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蕭紅的小說《呼蘭河傳》《小城三月》被視為其本人的自傳性寫作。從《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的悲劇到《小城三月》中翠姨的悲劇,展現(xiàn)的不僅是作家對舊時代封建禮教的控訴,也表露出作家在彌留之際對舊時代女性無法突破生存困境的無力感,不自覺地流露出對于舊時代女性探索出路的關照。她筆下的女性角色命運仿佛是一場悲劇的循環(huán),在黑暗現(xiàn)實中覺醒,卻又無法擺脫悲劇的結局。本文先從兩部作品中女性人物悲劇出發(fā),結合時代背景探尋悲劇背后的成因,以向讀者呈現(xiàn)舊時代女性生存的困境。
【關鍵詞】蕭紅;悲?。缓籼m河傳;小城三月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2—005—03
引言
《呼蘭河傳》和《小城三月》是蕭紅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它們不僅是女性心靈的挽歌,也是作家內心凄涼的撫慰。與許多女性作家一樣,蕭紅的小說中也充滿了對女性問題的關注。在她短暫的文學生命中,《呼蘭河傳》和《小城三月》是為許多文學評論家所關注的作品。學界普遍認為《呼蘭河傳》是她的成熟之作,而《小城三月》 則算是她的絕筆之作。作家回憶童年生活,通過兒童視角敘述了以中國東北偏僻鄉(xiāng)村呼蘭河城為中心的故事。從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上來看,《呼蘭河傳》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10年代中期前后,《小城三月》則發(fā)生在“五四運動”后不久。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時間上來看,蕭紅于1939年末完成《呼蘭河傳》的初稿創(chuàng)作,而《小城三月》則是在1941年7月完成,此時她身患重病,臥于病榻,但她只用了兩晚便構思好生命中的這最后一篇小說。從《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的悲劇到《小城三月》中翠姨的悲劇,展現(xiàn)的不僅是作家對舊時代封建禮教的控訴,同時也可從中看出作家在彌留之際對舊時代女性無法突破生存困境的無力感,不自覺地流露出對于舊時代女性探索出路的關照。
一、封建禮教殘害下的悲劇
小團圓媳婦是《呼蘭河傳》中悲劇人物形象,她無名無姓,所謂“小團圓媳婦”就是呼蘭河城里對童養(yǎng)媳的稱呼。在小團圓媳婦十二歲時,由于家境貧寒,她被老胡家以八兩銀子的價格買來。她頭發(fā)黑長,梳著一條粗大的辮子,臉色黝黑,總是帶著真誠的笑容。然而,老胡家并沒有善待這個純真善良的小團圓媳婦,而是用一系列規(guī)矩束縛著她,要求她像成年人一樣承擔起為胡家服務的責任。她在家里做著各種瑣事,如喂馬、挑水;當有客人來胡家串門時,她負責接待,恭敬地為客人裝滿煙袋。如果有一點讓胡家婆婆不滿意的地方,小團圓媳婦就會遭受毒打。胡家婆婆起初會擰她的大腿,她就會咬人;否則,她就會說她要回家。
實際上,童養(yǎng)媳在婆家人眼里是花錢買來的勞動力,是可以被毆打、辱罵的物化存在。所以,小團圓媳婦進入老胡家開始便失去自我生存和自我人格發(fā)展的權利。例如,當“我”讓小團圓媳婦和我們一起去草棵子里玩時,小團圓媳婦回答:“我不去,她們不讓。”說明小團圓媳婦已失去人格的獨立,連人身自由也處處受婆家的限制。在這般折磨下,小團圓媳婦病了,“水不想喝,飯不想吃,睡覺的時候睜著眼睛,一驚一乍的”。胡家婆婆心疼自己花了大錢買來的“商品”,急忙給奄奄一息的小團圓媳婦治病,呼蘭城居民建議胡家婆婆采用熬偏方、洗澡等極端方法,均無效果,還因此花費了五千多吊錢。在用開水為她洗澡時她“叫著、跳著,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小團圓媳婦在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殘害下,“眼睛里邊老是充滿了眼淚”,她的生命被封建思想一點點腐蝕著,直到最后一點生存的希望也被蠶食?;蛟S對于純真善良的小團圓媳婦來說,她無法改變封建禮教下的病態(tài)現(xiàn)實,她能做的僅僅是逃避醒來后即將面對的黑暗現(xiàn)實世界。最終,小團圓媳婦帶著瘦弱、枯槁、失去意識的軀體含恨離世。她成為了中國社會底層女性在封建舊社會下的縮影,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
胡家婆婆的種種行為直接造成了小團圓媳婦的悲劇。實際上胡家婆婆與小團圓媳婦無異,同樣被封建陋習與宗法制度殘害著,曾經的她亦如小團圓媳婦一樣被自己的婆家打罵,但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換來的不是對她人的同理心,而是更進一步地報復和傷害無辜的她人。這不免引起我們的思考,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病態(tài)現(xiàn)象呢?從精神分析和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踢貓效應”,當胡家婆婆受盡婆家的屈辱后,終于是“媳婦熬成婆”,思想早已被奴化的她并不敢反抗象征著絕對權力的婆家,內心擠壓許久的怨氣與屈辱自然發(fā)泄到比自己地位和權力更弱小的小團圓媳婦身上,以此來恢復自己的控制感和虛假的自信感,仿佛這樣做她也能找到自己的話語權和地位。殊不知這錯誤的自我認知導致舊時代封建禮教下的萬千個如同小團圓媳婦一樣的女性陷入了無盡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在封建禮教的庇護下,胡家婆婆心安理得地殘害著小團圓媳婦。她是封建禮教的幫兇,傷人而不自知,被害而不自省。小團圓媳婦就這樣被不斷折磨摧殘而死。這樣一個無名無姓小人物的悲慘遭遇,進一步挖掘了舊時代中國女性自我身份認同的缺失,對舊時代女性中普遍存在的麻木與冷酷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與批判。
二、覺醒后卻無路可走的悲哀
如果說小團圓媳婦遭受婆婆虐待的悲劇歸根于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那么《小城三月》里翠姨的悲劇是否也源自封建禮教的迫害?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文中的翠姨自幼生活在偏僻落后的呼蘭河小城,在這里她長期接受封建禮教以及宗法制度的耳濡目染,也如同小團圓媳婦一樣被迫地接受封建禮教下的包辦婚姻制度。
但是仔細對比兩位女性人物的故事情節(jié),翠姨的生存環(huán)境相較于小團圓媳婦來說要更加寬松得多。翠姨生活在“五四運動”后的時期,“五四”新文化的春風吹拂到這片呼蘭小城,這正是新思想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拔逅摹睍r期覺醒的新女性,為追求個性解放,為爭取戀愛自由婚姻自主而毅然反抗封建家庭的大有人在,就如文中“我”的母親所說:“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們當我說?!倍湟淘谶@般鼓勵追求自由戀愛的大環(huán)境下卻仍未能逃脫出悲劇的命運??梢娫斐纱湟瘫瘎〔⒉荒苤粴w咎于封建禮教以及宗法制度,同時也源自于翠姨自身矛盾又復雜的性格。也就是說,翠姨悲劇的結局是環(huán)境因素和自身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
翠姨端莊文靜,身材窈窕,雖然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多才多藝,對一切美好事物抱有幻想和憧憬,是中國溫婉女性的典型代表。翠姨恪守封建禮教,對于她來說婦女要“從一而終”,但就因為她是“一個寡婦的女兒,而且是一個再嫁寡婦的女兒”受盡小城居民們的閑言碎語,因此她也不愛說話,常常沉默寡言的樣子。然而,這樣的容易害羞又安靜的翠姨常常被她的姐姐(“我”的繼母)接來與“我”作伴?!拔摇奔覍Υ湟虂碚f無疑是一個新世界,在這里孩子們可以去大城市讀書,假期回家聚在一起下棋玩樂自由的樣子,深深吸引了翠姨,她也受到“我”家民主新思想的耳濡目染,就在這里她萌發(fā)了愛情的憧憬,新世界里自由自在的氛圍點燃了她對愛情的渴望,她無法自拔地愛上了“我”的堂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翠姨一點點地從封建禮教的束縛中解放自己,這是一個渴望自由的心,是一個女性的自我覺醒。
然而翠姨從未將愛意述說與意中人??v使翠姨已經覺醒,但無法改變的是根植于心底的舊文化思想,在經過家庭和社會長期的教化和影響,禮教規(guī)范已經深深地內化在翠姨的習慣中。她會不自覺地因自己的處境而自卑,例如“她自覺地覺得自己的命運不會好的”,她“一個寡婦的女兒,而且是一個再嫁寡婦的女兒”,因此時刻遵守封建禮教的她始終未能向堂哥述說愛意。最后心愛之人離去,她也已經和不愛之人訂了婚。但翠姨對包辦婚姻絲毫沒有表示不滿,把自己的愛情悲劇說成是自己命運不好,并自我憐憫。翠姨雖然在“五四”新思想的影響下找到自己所向往的愛情,但她的言行仍被封建傳統(tǒng)和世俗偏見所左右。翠姨最后一次見到堂哥,突然拉著他的手大聲哭了起來。這時聽到外面有人來了,內化于心的禮教束縛使她有意識地壓抑住自己的感情,裝作一副笑臉的樣子。直至最后,也壓抑著自我情感,悄然帶著她那不為人知的愛情撒手人寰。
翠姨是一個感情細膩,常常處于“自我”狀態(tài)的女性。這里的“自我”屬于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所言的“自我”,學者李莉認為這類女性“她們大多有姓名、有稱謂,不愿意受封建禮教束縛,有明確的自我意識和自尊意識,但并不清楚獲得尊重的根源。她們有一定的見識和頭腦,能認識到自己處境之艱難,卻又不能或者無力去改變,只能在痛苦中掙扎、墮落”。在禮教文化的長期熏陶下,翠姨身上所受到的道德束縛逐漸內化為其文化心理結構,這種內化過程是潛移默化的,往往不易被自身察覺,但這些規(guī)范和期望逐漸滲透到翠姨的日常生活中,她自覺地、主動地認同這些觀念,認為這些觀念是她理所當然應該遵循的,從而取代了她自己的獨立思考。正如那句“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見過陽光”。所揭示的道理一般,翠姨在充滿“陽光”的“我”家體會到了自由的快樂,已經在“陽光”下沐浴過的翠姨又怎能接受“黑暗”的病態(tài)現(xiàn)實呢?再次被拉入“黑暗”之中的翠姨只能無可奈何,因為“黑暗”的現(xiàn)實早已滲入她的骨子里?!缎〕侨隆废蜃x者展的不僅僅封建禮教下的愛情悲劇,它還展示了女性自我覺醒之時卻發(fā)現(xiàn)醒后依然無路可走的悲哀與幻滅感。
三、結語
無論是《呼蘭河傳》還是《小城三月》,蕭紅筆下的女性角色的命運仿佛是一場悲劇的循環(huán),不斷受到壓迫和剝削,卻又無法擺脫這個宿命。她們的覺醒并沒有給她們帶來真正的救贖,覺醒也并不意味著女性人格的獨立,反而讓她們更加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徒增對黑暗現(xiàn)實的無力感。即便覺醒的意識在她們心里開始萌芽,卻仍然難以突破女性生存困境的出路,舊時代女性的生存空間仍然是低矮和晦暗的。蕭紅通過對女性的深入挖掘和自我反省,看到了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并試圖揭示出這一根源背后的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在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女性的命運并非單純的個人悲劇,而是整個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的產物。盡管蕭紅自身也難逃悲劇命運,但她并沒有放棄對女性應如何形成獨立人格的道路探索。甚至在生命的最后,她仍然試圖通過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傳達出一種對未來的信念和對自由的渴望。她希望女性能夠擺脫舊時代的束縛,追求自由和獨立,追求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
在舊社會,那些無名無姓的婦女不曾見過光亮,在封建思想的壓迫下忍受黑暗,在狹隘的家庭圈子中消耗生命。有名有姓、有新思想的婦女自我意識開始形成,逐步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受到革新力量的引導,雖然這其中女性自我解放過程依舊復雜又矛盾,但時代的潮流之勢已無法阻擋女性走向嶄新的人生。在新中國,女性地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女性們不再被束縛在傳統(tǒng)的角色中,而是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夢想,進一步形成獨立的人格,有著正確的自我認知,積極參與社會生活,為國家的繁榮和發(fā)展貢獻自己的力量。然而,女性要實現(xiàn)全面、徹底的解放,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完整個體,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努力。縱觀蕭紅的一生及其作品,不僅揭示了女性的悲劇命運,也傳達了對未來女性解放的希望和信念。她的作品提醒我們關注女性的權益和地位,也提醒我們反思女性的自我人格獨立的問題。我們應該從蕭紅的作品中汲取力量和啟示,為實現(xiàn)更進一步的女性解放和成為擁有獨立人格的完整個體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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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莉莎(1999—),女,漢族,廣東廣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朝鮮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