的一生。揚雄的人生形態(tài)，是他作為一個士人的抉擇，他并未選擇如俗儒般明經(jīng)取仕以獲利祿，而是將目光投向儒學式微的關(guān)切，并以理性切省之心行廓清之功，為儒道的重光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他的生命軌跡揭橥了一位士人內(nèi)心怎樣的歸依與倚重，值得我們在2000多年后深思追尋，做一番探究。

省察學術(shù)軌轍，著述以明天人之道

揚雄少時家貧，自幼博覽群書，好沈博絕麗之文，擅長辭賦，早在蜀地就以文章成名。中年以后，懷有濟世抱負的揚雄，選擇了離蜀入京，并得以任黃門侍郎身份隨成帝出巡。此一時期的揚雄，連獻四賦以諫諍進言。他每作賦，皆披肝瀝膽、用力甚深，據(jù)桓譚《新書》記載，揚雄寫完《甘泉賦》，困倦小臥竟然夢見五臟出于地，以手收而納之，而后病了一年。

遺憾的是，他投入生命撰述的文章，并沒有打動昏聵荒淫的成帝。揚雄終因不委蛇與爭奪而被擠到了官場的邊緣。哀帝后，朝政更加黑暗，在駑馬直上青云、賢才沉淪下僚的世風之中，不乏士子以阿諛攀附而隆盛，揚雄卻恪守操節(jié)，不肯為利祿而鉆營，于是“三世不徙官”成為其仕途命運的結(jié)局。

隨著諷諫干政的失敗，揚雄的思想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視辭賦為“雕蟲篆刻”（《法言·吾子》），其學術(shù)軌轍也隨之改更，從作賦撰文轉(zhuǎn)向探察天人之道。他仿《周易》做《太玄》，試圖從宇宙觀上為儒家倫理道德提供形上依據(jù)，主要講天；又效《論語》著《法言》，對現(xiàn)實政治、社會歷史、倫理道德，尤其德性人格的養(yǎng)成，給予格外的關(guān)注，主要言人。這兩部著作構(gòu)建起天人關(guān)系的新框架，明確申述人的命運在德不在天，從而賦予德性以崇高的地位，沖破了董仲舒以來“人”為“天”之副本的迷妄，高揚了個體人格的自主與獨立，自覺地向先秦儒家人文主義回歸。

揚雄探求天人之道的路向，不同于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的俗儒士子。他注重提升人的自我修養(yǎng)，關(guān)注人的精神價值，這是以先秦人文精神對天人之道的重構(gòu)。他的《太玄》與《法言》備受后世推崇?！斗ㄑ浴吩谄渖砗蟆按笈d于世”，《太玄》則成為魏晉玄學的先導(dǎo)。東漢桓譚、王充、張衡等人對此二書皆贊譽有加，北宋司馬光終身精研揚雄的著作，他花三十年時間集注《法言》，還感嘆《太玄》“合天地之道以為一”（《集注太玄·讀玄》），并仿《太玄》作《潛虛》。

省思儒學陵夷，著力高揚圣人之道

揚雄所處的時代，儒學已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在為政治統(tǒng)治服務(wù)的過程中，儒學逐漸經(jīng)學化，其內(nèi)涵已與先秦原儒相去甚遠，到西漢末年，經(jīng)學的危機顯露無遺，于是道、法、墨各家紛紛抬頭，思想界出現(xiàn)了“諸子各以其知舛弛”（《漢書·揚雄傳》）的紛亂局面。儒家圣人之道被恣意篡改與歪曲，孔子的地位也遭受嚴重沖擊。

面對儒學之陵夷，揚雄破立并舉，以高度的自覺擔當起重闊圣人之道的重任。他一面疾切地批評偏離圣人之道的現(xiàn)象，指斥那些打著孔子儒家旗號的假儒是“羊質(zhì)而虎皮”（《法言·吾子》），告誡人們要善于辨別和驗證，提出“無驗而言之謂妄”（《法言·問神》）的論斷。同時，針對西漢社會方技讖緯盛行，連孔子也被神化的怪誕風氣，揚雄多次表達不滿并給予批駁，指出“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保ā斗ㄑ浴ぶ乩琛罚┯终f“世無仙，則焉得斯語？”（《法言·君子》）這在當時，無異于振聾發(fā)聵，批判鋒芒直指種種迷信，引領(lǐng)世人追尋儒道的真義。針砭迷妄的同時，揚雄極力推崇孔子和五經(jīng)，將萃集圣人思想的五經(jīng)作為評判是非的標準，提出“天地之為萬物郭，五經(jīng)之為眾說郛。”（《法言·問神》）將孔子之道視為唯一正道，提倡“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經(jīng)營中國，終入大海。它人之道者，西北之流也，綱紀夷貉，或入于沱，或淪于漢?！保ā斗ㄑ浴ぞ印罚╇y能可貴的是，揚雄還勾勒出儒學道統(tǒng)傳承的譜系輪廓：“是以法始乎伏犧，而成乎堯。匪伏非堯，禮義哨哨，圣人不取也?！保ā斗ㄑ浴柕馈罚皩W之為王者事，其已久矣。堯、舜、禹、湯、文、武汲汲，仲尼皇皇，其已久矣?！保ā斗ㄑ浴W行》）基本形成了伏羲、堯、舜、禹、湯、文 武、周公、孔子的道統(tǒng)線索。揚雄的這一道統(tǒng)意識早于唐代韓愈800年之久。因此清末曾紀澤在為揚雄正名時非常懇切地說道：“若雄者，其亦不以漢之興廢為憂樂，而專以學之不講、道之不明為恥者歟？”

省悟人生進退，以玄靜孤勇成全自洽之道

在班固的筆下，揚雄“簡易佚蕩”“默而好深湛之思”。他少時有隨嚴君平學習的經(jīng)歷，免不了受老子“玄”思想的影響，故而表現(xiàn)的“覃思玄靜”。這也就不難理解他在遭遇朝政昏暗、仕途困頓之時，把隱逸官場作為自己的安身選擇。但隱逸并沒有沖淡他以道自任的士人使命感，他反而將玄靜轉(zhuǎn)化為深沉的力量，以孤勇之風開出一條不肯“詘道而從人”（《法言·寡見》）的人生進路。這也體現(xiàn)出他與當時俗儒緘默以保身的不同。

揚雄大力頌揚圣人的教化之功，明確反對消極遁世的做法：“圣人樂陶成天下之化，使人有士君子之器者也，故不遁于世，不離于群。遁離者，是圣人乎？”（《法言·先知》）他又以直擊現(xiàn)實的勇氣，尖銳地批評勢利儒生，曲解經(jīng)文、破碎大道的做法，指出“今之學也，非獨為之華藻也，又從而繡其鞶帨，惡在老不老也？”（《法言·寡見》）他還一針見血地指出“大人之學也，為道；小人之學也，為利”（《法言·學行》），表達了對功利學習動機的反對。

批評勢利俗儒的同時，揚雄盛贊顏回“安貧樂道”的精神，先于宋儒提出“顏氏子之樂”，號召人們學習顏回的精純貞正。更為難得的是，他不同于那些知行分離的“學問家”，而是將自己的主張付諸實踐：揚雄并沒有走以經(jīng)謀仕之路，而是“投下整個生命去追求知識”（徐復(fù)觀語），他還放棄三年俸祿校書天祿閣，積二十七年之功著成《方言》一書，開舉世方言學之先河，其純粹的治學動機為世人樹立了為學的榜樣。他選擇玄默自守但并未停止孤勇奮進之路，揚雄這種自我安頓的人生形態(tài)，顯然不僅有別于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路徑，而且沖破術(shù)數(shù)與政治循環(huán)的鉗制，在朝堂內(nèi)外獨辟出一條有退有進的新路，于儒道融合中獲得了精神自解。我們再回味班固在漢書《本傳》中對揚雄“晏如”的二字評價，這分明是洞悉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后，對其融匯儒道、弘道自足形象最為恰當?shù)膶懻铡?h3>大道不孤，揚雄風韻的后世余響

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激蕩中，揚雄不激憤冤抑，不沉淪自匿，其流風余韻在歷史的長河中連綿不絕：他批判讖緯神學、神仙迷信的主張被東漢理性主義學者桓譚、王充所繼承，成為二人批判神學、倡導(dǎo)無神論的重要依據(jù)；他高揚人的主體性，重視修身進德的內(nèi)向進路，顯然是先秦儒學到宋明道學之間注重內(nèi)圣功夫的津梁；他的道統(tǒng)觀深刻影響了唐代的韓愈，后者在《原道》中對儒學正統(tǒng)的凸顯，與揚雄的圣道譜系若合符契，宋人孫復(fù)、柳開、石介、蘇洵等甚至把揚雄視為孟子之后的儒道傳承者；他不慕榮利、以弘道自任的士人心態(tài)，在后世藝文中頻頻閃現(xiàn)：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中表達了對揚雄的贊譽，其《五柳先生傳》中也不乏揚雄的影子，李白、杜甫等諸多詩人對揚雄敢于諫言、求知問道、超脫世俗的人生態(tài)度也追慕不已。近人梁啟超認為，漢代儒學最重要的有六家，揚雄獨居其一，對他的開拓之功大加贊譽。馮友蘭盛贊揚雄分離儒家思想與陰陽學說，稱其開辟了魏晉思想新道路。

撫卷沉思，兩千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回望揚雄的人生軌跡，緬懷他對中華文化的貢獻，品味歷史上“西道孔子”“千秋止有一揚雄”的贊譽之詞，怎能容忍中古以降對揚雄的貶斥漠視。身為兩漢時期的鴻儒，在衰壞與迷亂的時代，揚雄投下整個生命切省以弘道，其思想光芒跨越古今，穿透歷史的迷霧，昭顯了揚雄“士”之為“士”的生命意義與價值。

（作者系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