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相間：模式化和寫真視閾下與遼人“性格”相關(guān)內(nèi)容之書寫

摘 要：檢索出土遼代石刻文字發(fā)現(xiàn)，遼人墓志銘作者在書寫志主“性格”及與其相關(guān)的“姿容”“行為”及“命運”等內(nèi)容時，大多從“模式化”和“寫真”雙重視角切入，交替映現(xiàn)“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性格”支配“行為”，“性格”影響“命運”等文本景觀。但其中也有些書寫內(nèi)容屬于溢出常態(tài)之外者，需要稍作辨析或說明。

關(guān)鍵詞：遼人墓志銘；模式化和寫真；性格；姿容；行為；命運

中圖分類號：K24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4）03-0001-08

檢索出土遼代墓志石刻文字資料發(fā)現(xiàn)，遼人與“性格”及其相關(guān)內(nèi)容之書寫，大都虛實相間：或模糊抽象，借以彰顯志文書寫的模式化風(fēng)格；或紀實寫真，是為突出志主的個性化特征。然即便是同一篇墓志石刻文字，作者對志主“性格”及與之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描摹也絕非單一的線段式或平面化，遼人“性格”的生成、表露、凸顯及定型，均與其習(xí)慣養(yǎng)成、神態(tài)表情、言行舉止以及終極命運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或影響。正是因為有昔日遼代墓志銘作者書寫過程中的多視角觀察和立體式描述，方能使千年之后的我們在瀏覽出土墓志石刻文本時，一個個性情迥異、鮮活生動的遼朝歷史人物展現(xiàn)在眼前。

一、“相由心生”：性格關(guān)聯(lián)下的姿容

本文所謂“姿容”，并非單指人的天生相貌，而是指與人的“性格”相關(guān)聯(lián)且與相貌融而為一的人的體態(tài)、容色與表情等綜合體。

“相”，一般指世間萬物的外在形狀?！跋嘤尚纳睘榉鸾陶Z，見于《無常經(jīng)》：“世事無相，相由心生，可見之物，實為非物，可感之事，實為非事?！庇魅怂娛挛锘?qū)κ挛镏斫猓善鋬?nèi)心所決定。筆者佛語化用，并將其置換成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名詞便可詮釋為：人的“性格”（“心”）可以外塑其“姿容”（“相”）。譬如，古今文學(xué)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性格”仁善者，“姿容”多表現(xiàn)為慈眉善目；“性格”奸詐者，“姿容”多呈現(xiàn)為賊眉鼠眼，應(yīng)有其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證。換言之，一個人有什么樣的“性格”，就會有與其相關(guān)聯(lián)的“姿容”外露展現(xiàn)，古今同理。這就是說，“性格”和“姿容”的邏輯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先有“性格”的存在，后有“姿容”的生成，是“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不是反向“姿容”關(guān)聯(lián)“性格”）。這本是墓志文本“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書寫的正常順序，但筆者檢索出土遼代墓志石刻文字后卻發(fā)現(xiàn)，作者們對志主“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書寫排列，大多是描摹“姿容”在先，書寫“性格”于后，屬典型的“倒敘”風(fēng)格。譬如，遼圣宗統(tǒng)和十五年（997）的《韓佚墓志》作者在書寫志主“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時即云：“公美風(fēng)儀，寬度量?！雹佟懊里L(fēng)儀”，說的是韓佚的“姿容”；“寬度量”，是指韓佚的“性格”。又如遼興宗重熙二十二年（1053）的《王澤墓志》在書寫志主的“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時亦載：“父公諱澤，……體貌杰秀，襟靈坦夷。”②“體貌杰秀”，是說王澤的“姿容”；“襟靈坦夷”，是指王澤的“性格”。遼代墓志銘作者這種“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倒敘書寫，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錯覺，即有什么樣的“姿容”，就會有什么樣的“性格”。這就頗有些類似江湖“相術(shù)”中的反推路徑。③墓志銘作者“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這種倒敘書寫，雖然并不科學(xué)，但業(yè)已形成了遼代墓志銘中最為常見的一種習(xí)慣性模式化書寫風(fēng)格。

遼代墓志銘作者有關(guān)遼人“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另一種模式化書寫范式，便是在“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描述上，多喜歡使用一些相同或相類的詞匯，句式簡潔，排比工整，非具體內(nèi)容描述，無個性化特征。譬如，在書寫“性格”良好的正人君子時，于其“姿容”的描述上多使用“魁偉”“雄偉”或“奇骨”“英奇”等字樣。如“魁偉”。遼道宗咸雍八年（1072）的《耶律宗福墓志》書寫志主“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時即云：“惟王生而魁偉，性以聰穎。才幼而有成人之氣，未童而有濟世之量?！雹苓|道宗大安九年（1093）的《張文藻墓志》書寫志主“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時亦云：“公諱文藻，狀貌魁偉，賦性剛毅，身滿五六尺，力敵二三夫?！雹萑纭坝⑵妗薄捌婀恰薄＿|景宗乾亨三年（981）的《王裕墓志》書寫志主“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時即載：“公即太傅之第三子也。骨相英奇，人才車榮。風(fēng)神疏朗，器□□樂。……公卓卓英風(fēng)，汪汪軌度，蘊韜略，運樞奇，……重分義，輕貨財，美風(fēng)儀，善言笑，務(wù)于賑恤，執(zhí)于謙恭，不以聲色間其心，不以利賂污其行。”⑥遼圣宗統(tǒng)和七年（989）的《李熙墓志》書寫志主“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時亦載：“公即押衙之第三子也。生表奇骨，長負英概。”⑦等等。

遼代男性墓志銘中關(guān)于“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這種習(xí)慣性模式化書寫用詞，并非遼人所首創(chuàng)。譬如“魁偉”，遼之前的史家及文人即多用于形容英雄俠客身形高大壯實。如《后漢書·郭太傳》即云：“（郭太）身長八尺，容貌魁偉，裦衣博帶，周游郡國?！碧祈n愈《司徒兼侍中中書令贈太尉許國公神道碑銘》亦載：“公之父曰海，為人魁偉沈塞，以武勇游仕許、汴之間。”又如“奇骨”，遼之前的史家及文人多用來比喻某些非凡之人有著與眾不同的“姿容”。如東漢王充《論衡·講瑞》即載：“以相奇言之，圣人有奇骨體，賢者亦有奇骨?！碧迫藦堉^詩《同孫構(gòu)免官后登薊樓》亦云：“嘗矜有奇骨，必是封侯相?！边|代墓志銘作者借用先朝典故文本中“魁偉”“奇骨”等詞匯，用于志主“姿容”之描述，由此便形成了這一模式化書寫范式。

遼代墓志銘中，作者在書寫賢妻良母的“性格”與“姿容”時，多使用各種花的名字，譬如“蘭”“菊”“桃（花）”，或借用美玉的“玉”字等。如遼圣宗統(tǒng)和十一年（993）的《韓匡嗣妻秦國太夫人墓志》書寫志主的“性格”與“姿容”時即云：“夫人鐘是余慶，生稟奇態(tài)。冰清玉映，可以擬其貌華；菊秀蘭薰，可以方其德行。慧性內(nèi)敏，淑閨外揚。”⑧遼道宗大安八年（1092）的《耶律昌允妻蕭氏墓志》書寫志主的“性格”與“姿容”時亦載：“夫人……淑慧無方，嘉柔有章。鐘越婺之星光，郁燕蘭之國香。仁慈繼體，孝敬因心，遠驕奢于貴高，施寬仁于仆庶?！雹徇|道宗壽昌元年（1095）的《永清公主墓志》書寫永清公主的“姿容”時亦云：“殊不知主之始來也，或星女之□，大羅之天；或□水浦，苧蘿之灣。別神仙之界，來帝王之家。顏膩紅玉，艷浮春葩。動止輕俊，狀垂楊之舞風(fēng)；言語清零，訝碎瓊之飄屑。”⑩等等。

遼代女性墓志銘中“性格”與“姿容”的書寫習(xí)慣性用詞，亦多有喻指所依。譬如，“蘭”香蕙質(zhì)，古人多以之比喻女子清新高雅、散淡嫻淑的神態(tài)；秋“菊”傲骨，多用之象征女子恬然自處、堅貞冷傲的性情；“玉”顏麗質(zhì)，多借此形容女子香腮溫潤、美頰豐盈的貌姿?？偠灾?，用各種花名和美玉喻寫“性格”與“姿容”，亦已成為遼人撰寫女性墓志銘用詞模式化的一種范式。

遼代墓志石刻文字中關(guān)于遼人“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書寫，也有些是屬于寫真式的具象描述，尤其是在人物的“姿容”上，如實摹寫，形象逼真，與人物“性格”的關(guān)聯(lián)度則更顯突出。譬如對遼朝前期太祖、太宗、世宗、穆宗四朝元老陳萬“姿容”的具象書寫即屬典型例證。遼穆宗應(yīng)歷五年（955）的《陳萬墓志》記載：“司徒諱萬，大燕景城縣人也?！就较嘁?，虬髭燕頷，猿臂虎形。少抱英奇，長□□□，□□□火，□滅煙塵，累積殊勛，不能備錄。……年七十，司徒乃恤孤獨，省徭役，使民以時，野無兇黨，門戶不扃，四人樂業(yè)，無不善也?！薄啊踉账就剑o贊皇都。扶危定難，斡運良圖。弓開漆札，日射九烏。每平狂寇，似火焚毛。”11“虬髭”，指胡須呈卷曲狀?！邦h”，下巴，“燕頷”，喻相貌威武狀。又如對遼朝前期太祖、太宗、世宗三朝文武全才之臣耿崇美“姿容”的具象書寫。遼圣宗開泰九年（1020）的《耿延毅墓志》載：“公諱延毅，姓耿氏?！首嬷M崇美，家于上谷。其為人姿貌魁梧，面紫黑，虬髭，凡赫怒之時，鬢毛如猬。善騎射，聰敏絕倫，曉北方語。當(dāng)李唐末，會我圣元皇帝肇國遼東，破上谷，乃歸于我。初授國通事。”12總而言之，通過這種具象寫真式的“姿容”書寫，一個個威猛剛強、英勇無畏、聰敏耿直、忠正仁善的猛將干臣形象，躍然石上，垂之千古。

遼代墓志銘“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另一種寫真描摹方式為“虛”中見“實”。換言之，在此類遼人墓志銘書寫文本的字里行間，雖不見人物“姿容”方面的具體描述，但給讀者的感覺卻是此人“姿容”應(yīng)該與眾不同。譬如，天祚帝乾統(tǒng)十年（1110）的《寧鑒墓志》作者虞仲文在書寫志主寧鑒與“性格”相關(guān)聯(lián)的“姿容”時，即運用了這種方法：“望君之形與色，雖千萬人雜處，標然見其君子。況得味辭氣，伺動履者，寧不心醉神恍？初舉進士，同輩有吟風(fēng)雪夜縱酒詩，君獨有天下餒寒棄我意字句。蚤在布衣，其志亦已遠矣！”13

遼代墓志銘“性格”關(guān)聯(lián)“姿容”的具象寫真還有第三種方式——典故借用。譬如，遼圣宗統(tǒng)和十八年（1000）的《高嵩墓志》作者賈瑜在書寫志主高嵩的“姿容”時，雖未直接紀實描摹，但他通過援引相關(guān)歷史典故，間接描述了高嵩的不凡“姿容”：“公即太尉之長嫡也。稟河岳之靈，降金石之質(zhì)。長卿之眼目流電，右軍之聲音若鐘。何必讀書，洵美且武。劍精七躍，或驚宋元之能；弓控六鈞，更有顏高之力?！?4“長卿”，西漢文學(xué)家司馬相如。“眼目流電”，指司馬相如的雙眼美眸傳神，顧盼生輝?！坝臆姟保瑬|晉著名書法家王羲之?！奥曇羧翮姟?，形容王羲之說話聲音十分洪亮。古人多以鐘聲喻洪亮之嗓音，《新唐書·宗晉卿傳》：“晉卿髭貌雄偉，聲如洪鐘。”

二、秉性行事：性格支配下的言行

一般來說，按人的“行為”—“習(xí)慣”—“性格”—“命運”生成順序，其邏輯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行為”→（形成）“習(xí)慣”，“習(xí)慣”→（塑造）“性格”，“性格”→（決定）“命運”。具而言之，當(dāng)一個人降生來到人世間，“性相近”而“習(xí)相遠”。也就是說，隨著年齡的增長，因受到不同家庭及不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便逐漸使人產(chǎn)生了與家庭教育及社會影響緊密相關(guān)的“初始行為”。然后，隨著這些“初始行為”的不斷重復(fù)與累積，便逐漸養(yǎng)成了“日常習(xí)慣”。當(dāng)一切都“習(xí)以為?！敝?，便塑造出了某種“性格”。由此可知，人的“初始行為”是塑造“性格”的前提條件。但是，當(dāng)一個人的“性格”定型之后，在其日常生活及工作中，“性格”往往也會反邏輯關(guān)系，逆向支配你的“行為”。換言之，一個人平時的言行舉止，客觀上除了會受到外界一些不確定因素的干擾之外，主觀上有很大程度都會受到自身“性格”的支配。譬如，“性格”外向豪放者，均言直行爽；“性格”內(nèi)向拘束者，都謹言慎行。與“性格”形成之前“初始行為”的無意識及被動性不同的是，此時此刻受“性格”支配者，已是一種目的明確、積極主動的“即時行為”。

筆者檢索出土遼代石刻文字資料，發(fā)現(xiàn)作者在書寫遼人“性格”支配下的“行為”時，亦是虛實相間，大致有兩種書寫方式，即主觀評議兼典故比擬法和直筆具象寫真法。

其一，主觀評議兼典故比擬式書寫。

所謂“主觀評議”和“典故比擬”，是指墓志文作者在書寫志主“性格”支配下的“行為”過程中，常以旁觀者的視角，用主觀評議的口吻，融匯相關(guān)典故事例，歸納、概括而形成的一種模式化書寫方式。一般來說，這種書寫方式，句式長短整齊，言辭對仗押韻，用典嫻雅，字詞華美，但所敘之內(nèi)容卻籠統(tǒng)而抽象，并蘊含頗多的溢美虛夸成分。如遼穆宗應(yīng)歷八年（958）的《趙德鈞妻種氏墓志》作者劉京（景），職趙府門吏，他在為已故女主種氏撰寫墓志銘過程中，言其“玉性含貞，蘭儀擢秀”。在如此“性格”的支配下，種氏的日?！靶袨椤?，劉京（景）援引歷史典故，作如下歸納與概述：“夫人……為女以賢著，為婦以孝聞。至于祍席輔佐之勤，閨門訓(xùn)誨之道，二南美化，本于小君；五原善政，資于令教。備推邦媛，咸號母師?！?5“二南”，指《詩經(jīng)》中的“周南”和“召南”?！靶【?，指先秦時期諸侯之妻。又如，遼圣宗太平六年（1026）的《宋匡世墓志》作者王景運，為志主的外甥。他在志文中言說舅父“性本恬和”“慎靜寡言”。在如此“性格”支配下，宋匡世“行惟端謹，嗜學(xué)則融玄讓奧，屬詞則舒向稱奇。奉親族以孝聞，與朋友以信著。慕吉人而為善，善不可嘉；體君子以好恭，恭而有禮。靜罔欺于暗室，動靡讬于權(quán)門”；“友于兄弟，信重佛僧。疏財物而若閑，撫貧弱而以惠。虞世南之五絕，筆翰尤精；劉道民之百函，書數(shù)兼妙。然而名不逮器，用匪稱材，樂天知命，以是圖□。素全真而無問追，慕達者而不尤人。”16“融玄讓奧”之“融”，指東漢著名經(jīng)學(xué)家馬融，“玄”，指東漢末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舒向稱奇”之“舒”，指西漢儒學(xué)大師董仲舒，“向”，指西漢著名經(jīng)學(xué)、文學(xué)大家劉向?！坝菔滥稀?，隋唐之際著名書法家、文學(xué)家；“劉道民”，本名劉穆之，東晉后期名臣。

其二，直筆具象寫真式描摹。

檢索出土遼人墓志石刻文字資料，在書寫遼人“性格”支配下的“行為”時，也有一些作者采用的是具象寫真方式，書寫之內(nèi)容具體而形象，頗具紀實性。如穆宗、景宗至圣宗朝的地方官李熙。遼圣宗統(tǒng)和七年（989）的《李熙墓志》作者在描述志主的“性格”時說：“執(zhí)政以謹厚重，負扆以清白聞?！薄皯?，古時宮殿設(shè)在門與窗之間的屏風(fēng)，“負扆”，背靠屏風(fēng)，指皇帝臨朝聽政。在如此“性格”支配下，李熙為官勤懇實干，行政“行為”別具一格，志文作者均據(jù)實而書：“當(dāng)吏房主事時，出為都峰銀冶副部署，逮考功課，程出辦者倍于前政。轉(zhuǎn)副都承旨時，出為燕京軍巡使，洎察獄，冤濫雪活者聞于眾口。遷都承旨時，出為鹽鐵制置使，到之日，以贍國為圖，莫不利必興而害必除。授驍衛(wèi)大將軍時，出為錢帛都監(jiān)，蒞之日以正身為則，繇是貪者廉而奸者息。至于倅戎旃，提郡印，正令肅軍旅，善政活疲羸?！?7又如圣宗至興宗朝的官員王澤。遼興宗重熙二十二年（1053）的《王澤墓志》作者為志主次子王綱。王綱在描述父親的“性格”時，使用了“襟靈坦夷”“好于為善”“性生稟于純慈”等字眼。志文中，王綱亦采用了紀實筆法，描摹了父親王澤在如此“性格”支配下的諸類言行舉止：“公之先母李氏，盛年蚤逝。繼親仇氏，慕崇覺行，落發(fā)為尼。公伏臘給供，既豐且腆。痛其淪謝，哀至乎慟?！薄坝忠允p悲，悼亡軫念。夫人李氏，貞柔迪喆，慈順凝猷。積善有余，年曷不永。父愿違偕老，恨匪同途。顧鸞影以雖孤，喜螽羽而且盛。……自夫人疾歿，迨越十稔，繼室無從，杜門不仕。”“父公素重佛乘，淡于權(quán)力。嘗曰：徒以翰墨，□茲節(jié)鉞，顧器名之頗重，念齡算之已高，服廩兼充，子孫俱顯，政之不致，事復(fù)何求？私懇然深，朝論未允。朞載，移鎮(zhèn)奉陵軍節(jié)度使。方新視理，遽遂及瓜。而后于金臺私第，終日燕居，其心晏如也。……惟與僧侶定為善交，研達性相之宗，熏練戒慧之體，間年看法華經(jīng)千三百余部，每日持陀羅尼數(shù)十本，全藏教部，讀覽未竟?！酢踟攧t歡喜布施，聞勝利則精進修行?！?8

當(dāng)然，遼代墓志銘作者在書寫志主“性格”支配下的“行為”過程中，其具象寫真方式亦有與上述諸例不同者。

譬如，遼圣宗統(tǒng)和二十六年（1008）的《常遵化墓志》作者稱志主“幼而聰愍”，“長以剛直”。志文作者在書寫常遵化行政“行為”時，雖亦采用了寫真紀實的方式，但與上述所舉諸例有所不同的是，作者于志文中夾雜并化用歷史人物典故，以期強化志主行政“行為”的具象化與真實性。志文云：“應(yīng)歷十年，除霸州文學(xué)參軍，可謂亭亭心計，太初之朗月明懷；磊磊舌端，王衍之雌黃在口。”“統(tǒng)和五年，授崇德宮漢兒都部署判官，勤勞王室，夾輔霸圖；吏畏鏡清，人許弦直?！薄爸潦哪?，再授廣德軍副使，民惟懷惠，吏不敢欺。但從公而塞私，能遏強而撫弱?！薄爸潦拍?，授上京軍巡使、京內(nèi)巡檢使，頓得盜賊倂跡，豪戶洗心。巷陌寬而舞手行，辰夜靜而啟門臥?！?9“太初”，即夏侯玄，三國時期曹魏官員、文學(xué)家兼玄學(xué)家，性剛直不阿，好議論時政?！巴跹堋保鲿x玄談領(lǐng)袖，善辯，世稱“口中雌黃”。

又如，遼道宗咸雍五年（1069）的《秦晉國妃墓志》作者為行中書舍人陳覺。他在志文中書寫秦晉國妃“性格”支配下的“行為”時，其書寫之方式亦與前述諸例有所不同。雖然也采用了紀實寫真的筆法，但作者并沒有按范式先凝練志主的“性格”，之后集中書寫“性格”支配下的“行為”，而是將志主的“性格”分成小類，一一概括，譬如“聰警明晤”“頗習(xí)騎射”“雅善飛白丹青”“輕財重義”“好品藻人物”“治家嚴肅”“僻嗜書傳”“有匡國致君之術(shù)”等等，然后在每一小類之下，再分別對應(yīng)書寫其所支配的“行為”，給人以條分縷析、層次分明之感覺。志文云：“妃幼而聰警，明晤若神。博覽經(jīng)史，聚書數(shù)千卷，能于文詞，其歌詩賦詠，落筆則傳誦朝野，膾炙人口?！薄埃ㄥ┬圆缓靡袈?，不修容飾，頗習(xí)騎射。嘗在獵圍，料其能中則發(fā)，發(fā)即應(yīng)弦而倒?！薄埃ㄥ┭派骑w白，尤工丹青，所居屏扇，多其筆也?！薄埃ㄥ┹p財重義，延納群彥。士之寒素者賑給之，士之才俊者升薦之，故內(nèi)外顯寮，多出其門，座客常滿，日無虛席，每商榷今古，談?wù)撆d亡，坐者聳聽?！薄埃ㄥ┯趾闷吩迦宋?，月旦雌黃，鑒別臧否，言亦屢中。”“（妃）治家嚴肅，僮仆側(cè)目。”“妃僻嗜書傳，晚節(jié)尤甚。歷觀載籍，雖古之名妃賢御，校其梗概，則未有學(xué)識該洽、襟量宏廓如斯之比也。……撰《見志集》若干卷，行于代。”“妃每讀書至蕭曹房杜傳，則慨然興嘆，自為有匡國致君之術(shù)，恨非其人也。今主上以其知國家之大體，詔赴行在，常備詢問?！?0

三、性命攸關(guān)：性格影響下的命運

在人的生命歷程中，“性格”與“命運”的關(guān)聯(lián)十分重大。所謂“性命攸關(guān)”，就是指“性格”在某些方面及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乃至決定人一生的“命運”。檢索出土遼代墓志石刻文字，筆者發(fā)現(xiàn)在眾多志主當(dāng)中，具有良好“性格”的人，往往都會有不錯的“命運”，人生結(jié)局大都比較輝煌；而“性格”有缺陷者，大都“命運”多舛，人生結(jié)局往往也比較悲慘。

經(jīng)筆者檢索，遼人墓志銘作者在書寫遼人“性格”影響下的“命運”時，大都采用了紀實寫真之方式。

其一，好“性格”影響下的好“命運”紀實寫真。

首先，好“性格”對志主獲取軍功政績及得到朝廷嘉獎的影響。遼人墓志銘中，常見志主因“性格”好，個人才能得以充分發(fā)揮，便致軍功政績十分突出，最終獲得朝廷加官晉爵等各種獎賞。譬如興宗、道宗朝的北宰相蕭袍魯。遼道宗大安六年（1090）的《蕭袍魯墓志》作者為充史館修撰王師儒。王師儒筆下的蕭袍魯“性格”是自信與進取?！肮珣{積累之修慶，挺岐嶷之殊姿。好談王霸之言，尤尚政刑之學(xué)，自比管樂孔明，夙負于壯圖；有志伊周王儉，早懷于奇節(jié)?！痹谌绱恕靶愿瘛钡挠绊懴?，蕭袍魯在不同地方及不同崗位上，軍功政績均十分突出，經(jīng)常得到朝廷加官晉爵之獎賞。“重熙中，銀夏不恭，靈旗指伐，白旄黃鉞，方親御于六軍；尺籍五符，委分提于七校。以公押領(lǐng)殿中司一行兵馬。公奮其余勇，務(wù)在先登。提皼建旗，連挫敵人之銳；獻俘授馘，常居諸師之先。洎王師凱旋，祖宮飲至，賞功，授本府敞史，歷左金吾詳穩(wěn)?！薄叭徊邤持苿伲缤评铄鲋?；而御眾牧民，復(fù)借寇恂之治。改授松山州刺史，下車布政，訟息刑清。以能，遷歸州觀察使。歲滿，遙領(lǐng)靜江軍節(jié)度使?！薄靶旭{廉車，攬轡有澄清之志；坐提將鉞，登壇多慷慨之風(fēng)。累遷匡義、章圣、開遠、臨海等軍節(jié)度使。威名治跡，所至有稱，雖申伯之作翰四方，李愬之秉旄六鎮(zhèn)。同年而語，亦未加焉?！薄皣乙砸笞庸判妫r卑別部，風(fēng)俗桀驁，鎮(zhèn)撫實難，式籍沉謀，俾遏亂略，命公為湯河女直詳穩(wěn)。公綏之以德，董之以威，眾畏而懷，罔有不率。高秩厚禮，思報于殊勛；隆器大名，亟膺于異厔，特授太子太傅。歲滿，召拜北宰相?！?1

其次，好“性格”對志主身后時人評價的影響。遼人墓志銘中常見志主“性格”好，行為端，逝后便頗得時人蓋棺之佳評。譬如韓匡嗣妻秦國太夫人蕭氏。遼圣宗統(tǒng)和十一年（993）的《韓匡嗣妻秦國太夫人墓志》作者為三司使邢抱樸。邢抱樸在志文中描述秦國太夫人蕭氏的“性格”為“慧性內(nèi)敏，淑閨外揚”。邢抱樸在志文的最后高度評價了在如此“性格”影響下的秦國太夫人蕭氏淑善之美德和人生之善果：“夫人淑善之道，遐邇咸推。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者備矣?？梢苑Q軌范而厚人倫，以此立身，家道無不正；以此訓(xùn)子，門祚無不大。故得交陳棨戟，迭秉珪璋，相□朝端，冠絕海內(nèi)。豈比楊公令族乘朱輪者十人，金氏名家珥貂蟬者七葉者歟！誠宜封大國，□□齡，延重侯累相之榮，見翼子貽孫之慶?！?2又如天祚朝翰林學(xué)士孟初。天祚帝天慶七年（1117）的《孟初墓志》作者為知樞密院直學(xué)士虞仲文。虞仲文在志文中描述孟初的“性格”時說：“常怙氣，每事不欲在人后?！薄扳餁狻保淌延職庖?。在爭強好勝“性格”的支配下，孟初“在理寺五年，剖決事訟，廷中服其明敢”；女真犯邊，孟初欣然受命為統(tǒng)軍副帥，于沈州（今遼寧沈陽）城外，冒雨殺敵，馬陷泥濘，血染疆場。如此“性格”既支配了孟初軍政“行為”中的敢作敢為，也影響了志文作者虞仲文及孟初生前諸同僚對他的蓋棺評價：“初，朝廷聞公訃，士大夫知與不知，嗟惜惋悼，皆曰：公以忠力死事，與夫高堂深屋，回辟官使，飲醇茹甘，因以首疾，一旦臥華皖床簀，左手提愛妻妾，右手弄美金玉，長噎而逝，止得沒于正寢，謂之得禮，吾不信也。使后世識者覆校史事，必有去取?！?3

最后，好“性格”對志主健康及壽命的影響。遼人墓志石刻文字中常見“性格”好、品德佳而致體健壽綿者。譬如道宗朝耶律昌允妻蕭氏。遼道宗大安八年（1092）的《耶律昌允妻蕭氏墓志》作者在描述志主“性格”時說，蕭氏“淑慧無方，柔嘉有章”，“仁慈繼體，孝敬因心”。在如此“性格”的支配下，蕭氏“處室也，事父母以孝，恭兄姊以悌。宜家也，待夫以敬，睦族以和。修時祭，必服勤而躬饋之；薦福供，必潔己而親致之。慈童孺，格霸貫。以焚香禮佛為事，以齋僧施貧為念，讀誦經(jīng)典，日不暇給”。在如此“性格”的影響下，蕭氏“故得年甫期頤，耳目聰明，至于考終，正念無倒。蕓蕓物性，靜本于歸根；冉冉人生，徒嗟于閱世”，“享年八十有一”。24又如道宗朝的佛教居士張匡正。遼道宗大安九年（1093）的《張匡正墓志》作者在描述志主“性格”時說：“貌古性純，行淑言直，治家事親，動式規(guī)矩?！敝疚娘@示，張匡正“春秋七十有五”。志文作者即認為，張匡正之所以健康長壽，即與他的良好“性格”有直接關(guān)系：“噫！書曰五福，所先者壽，是人之愿也。又諺云：人生百年，而及七十者，尚為之稀。公之等況，又過之矣！得非性純陰德之所報也？”25

其二，不良“性格”影響下的不佳“命運”具象書寫。

首先，因“性格”有缺陷對志主得不到朝廷重用及仕進不利的影響。遼人墓志銘中，常見某官員因“性愚直”，為人處事欠妥，不樂屈尊圓滑，既遭同僚排擠打壓，亦不得朝廷重用，結(jié)果是仕路前程一片灰暗。譬如天祚朝的知忠順軍節(jié)度副使張嶠。張嶠是天祚帝天慶三年（1113）《馬直溫妻張館墓志》的作者、志主張館的三弟。在志文中，張嶠有一段自述，即直白因“愚直”的性格對自己仕路前程及身體健康產(chǎn)生的不利影響：“嶠又素以愚直，動觸忌諱，遭時排搆，棲惶淹留，衰病貧困，自顧難久為生?！?6張嶠因“性格”愚直，不懂圓滑，不受長官待見，遭受排擠，官職長久得不到遷升，以致貧病交加，自覺將不久于人世。與張嶠相類者，還有道宗、天祚朝的永興宮使蕭孝資。天祚帝乾統(tǒng)九年（1109）的《蕭孝資墓志》作者為充史館修撰楊丘文。楊丘文在描述蕭孝資的“性格”時提道：“少質(zhì)重，寡言笑”；“沉毅弘遠，有謀斷”；“志介而氣篤，不憙?yōu)楸闫隆?。在如此“性格”支配下，蕭孝資“凡蒞事必精審其可否。然其始似無所能言，俟其有所立，則奮焉，莫之能御。故為同政者，往往憚之”。蕭孝資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作為遼道宗和天祚皇帝捺缽“畋獵”時圍場的安保侍衛(wèi)官。“繇始至卒，其歷從衛(wèi)凡三十有四年矣?！卑促Y質(zhì)和能力，楊丘文認為蕭孝資早就應(yīng)該得到朝廷的提拔和重用。然蕭孝資卻屢遭權(quán)臣構(gòu)陷排擠，官職一直不得遷升，究其原因，楊丘文認為是其“性格”缺陷使然。“然不能一廁政席，疏發(fā)淵蘊，抑揚評榷天下之事。或顓授兵柄，坐制成敗，以平方面之難，而卒仆諸散地，豈非以志介而氣篤，不憙?yōu)楸闫?，故為?quán)幸所媒蘗也?！?7再如道宗、天祚朝的榷鹽院都監(jiān)高士寧。天祚帝乾統(tǒng)七年（1107）的《高士寧墓志》作者為□部郎中楊駿聲。楊駿聲于志文中也認為高士寧之所以仕途不順，主要原因即在于他的“性格”有缺陷?！肮珵槿藙傉袣舛龋^其材能，不減于當(dāng)時之榮達者。然天性顯豁，不拘細行，言人之善惡，一無顧忌。又不能容悅權(quán)貴，用此故不甚耀。”剛直不媚，不事權(quán)貴，加之不善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言人之善惡，一無顧忌”，便致高士寧接連被貶官降職，無奈，只能借酒澆愁而度日?！皬埿⒔墚?dāng)國，求納賄賂，公不能媚承，出為上京鹽鐵判官。自是連歲降謫?！y(tǒng)二年，權(quán)知禮部貢舉，坐同知舉者黜人不當(dāng)，降為榷鹽院都監(jiān)。公自屆官所，每念生平湮郁，嘗縱酒自遣?！?8

其次，因“性格”有缺陷對志主家庭、健康及壽命的不利影響。譬如，因“性格”緣故，影響了結(jié)婚成家，乃至蒸嘗無嗣，最終孤老一生。圣宗、興宗、道宗朝的契丹皇室成員耶律宗政就是典型一例。耶律宗政為皇太弟耶律隆慶之子，圣宗皇帝之侄，興宗皇帝宗弟，道宗皇帝宗祖。遼道宗清寧八年（1062）的《耶律宗政墓志》作者為史館修撰王寔。耶律宗政的父親耶律隆慶死后，其庶母秦晉國妃還年輕，按契丹人的婚姻習(xí)俗，可以再嫁耶律隆慶未婚之子（秦晉國妃的庶子），組成新的家庭。于是，圣宗皇帝便詔命皇侄耶律宗政迎娶庶母秦晉國妃。耶律宗政拒不奉詔，以致終生未娶，絕了子嗣。志文作者王寔便把這一不幸結(jié)局，歸咎于耶律宗政的“性格”。29“先是，圣宗皇帝藩戚間，逼王娶妃。王性介特，辭以違卜，不即奉詔。自是不復(fù)請婚，以至無子，嗚呼！雖有周公之德，而無伯禽之嗣，惜哉！”30“介特”，喻孤獨高傲，不隨流俗。

“性格”缺陷也會影響人的身體健康，乃至短壽夭折。為此，先秦哲人早有論述，如《荀子·榮辱》即云：“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睏顐娮ⅲ骸皹芬?，歡樂平易也，《詩》所謂愷悌者也?！边|人中因“性格”缺陷影響健康和壽命者，最典型的例證莫過于道宗朝知中京留守梁穎。遼道宗大安五年（1089）的《梁穎墓志》作者為充史館修撰耶律興公。在志文中，耶律興公詳細描述了梁穎“性格”缺陷及對其諸方面的不良影響：剛直過度，不近人情，不善于處理與同僚的人際關(guān)系；孤僻，好樹敵；不能正確對待挫折與不順；經(jīng)常劇飲，借酒澆愁，并因此患病，最終丟了性命。志文云：“公性剛疾惡，日與孝杰爭曲直，以氣乖之不少假。”“在廟堂上正色敢言，無所回忌，是是非非，不顧人情有不愛。”“公性質(zhì)直，平生所不與者，多面斥其短，奏事殿中，必朗言其過，而無內(nèi)荏陰陷之心。公退在私家，閉門獨處，不與士大夫相往還。于世間無所偏愛，不畏強御，不習(xí)諂媚，喜與權(quán)門勢家為勍敵，未曾少下。以故孤立無援而不為有力者相佑助?！薄熬佣q，前所抑逐者，稍復(fù)見用，奸朋邪黨，朝斥暮譴，朝班為之一空。而公自信直前未曾飾虛譽賂遺左右，……不免小人朋黨之所誹謗。大安二年夏，罷相權(quán)，以尚書左仆射知興中府。經(jīng)一歲，移任中京留守。”“公自以無過降職外補，居常怏怏不得志。公退多與賓客劇飲，以攄憤郁。居無何，疽發(fā)于首，經(jīng)半歲，其疾平復(fù)。上聞之，謂左右曰：梁穎有福，患是瘡少有愈者。大安四年十一月三十日，日南至，衙退歸寢室，方與親客圍棋飲酒，風(fēng)恙暴作，殆不知人。翌日乃薨?！?1

四、溢出常態(tài)者之書寫（代結(jié)語）

綜上，筆者依據(jù)出土遼代石刻文字資料，以“模式化”和“寫真”的雙重視角切入，從三個方面，對遼人與“性格”相關(guān)聯(lián)的“姿容”“行為”和“命運”等內(nèi)容的書寫方式，進行了簡要梳理與概括。以上所論內(nèi)容，均屬遼人人生常態(tài)下與“性格”相關(guān)聯(lián)的“姿容”“行為”和“命運”的正常展現(xiàn)與常規(guī)書寫。但發(fā)生在遼人身上的任何常態(tài)化表象，都不是絕對和唯一的，總有個別現(xiàn)象會外延溢出，形成與眾不同的特殊書寫案例。在此，有必要稍作辨析。

其一，關(guān)于“雙重性格”的書寫。一般來說，人的“性格”當(dāng)中，除了主體（核心）部分外，還蘊含著一些其他方面的內(nèi)容，由此便構(gòu)成了人“性格”的多元化和復(fù)雜性。但筆者要說的“雙重性格”，是指兩種內(nèi)涵完全相反的“性格”，譬如“剛”與“柔”，常常同時共存于一人之身。這種“雙重性格”現(xiàn)象在遼代墓志文本中亦比較常見。如道宗朝永清公主長子蕭昕，其性格即“內(nèi)剛外柔”。遼道宗壽昌元年（1095）的《永清公主墓志》載：“（公主）有子三人：長曰昕，深德行□□純，寡言辭而尚密，襟懷敏俊，內(nèi)剛外柔，有古君子之風(fēng)騷，旦夕精意敬養(yǎng)父母前。任御院通進，朝廷考績連最，移任大國舅□翁將軍?！?2又如天祚朝的丁文逳，其性格除“疏放”外，亦見“內(nèi)剛外和”一面。天祚帝天慶三年（1113）的《丁文逳墓志》即載：“公其性疏放，……又內(nèi)剛外和，不好上人，亦無所畏憚?！?3再如天祚朝的劉慈，性格亦是“剛而能柔，威而不猛”。天祚帝天慶四年（1114）的《劉慈墓志》云：“公諱慈，剛而能柔，威而不猛，動必以道，克正于家?！?4等等。其實，所謂“雙重性格”，這看似內(nèi)涵完全相反的“剛”“柔”之間，并非處于對立狀態(tài)，而是融溶合和，在志文作者的筆下，呈現(xiàn)出一種處于中庸?fàn)顟B(tài)的良好的復(fù)合型“性格”。

其二，關(guān)于志主不良“性格”與不良“行為”的書寫避諱。緣于墓志銘固有的溢美諱惡之特性，遼人墓志銘記事曲筆避諱之處頗多，其中即包括對志主“性格”缺陷及其支配下各種惡言丑行的美化或不書。以圣宗、興宗朝的耶律元妻晉國夫人蕭氏為例。蕭氏為魏王蕭諧里和齊國太妃的小女、圣宗順圣元妃的妹妹。遼興宗重熙七年（1038）的《耶律元妻晉國夫人蕭氏墓志》作者為奉先軍節(jié)度副使張濟。張濟奉皇太后旨意為蕭氏撰寫墓志銘，在志文中對蕭氏的“姿容”“性格”及品行等方面都給予了溢美式書寫：“夫人始生而奇，復(fù)孩而敏，聰惠疑乎天與，語言謂乎神傳。漸育鳳毛，乃成笄歲。規(guī)行孕秀，香分十步之蘭；彼美凝姝，巧衒千金之笑。孝于父母，友于姊兄?！闭煞蛞稍ナ篮螅胺蛉藸柡蟠_敦志節(jié)，謹守孤煢，祭祀潔其誠，淑善恤于下。育婢仆百千口，整家道十?dāng)?shù)年，衣食由是豐，倉廩以之實”。35而實際上，蕭氏夫人的“性格”中還有另外的一面——自私與陰狠。但墓志銘對此卻諱而不書，僅見于《契丹國志·圣宗蕭皇后傳》：“后妹晉國夫人，喜戶部使耿元吉貌美，后從晉國之請，亦為殺其妻，以晉國妻之。”36又如圣宗、興宗、道宗三朝老臣耶律宗福。耶律宗福本姓韓，為遼代漢人世家大族韓知古韓氏家族后人，“耶律”為賜姓。遼道宗咸雍八年（1072）的《耶律宗福墓志》作者為上京留守推官樂椿。樂椿在志文中亦對耶律宗福的“性格”“姿容”及“行為”等都給予了溢美式描述：“惟王生而魁偉，性以聰穎。才幼而有成人之器，未童而有濟世之量。玉兔豈凡塵所混，奮跡月中；石麟非濁世可縻，踴身天上?！薄皾h壇標柱，已旌威烈于伏波；周室剪桐，又錫恩灮于唐叔。復(fù)有朝議，急在邊事?！跷鞅甭分犝?，節(jié)度金吾逮二十部，精兵勇士余二萬眾。地里遙而聲教罕暨，民俗獷而禮讓不興。綏之斯徠，逆之斯仇。猶聚鹿之多駭，群雞之難驅(qū)。有能恩威相半，勇智畢備者，可得而厘之，授當(dāng)路招討使。居未周稔，一方革弊。”“王忽于一日顧謂諸子曰：吾自幼至耄，居榮享貴，比之常流，不為少矣。切念月盈則虧，器滿則覆，前賢之明戒；功成心懼，名遂身退，當(dāng)代之榮事。遂草休歸之表，卜進止于□陛。”“王嘗曰：官常拘役，啻五十年，今方致仕，不亦逸乎？能不動肆所道，居常嬉戲?！薄巴跣詷O溫純，德采厚重。居家以孝敬聞，佐國以貞勤著。倜儻有大志，深沉多密謀?！薄帮?qū)偻砟?，尤重佛法，于今墳山之?nèi)，塋域之右，建脩伽藍。聚苾蒭眾，造供設(shè)齋，日不暇給。福薦于先靈，慶流于□□，□□謂光，善始令終，輝前曄后者焉?！?7經(jīng)向南先生考證，耶律宗福又名耶律滌魯，38《遼史》有“傳”?！哆|史·滌魯傳》記載了一則傳主不光彩的“行為”：“后以私取回鶻使者獺毛裘，及私取阻卜貢物，事覺，決大杖，削爵免官?！?9由此可知，耶律宗福（滌魯）“性格”中應(yīng)有貪婪、自私的一面。而所有這些，樂椿所撰之墓志銘為死者諱，均沒有書寫。有學(xué)者認為，墓志銘最大的缺點就是“隱惡揚善”，而史傳一般則能“善惡俱陳”。40因而，墓志銘文字作為史料用于史學(xué)研究時，定當(dāng)與傳世歷史文獻比勘對照而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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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②⑥1215161819202126303335向南.遼代石刻文編[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101，259，63-64，159，21-23，180-181，259-261，127-128，341-342，423-424，636，308，640，211-212.

③所謂“相術(shù)”，即術(shù)者根據(jù)對方相貌揣測或推斷其性格心理、道德品行及前途命運等，純屬非科學(xué)的迷信做法.

④⑤⑧⑨⑩14222324252732343738向南，張國慶，李宇峰輯注.遼代石刻文續(xù)編[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0：141，216，30，208，227，37，30-31，298，208-209，214，265-266，227，284，141-143，144.

⑦1117周阿根校注.遼代墓志校注（上）[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22：71，9-10，72.

1328周阿根校注.遼代墓志校注（下）[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22：556，542.

29也有人認為耶律宗政拒詔不娶庶母，是受儒家倫理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

31楊衛(wèi)東.遼朝梁穎墓志銘考釋[J].文史，2011（01）：171-181.

36[宋]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第十三卷）后妃·圣宗蕭皇后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4：164.

39[元]脫脫，等.遼史（第八十二卷）滌魯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1291.

40柳立言.寫在“五代在碑志”前面[A].山口智哉，等.五代在碑志：世變下的五代女性[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2.

（責(zé)任編輯 孫國軍）

The Transformation Between Fiction and Reality：

the Text Record Related to the Character of Liao People under

the View of Pattern and Reality Based on Stone Inscription Script of Liao Dynasty as Historical Materials

ZHANG Guo-qing

（School of History，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136， China）

Abstract： Through searching the stone inscription script could find that the authors of epitaph in Liao Dynasty， mostly started from the dual perspectives of "pattern" and "reality"， when they written the "character" of tomb owner and the related details of "appearance"， "behavior" and "destiny"，and alternately reflects the text landscape about "character" relating to "appearance"， "character" dominating "behavior"， "character" influencing "destiny" and so on. But， some of the content overflowed the normal needs to be slightly discriminated or explained.

Keywords： Epitaph of Liao Dynasty； Pattern and Reality； Character； Appearance； Behavior； Desti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