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殺

魏煒

田各莊的朱二寶爹娘早亡，他跟著哥哥朱大寶討生活。那時，朱大寶也就比他大三四歲，還是個半大小子，哪會照顧人呀，兩人饑一頓飽一頓的。鄉(xiāng)親們見兄弟倆挺可憐，時常周濟(jì)些衣物、吃食，兩人才沒凍餓而死。朱二寶十來歲時，被一位說書先生看中，收下當(dāng)了徒弟，帶著走了。

朱二寶這一走，再無消息，鄉(xiāng)親們都以為他死在外面了。民國年間，世面上亂啊，軍閥混戰(zhàn)，盜匪橫行，人命如螻蟻。外出闖蕩的人，很多都再無音訊，鄉(xiāng)親們也漸漸習(xí)以為常了。

十年后，朱二寶忽然回來了。他十六歲時出了徒，想回家看看，卻已不記得老家在哪個縣，只知道村名叫田各莊，而省里叫田各莊的村子太多，他一邊找一邊打聽，竟找了五年。十年里，朱二寶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回到家鄉(xiāng)，他就跟伙伴們熱絡(luò)上了。這天，適逢鎮(zhèn)上大集，他也跟著去湊熱鬧。到了晌午，他請伙伴們到順心酒館喝酒。

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歪嘴六說：“二寶，你別說書了，還是回村種地吧。我看你也沒掙下幾個錢，這可怎么娶媳婦呀？”朱二寶說：“說書挺好的。走南闖北，能見世面?！蓖嶙炝财沧煺f：“見再多的世面，能當(dāng)飯吃？說書到底是靠人賞飯吃，不及自己種地吃糧踏實(shí)。”朱二寶最受不得別人說說書不好，當(dāng)即就板起臉來，說道：“你們可別看不起我們說書的。頭兩年在東北的四老爺山，我?guī)煾妇蛻{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大土匪劉四爺解散匪眾，出家為僧，還了百姓一個太平，當(dāng)?shù)匕傩账土怂粋€‘鐵嘴菩薩的美名。你們說厲不厲害？”伙伴們紛紛豎起大拇指，說厲害。歪嘴六不服氣了，乜斜著眼睛說：“東北的事兒，咱不知道。咱眉眼前的橫山上就有一群土匪，搶錢、綁票、糟踐姑娘，無惡不作，有本事你把他們說散了，我就真佩服你。”朱二寶賭氣地說：“行。我這就上橫山把他們說散了，讓你看看！”

這話原本說說就過去了，但不承想，有人當(dāng)真了。

晚上，朱二寶去上茅房，忽然從黑暗里沖出幾個人，刀尖兒頂在了他身上，嚇得他不敢出聲。幾個人掏出一塊破布堵住他的嘴，又用繩子把他捆了，再用一塊布蒙了他的眼睛，拿麻袋往他身上一扣，抬起來就走。出了村子，朱二寶就被橫放在驢背上。一路顛簸，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停下來。幾個人又抬著他走，而后扔到地上。麻袋揭開了，蒙眼布扯掉了，嘴里的破布也拽了出來，只是手腳還捆著。朱二寶漸漸地看清了，身處的是一處破敗廟宇的大殿，主位上供奉的神像色彩已褪，露出斑駁的泥身，但木制的頭像還是那么慈眉善目。這應(yīng)該是橫山里的山神廟，原來匪寨就在此。

朱二寶的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腳。他擰過身子，發(fā)現(xiàn)是個四十多歲的車軸漢子，漢子正瞪著他，惡狠狠地問道：“聽說你要說散我們？好啊，你就動嘴說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甭說，這位就是匪寨的大當(dāng)家了。大當(dāng)家后面跟著一個瘦子，滿臉兇相，手里握著一根鞭子，抬手就是一鞭子：“我把你嘴皮子抽爛了，看你還怎么犯賤！”朱二寶慌忙一躲，躲過了鞭子。瘦子看朱二寶躲過去了，更生氣了：“喲，敢躲你二爺?shù)谋拮?，膽子不小啊！”說著，掄起鞭子又要抽。這時，大當(dāng)家伸手?jǐn)r住了他：“二弟，先罷手，聽聽他怎么說?！倍?dāng)家這才氣咻咻地收起鞭子。

大當(dāng)家問：“說書的，聽說你師父把東北四老爺山的好漢給說解散了？”朱二寶點(diǎn)點(diǎn)頭：“師父是這么跟我說的?！贝螽?dāng)家陰惻惻地笑了笑，說道：“那你也學(xué)學(xué)你師父，把我們說散了吧?！敝於汓c(diǎn)了點(diǎn)頭，反問道：“大當(dāng)家，你聽說過郭子儀郭爺爺平息安史之亂的故事嗎？郭爺爺勇猛過人，計謀勝過諸葛亮！話說大唐天寶年間，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安爺發(fā)動叛亂……”

朱二寶那嘴一張開，即刻口吐蓮花，把大殿上一眾人的胃口吊得高高的。朱二寶說到高興處，大殿上一片笑聲；說到揪心處，一眾人都握緊了拳頭，滿臉焦灼；說到窗外叮咚一聲響，一眾人又都側(cè)臉往外看去，看到窗外空空，這才想起著了他的道。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這大殿就成了朱二寶的說書場。

又過了一陣，他忽然住了口，一眾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見他還不說，就有人催：“快，接著說呀！”朱二寶問：“你們見過被綁著說書的嗎？醒木拍不得，帕子拎不得，冊子看不得，怎么耍手上的活？”大當(dāng)家連忙說道：“快給先生松綁！”幾個土匪趕緊過去給朱二寶松了綁，又端過一碗水來。朱二寶喝了半碗水，對大當(dāng)家說道：“大當(dāng)家的，我一天就能說這么多。不然，破了嗓，以后就再也說不出話了?！贝螽?dāng)家點(diǎn)頭：“這個我懂。行，你就在我們寨子里住下來吧，天天給我們說書?！贝螽?dāng)家愛聽書，早把要懲治朱二寶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朱二寶就在匪寨中住了下來。大當(dāng)家看他文文弱弱的，折騰不出天去，也不怎么看管他。朱二寶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有一張巧嘴，把什么事情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土匪們都愛圍著他轉(zhuǎn)，聽他講稀奇。朱二寶也打聽清楚了，匪寨中共有土匪一百多名，大當(dāng)家名叫王大虎，二當(dāng)家名叫李四來。當(dāng)然，這些名字可能都是假的。土匪被官府逮到，那就是砍頭的事。為了日后好逃跑躲藏，他們都用假名。

朱二寶有吃有喝，又有人陪著聊天，倒也逍遙快活，沒想著跑的事。他每日里都會說上一段書。師父原先帶他的時候，為了讓他能看懂冊子，教他識文斷字，卻不想朱二寶是個奇才，不僅過目不忘，還觸類旁通。他們經(jīng)常東奔西走，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多少日子，也交不到朋友，他除了說書，剩下的大把工夫就用來看書，雜七雜八的書確實(shí)看了不少。在匪寨中講的這部，就是他臨時編的，土匪們沒聽過，自然新奇無比。

這天下晌，李四來把朱二寶叫到自己屋里，問道：“接下來這幾天，你的書該說到哪兒了？”李四來也聽上了癮。但暗線來報，鎮(zhèn)上一家富戶賺了不少銀錢，大當(dāng)家讓他帶人下山去搶一票。不知道幾天才能回來，他心癢難耐，叫朱二寶過來先透個底。朱二寶說道：“安爺帶兵攻占西京，大唐皇上帶著大臣和妃嬪們逃到了四川。安爺回到東京，登基當(dāng)了皇帝。”李四來迫不及待地問道：“史爺呢？”朱二寶說道：“安爺封史爺當(dāng)了大將軍。那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崩钏膩硇Γ骸澳且埠芎昧恕！敝於毿÷曊f道：“安爺自己是造反得的天下，心里最清楚大將軍手握重兵有多可怕，于是，就派了細(xì)作潛藏在史爺身邊，每天給他的吃食里下微毒。史爺不知，也不防，時間一長，就中了毒，后來得了失心瘋?！崩钏膩砟樕幊?，點(diǎn)了點(diǎn)頭，感喟：“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啊?！?/p>

李四來沒心思再聽下去，朱二寶識趣地退了出來。

李四來挑選了十幾個精干土匪，下山去了。

晚上，朱二寶再說書時，把講給李四來的那段簡要略過，卻說上了下面一段：“安爺身邊有個侍從，名叫李豬兒?！蓖练藗円魂囆?。朱二寶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真沒法說你們。聽到一個名字，就笑成這樣。你們當(dāng)人家名字里那個豬字，是哪個豬？不是我朱二寶的朱，是母豬的豬?！边@下，土匪們笑得更歡了。尤其是大當(dāng)家王大虎，更是樂得前仰后合。等到土匪們笑夠了，朱二寶才一拍醒木，接著講道：“你們猜這李豬兒，是個什么人？”眾土匪搖頭。朱二寶口舌生花，接著說道：“書中暗表，李豬兒剛出生時，因他娘沒有奶水，李豬兒險些餓死。他爹好不容易得了這么個寶貝兒子，可不能眼見著他餓死呀，就去借奶水。偏巧那些日子，小村里沒有帶奶的女人，他爹借不來。路過郭爺爺家，可巧就聽到一群小豬搶奶吃的哼哼唧唧聲，他靈機(jī)一動，就把兒子抱來，搶了幾口豬奶喝。喝下幾口豬奶，李豬兒就知足地睡了。往后，他爹就抱著他來吃豬奶了。李豬兒是豬奶喂大的，他爹感念豬的恩德，就給他起名為李豬兒。冥冥之中，也有天意。原來，那頭大母豬正是郭爺爺家養(yǎng)的。因?yàn)檫@幾口豬奶，李豬兒聽從了郭爺爺?shù)恼賳?，幫他除去了一大勁敵?/p>

“李豬兒跟著他爹到范陽去販牲口，被史爺看上了，秘密招來，勤加訓(xùn)練，而后就派他到安爺身邊臥底。此后，安爺南征北戰(zhàn)，都帶著李豬兒。李豬兒不光會照顧人，更能打，幾次救下安爺?shù)拿?，安爺自然對他十分信任，別人出入安爺?shù)膶媽m，都必須經(jīng)安爺同意，只有李豬兒例外。安爺?shù)腔Q帝，視史爺為心腹大患，處處提防。史爺感覺安爺要對他下手了，就祭出了這道王牌，命李豬兒除掉安爺。那天晚上，安爺喝得酩酊大醉，李豬兒看時機(jī)到了，就懷揣利刃，進(jìn)了安爺?shù)膶嫷睢?/p>

朱二寶啪地一拍醒木：“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闭f了半天，他也是口干舌燥，趕緊端起碗喝水。土匪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想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就一齊攛掇朱二寶：“再說一段，再說一段呀！”朱二寶還沒說話，王大虎就黑著臉說：“散了吧。”土匪們不敢多言，趕緊走了。朱二寶收拾好家什，正要走，王大虎叫住了他：“二寶兄弟，你先給哥透個底兒，后來咋著了？”朱二寶說：“安爺被李豬兒殺了?！蓖醮蠡⒁惑@：“真殺了？”朱二寶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大虎又問：“再后來呢？”朱二寶說，開始是立了安爺?shù)膬鹤赢?dāng)皇帝，史爺嫌他笨，就起兵造反，殺了小皇帝，自己登基當(dāng)了皇帝。王大虎臉色陰沉。好大一會兒，他才又開口問道：“這些都是你胡編的吧？”朱二寶說：“大當(dāng)家的太高看我了。我哪有編書的本事？這些都是一位老秀才講給我聽的。他說是從一本《新唐書》上看來的。”王大虎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朱二寶出去了。

當(dāng)天晚上，王大虎就派親信魯小三下了山。

沒過兩天，李四來凱旋。這次劫掠收獲頗豐，土匪們搶來的東西堆成了小山，從金銀財寶到臘肉咸鹽，能搶的全都搶了。頓時，山寨里熱鬧起來。土匪們燉肉喝酒，十分快活。到了晚上，朱二寶接著說書。今天說的是史思明造反逼供，怒廢小皇帝。聽了沒多大會兒，王大虎就借口上茅房出去了，沒再回來。李四來的臉色也變得很不自然。

說完書，朱二寶回到房里，倒頭就睡。三更時分，他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搖醒了，他睜眼一看，是魯小三。魯小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他來到王大虎住的地方。王大虎的屋里點(diǎn)著燈，但他用被子蒙著窗戶，把光遮住了，外頭看不出來。

王大虎一臉沉重，說道：“二寶兄弟，我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跟我說實(shí)話?！敝於汓c(diǎn)頭：“大哥，你放心。我的命都捏在你手里，哪能不說實(shí)話？”王大虎問：“城門上貼東西，有沒有先后之分？”朱二寶的腦子多靈啊，瞬間就都明白了。他說道：“有?！蓖醮蠡枺骸澳膫€在先？哪個在后？”朱二寶找了個小棍，在地上畫好了一座城門的模樣，又在門側(cè)的墻上畫了兩個方框，問魯小三：“是這樣吧？”魯小三連連點(diǎn)頭：“是的，是的?！敝於氈钢疫叺膱D說：“此為先?！?/p>

王大虎的臉?biāo)查g垮下來。他沉聲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敝於氌s緊回房。就在那天夜里，他受了風(fēng)寒，不住地打擺子，嗓子也沙啞了。匪寨里沒有郎中，只有幾味草藥，朱二寶吃了，也不管用。王大虎還想著日后能聽他說書，就讓土匪把他架到山腳下。

朱二寶回到家，鄉(xiāng)親們馬上圍上來。朱二寶胸有成竹地說：“你們等著看吧，匪寨里要上演一場大戲了！”鄉(xiāng)親們紛紛搖頭，特別是歪嘴六，更是冷哼連連，根本不信。

但就在五天后，傳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橫山上的土匪自相殘殺起來了！國民政府聞訊，馬上組織警察進(jìn)山剿匪，趁機(jī)把山寨給端了。李四來被王大虎斬殺，王大虎被警察打死，大多數(shù)土匪被抓進(jìn)大牢。

鄉(xiāng)親們圍住了朱二寶，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朱二寶得意洋洋地說：“這回你們信了吧？我?guī)煾改馨淹练苏f解散了，我能把土匪說死！”歪嘴六夸張地說：“喲喲喲，你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怎么，橫山上的土匪是你給說死的？”朱二寶點(diǎn)點(diǎn)頭：“你別不信。我先給他們說了一段老大殺老二和老二殺老大的故事，讓他們心生嫌隙。接著，我又給他們的畫像排了一下位，讓王大虎下定決心要?dú)⑺览钏膩?。?/p>

鄉(xiāng)親們好奇心大起，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朱二寶先把他說書的情形講了一遍。此時，王大虎已經(jīng)想到，李四來若是做大，自己必會被他取而代之。而李四來想的是，王大虎怕他做大，必然會除之而后快。這時，一個更好的機(jī)會來了。李四來下山行搶，王大虎派心腹魯小三下山。魯小三下山的目的就一個，看李四來會做什么。但朱二寶想到的是，財主家被搶了那么多東西，一定會逼迫警察局抓人，警察局不管真抓假抓，都得做做樣子，貼出懸賞捉匪的通告。

現(xiàn)在的警察都是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念書的習(xí)慣是從左往右，那就是左為大，右為小。他們貼告示，也是按這個順序，左邊是大當(dāng)家，右邊是二當(dāng)家。王大虎不懂這些，卻又對誰大誰小很上心，就問朱二寶哪個在先，哪個在后。朱二寶告訴他的是老式寫法，那就該是右為大，左為小。這樣一來，告示上李四來是大當(dāng)家，王大虎是二當(dāng)家。這本是警察所為，但王大虎歸咎于李四來，認(rèn)為李四來平常都是這么自居的，讓警察以為他是大當(dāng)家，那百姓們更會以為他就是大當(dāng)家。王大虎猜忌，李四來也猜忌，一言不合，兩人大打出手。

說到這里，朱二寶還不忘加上一句：“我早沒回來，讓他們多活了些時日，也是他們的運(yùn)氣了?！边@事兒還真沒法反駁。確實(shí)，朱二寶沒回來之前，土匪兇著呢，警察局有十幾支長槍，都不敢進(jìn)山剿匪。朱二寶進(jìn)匪寨住了二十多天，土匪們就都完蛋了。

鄉(xiāng)親們想讓朱二寶擺個書場，講講土匪們都極愛聽的《蕩寇志》，朱二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傻诙?，朱二寶就走了。朱大寶說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天亮?xí)r就發(fā)現(xiàn)已是人去屋空。自那以后，朱二寶再也沒有回來過。

至今，橫山一帶還流傳著朱二寶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