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亮遮蔽的部分朝向我們

譚夏陽

2023年9月，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劉春的詩集《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同一時間，當代世界出版社出版了劉春的另一本詩集《另一場雨》，可謂花開兩枝，爭相競發(fā)。劉春認為，兩本詩集的同時出版“可以視作我的詩歌寫作成績單”。我在閱讀過程中饒有趣味地發(fā)現(xiàn)，兩本均為短詩作品結(jié)集，體例相似，選編均衡，在內(nèi)容上沒有交叉重復之作，直觀地反映了劉春多年來的寫作狀況。而兩本詩集的開篇收錄的都是關于“月亮”的詩。詩集《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開篇收錄的《月光》，是以一個巨大的隱喻直擊現(xiàn)實的詩；詩集《另一場雨》開篇收錄的《月亮》，是一首向內(nèi)發(fā)展的詩。我的用意是想說明兩點情況：第一，以悲憫情懷關注弱小事物，并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深刻反思是劉春貫穿始終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第二，兩本詩集是對劉春三十多年詩歌寫作的一次總結(jié)。

縱觀詩集《另一場雨》和《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它們的形制、結(jié)構(gòu)幾乎一致，形成兩相對應的姿態(tài)。比如《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中有“微茫之光”一輯，《另一場雨》中則有“另一場雨”一輯與之相應，兩者皆為詩人得意之作，的確難分高下；前本詩集有思想性較強的“各得其所”一輯，后者也祭出“命運協(xié)奏曲”一輯來應對，最終還稍稍占了上風。具體內(nèi)容上更是如此，一些詩作“這邊唱來那邊和”，簡直遙相呼應，相映成趣，比如本文開頭列舉的《月光》與《月亮》就分屬不同的詩集，類似的還有“秋天”“夢境”“電影”等主題。它們可能是劉春寫作的興趣點和重復點，但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選編之時將它們分別歸入兩個“陣營”當中，肯定使它們產(chǎn)生了某種關聯(lián)或?qū)?，讀者在閱讀時也會相互觀照，所以我說這兩本詩集是相互對稱的關系。更進一步來說，如果《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偏向于過去的總結(jié)，那么《另一場雨》則偏向于未來的思考，它預示著劉春未來的創(chuàng)作變得更加開放和廣闊，因而令我更為看重。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僅對詩集《另一場雨》做具體分析。

詩集《另一場雨》由“另一場雨”“命運協(xié)奏曲”“低音區(qū)”三輯組成。第一輯“另一場雨”與書名同題，收錄了詩人近年創(chuàng)作的部分短詩，它們短得名副其實——有些只有三四行，最長也不過十六七行。在這些短詩里，詩人展現(xiàn)了最為愜意的自由度，這是寫作狀態(tài)的反映，相信讀者在閱讀時也能感受出來。在整部詩集中，我個人最喜歡的是第二輯“命運協(xié)奏曲”，其由《命運協(xié)奏曲》《人間滋味》《詞不達意》三組詩組成，代表了劉春對世界、自然與人生的思考，以及對詩學的全新探索。第三輯“低音區(qū)”延續(xù)了詩人一貫低調(diào)而謙卑的個性，從中還能看出詩人對于各種風格不斷嘗試的過程，應該說，這輯作品與劉春之前的詩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與其說它們一脈相承，倒不如說它們互為遺珠。

詩集《另一場雨》中以《月亮》作為開篇，“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在海邊漫行/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擁堵著/狹窄的胸腔//旁邊有人喊‘月亮，月亮/我低著頭，牽著一肚子心事/默默行走//夜深了，空氣有些凄冷/‘月亮，月亮，似乎又有人喊/抬起頭，天空一片澄明”。這是一首由外在事物逐漸返回詩人內(nèi)心，最終孵化出全新詩意的詩作。在詩中，月亮成為一個參照物，映照著詩人擁堵的心事，以及在心事化解之后所抵達的“澄明”境界。第二輯中的組詩《命運協(xié)奏曲》寫于疫情居家隔離期間。疫情促使劉春進行深入的思考，“一個寫作者該為何而寫”。很多時候，一首作品的深度和廣度并不是取決于怎么寫，而是寫什么。所謂的思想性，正是源于生活，由表層生活現(xiàn)象指向深層次的社會意義。而關注弱小事物并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反思是詩人的基本立場和職責，也必然要求詩人要勇敢地面對和處理這些題材，深挖其背后獨具價值的那些閃光的寶礦。除了具備天生的敏感度之外，時代也要求詩人必須具備理性的思維和對題材處理的開放度，來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做出冷靜判斷。只有清楚了這些，我們才容易進入劉春的組詩《命運協(xié)奏曲》中去。

整組詩由“風”“花”“雪”“月”“雨”“露”“草”“水”等十七首短詩組成，形制整飭，意蘊相近，詩與詩之間相互咬合、相互支撐并相互協(xié)奏，最后融合于一起，成為一首真正的交響樂——《命運協(xié)奏曲》?；蛟S很多讀者對組詩的寫作懷有誤解，以為把幾首主題相同的詩放到一塊就是組詩，其實不然。組詩和長詩有些類似，同樣考驗詩人的整體把控能力；在詩歌內(nèi)部，詩與詩之間的結(jié)構(gòu)和榫合，也必須得到有效的約束和調(diào)度。另外，每首詩的形制和意蘊也要求做到統(tǒng)一，指向同一個整體，服務同一個主題。換言之，散亂的組詩，每首詩各自為政，就算將它們分拆開來也不會影響各自的表意。好的組詩內(nèi)的各首詩，它們的整合力遠遠大于這些詩的機械總和，即1+1大于2；如果拆解開來，每首詩的表現(xiàn)力則被大大削弱，甚至不能獨立存在。從這個標準來看，作為組詩，《命運協(xié)奏曲》是出色而出彩的。

詩集《另一場雨》中有一組組詩《愛情故事》，同樣采用了“風”“花”“雪”“月”這幾個小標題，但組詩《命運協(xié)奏曲》的意蘊更加深廣，突破了愛情界限，甚至對“風”“花”“雪”“月”原先的意旨做了一次顛覆。即是說，詩人在這組詩里對某些舊意象重新進行了定義，從而賦予它們?nèi)碌暮x和理解。如《風》中，“如果夜里你聽到某種聲音/低沉、憂郁，在窗外嗚嗚地懸著/請記?。耗遣皇秋L/是真的有人在壓低嗓子哭泣”，風在這里，無形中有了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悲憫；在《雪》中，“當你贊美雪純潔，烏鴉說：/我多么干凈，你才是無邊的污濁”，這是黑與白、純潔與污濁的反向延伸，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被迅速反轉(zhuǎn)；在《露》中，“不要眼睜睜地看著重力改變樹葉的平衡/不要看著孩子慢慢長大，然后墜落/不要在電視機前看著人們在/房屋坍塌后絕望擁抱/來不及求救和哭泣/來不及準備挽歌和悼詞”，在一種先知般的口吻里，騰挪著的是西川式的冷峻與喋喋不休。

這樣精彩的例子不勝枚舉，但還不過癮，讓我們再來看這首《鐵》，“硬骨頭只是傳說。那些原料/不必經(jīng)過火的考驗，也會提前撇清自己/都是不好意思，多多包涵/都是將心比心，萬望體諒和理解//你也一樣。起風前你渾身灼熱/像鐵剛剛放進爐膛/風起后就開始慌張凌亂/豎起領子，把所有門窗關上//但你無法挪開心里的硬塊/它梗著，不讓你輕松/它是你無法甩開的羞澀，將你的一生/籠在漆黑的注視中”。這首詩寫“鐵”，卻硬生生地寫活了一個人的懦弱，令人讀來莞爾一笑。第一段表現(xiàn)軟弱的借口，通過日常的話語“不好意思”“多多包涵”“將心比心”“萬望體諒和理解”來展現(xiàn)，就算不加語氣助詞，也非常生動——平時，咱不也這樣說嗎？第二段寫行動，風起前后，“叛”若兩人。到了第三段，詩人直接將這塊鐵植入人的愧疚之中，有一種直逼靈魂的意味?？梢哉f，劉春把對生活的感受、理解和思考帶入詩中，在詩中，他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江湖”——有著與現(xiàn)實相同的人情世故，體會與別人不一樣的酸甜苦辣。一個擅長寫作的人，往往善于體察生活。因為，“功夫在詩外”。

我這樣說，是為了引入另一個話題。

通常一個詩人從習詩的那刻起，隨著閱歷增加會依次進入寫詩的幾個階段：第一階段，他會寫一些簡單的、稚嫩的詩，看起來淺白又不失香甜；第二階段，他開始不滿足于現(xiàn)狀，決定增加寫作難度，挑戰(zhàn)繁復和技巧，并且對事物的表象進行反復深挖，以期實現(xiàn)思想性的突破；第三階段，重新認識到簡約的力量，于是放棄技巧，返璞歸真，這時他對詩歌的認識已經(jīng)變得通透和澄明。

然而，也有詩人不按這個套路來。他在第一階段可能超前地發(fā)現(xiàn)了詩歌的“簡約”真相，想著最后還得兜著路兒回歸，犯不著這么費勁，遂繞開第二階段，即繞開繁復和有難度的訓練，繼續(xù)堅持淺白（簡約）。其實，這也是一種修煉和冒險。而在那批踐行難度寫作的詩人眼中，這儼然是個異類。殊不知“功夫在詩外”，這個人在生活中吃香喝辣，在江湖中磨煉人情世故，一旦看通透世界的乾坤，拿出來的作品是會令人吃驚的。

由此，我再度揣測，如果某天某個詩人放棄發(fā)表，在寫作上也變得無所牽絆，那么他是否擁有更大的可變量呢？對于這樣的詩人以及他的寫作，我總是懷有最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