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作家謝漢·卡魯納蒂拉卡(Shehan Karunatilaka)通過在《馬里·阿爾梅達的七個月亮》(The Seven Moons of Maali Almeida)中對斯里蘭卡族群沖突的書寫,說明了族群的排異性會導致族群沖突,而各族群情感上的共同性能夠為族群和諧共處創(chuàng)造可能。將從族群排異性角度分析斯里蘭卡地區(qū)的族群沖突,并在情感共鳴的基礎上提出在世界主義的指導下建立共同體的觀點,幫助實現多族群和諧共處,為世界穩(wěn)定與和平帶來積極影響。
作為多族群共居國家,斯里蘭卡存在復雜的族群關系與激烈的族群沖突,是研究族群沖突的典例。在《馬里·阿爾梅達的七個月亮》(以下簡稱為《馬里》)中,謝漢·卡魯納蒂拉卡將故事背景設置于內戰(zhàn)中的斯里蘭卡?!恶R里》用荒誕幽默的文字折射斯里蘭卡現狀,引發(fā)讀者對族群沖突的思考。主人公馬里·阿爾梅達(Maali Almeida)發(fā)現自己死后變成鬼魂,他有七夜時間尋找自己的死因。謝漢借馬里的視角揭露斯里蘭卡殘酷的內戰(zhàn),從族群內外部排異的角度分析族群沖突。除反思內戰(zhàn)外,謝漢還提出通過構建情感認同以緩解族群矛盾的構想。本文將從族群內外部的排異性角度分析《馬里》中的族群沖突,并從共同體建構角度提出解決族群沖突的新思路,為全球化背景下多族群和諧共處的實現帶來啟發(fā)。
族群之間的族群沖突
“排異性”一詞最早出現于醫(yī)學,指來自異體的組織或者是器官在進入宿主體內之后,不可避免地和宿主的免疫系統(tǒng)產生排斥反應。而在族群研究中,當兩個或以上的族群相互接觸時,族群間在經濟發(fā)展水平、政治制度以及文化社會發(fā)展水平上的差異會很快顯現并為這些族群所察覺。居斯塔夫·勒龐在描述群體的時候提出:“群體的專橫與褊狹是很明顯的,這種情緒很容易被產生,也非常容易被接受與實行?!币虼?,在族群間的差異存在時,族群情緒易失調從而引發(fā)沖突。此時與生理上的排異反應相似的,一個族群會將本族群與其他族群區(qū)別為“我者”與“外部他者”,并作出排斥異己的行為,這便是族群主義運行的機制?!恶R里》主要聚焦于斯里蘭卡地區(qū)僧伽羅與泰米爾二族群之間的沖突及其導致的族群排異現象,同時謝漢有意虛構鬼魂與活人之間的關系,并用這種特殊的方式來隱喻特殊的族群區(qū)分,加強了小說的沖突性。例如,他創(chuàng)造了鬼魂的計時單位“月亮”,與人類一般的計時單位區(qū)別開,從而反映虛構族群之間的激烈排異。謝漢意在借真實存在的僧泰沖突與虛構的人鬼矛盾來說明:族群之間存在的排異性會導致斯里蘭卡地區(qū)的各族群之間的激烈沖突,引發(fā)內戰(zhàn),最終使斯里蘭卡各族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加劇斯里蘭卡地區(qū)的動蕩,為世界和平帶來隱患。
斯里蘭卡族群間的排異現象由多種因素引發(fā),以下主要從兩個視角來分析。首先,從族群構成視角來看,斯里蘭卡的族群組成龐大,由僧伽羅人、泰米爾人、伯格人等多個不同的族群構成,族群結構極其復雜,族群間的差異性大。各族群在共居的時候不免會由于政治、經濟以及文化上的差異發(fā)生摩擦,逐漸擴大為族群沖突乃至暴力對抗。其次,從外來殖民入侵視角來看,外來殖民者在斯里蘭卡實施的一系列政策嚴重威脅了族群間的和平與穩(wěn)定,尤其是英國殖民者的族群分治政策極大地激化了僧、泰二族群的民族主義情緒,僧、泰二族群開始有意識地對外族排異。這種由殖民政策激化的族群矛盾并沒有在斯里蘭卡正式宣布獨立后得到緩解,斯里蘭卡政府頒布《1972憲法》并給予僧伽羅人更高的政治權利。這一舉措使那些占人口少數的族群在政治生活中被推向更加邊緣的位置,族群之間的排異現象愈發(fā)激化。
謝漢在文中塑造了來自不同族群的角色,并把他們放在同一個時空下進行交互,以表現族群間排異情緒對族群穩(wěn)定和諧的破壞性。隸屬人民統(tǒng)一戰(zhàn)線(JVP)的鬼魂塞納(sena)評價斯里蘭卡政府時說:“我們只殺了他們中的300人,而他們殺了我們20000以上的成員。”激進的族群主義者認為維護本族群利益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排外”,以損人利己的方式保證本族群的利益與穩(wěn)定。當然,排除“異我族類”的方式實際上無法真正為這個族群帶來繁榮與穩(wěn)定,因排異性而誕生的族群主義將激化族群矛盾,最終帶來暴力沖突的惡果。
族群內部的族群沖突
族群內部的排異性與族群之間的排異性運行機制相似。受族群主義的影響,由于差異性更大的族外個體不存在,族群內部的個體失去攻擊目標,轉而放大族內個體間在社會與文化上的差異性,制造“內部他者”來維系這種不健康的凝集。族群內部的排異性同樣旨在區(qū)別異己,以踐踏其他個體權利與公平的形式強調自身的優(yōu)越感與特權,對族群關系有著破壞性的影響。
在探索《馬里》對族群之間排異性的書寫時,必須對主人公馬里·阿爾梅達本身進行分析。馬里的存在具有特殊性,謝漢為他賦予的特別身份使得他與本族群主流文化思想相斥,扮演著族群內部的“他者”的角色。在小說的開頭,謝漢揭示馬里是同性戀者與賭徒,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后都有人對他的性取向進行侮辱,而他的賭徒身份也使得同族人認為他是“壞人”。謝漢并沒有將馬里設定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正常人,這使得馬里在多個方面成為族群的“內部他者”,在僧伽羅族群內部受到排擠。同時,在虛構的鬼魂族群中,作為唯一不記得自己死因的人,他被其他鬼魂視為異類加以驅逐。在激進的族群情感的影響下,族群內部的排異性與族群之間的排異性經常同時存在:在不同族群發(fā)生排斥時個體會趨向于自己的族群,即趨向于“我者”以尋求認同與歸屬;而在族群之間沒有發(fā)生摩擦與沖突時,在族群主義的干擾下,為了追求族群個體的相似性,族群內部也很容易發(fā)生對“內部他者”的排斥與放逐。除了主人公馬里·阿爾梅達外,謝漢有意塑造大量與主流文化相背而被本族群排斥的角色以說明族群內部排異性的廣泛存在。例如拉尼博士(Dr. Ranee Sriharan)因為政治立場而被同為泰米爾人的激進派殺死,發(fā)生在這些角色身上的悲劇是族群內部排異性的冰山一角。謝漢意在說明除了族群外部的排異性外,族群內部的排異性也廣泛存在,并極大破壞了族群內部的團結。
與眾多族群題材的作品將敘述重心放在批判上不同,《馬里》著重闡述作者謝漢對族群沖突帶來惡果的人文關懷與思考之上。作為僧伽羅民族的一員,謝漢擺脫了對單一族群的關注,創(chuàng)造了大量“尖叫著、血淋淋的”受迫害的鬼魂,其中既有泰米爾人又有僧伽羅人。為了增強表達效果,謝漢虛構了死后世界,鬼魂就連死后仍持續(xù)經歷著這種族群沖突帶來的無盡的傷害,說明了族群沖突的負面影響無法消亡,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斯里蘭卡人民。就像主人公馬里在信中所懷疑的那樣:“這里沒有一個好人?!敝x漢試圖去說明族群沖突破壞性之廣,創(chuàng)傷持續(xù)性之長,所有人是加害者的同時是受害者。同時,不論是生者還是死者,在對“他者”造成傷害的同時,卻因為存在的共同點對與自己相似的“我者”持友善的態(tài)度。比起批判,謝漢更多在思考:斯里蘭卡地區(qū)各族群不再排斥所謂的“他者”以追求族群的共同性,將所有個體歸類于“我者”的范疇,斯里蘭卡地區(qū)充滿血腥與暴力的族群沖突史或許將被改寫。
《馬里·阿爾梅達的七個月亮》中的共同體建構
由于族群的排異性是一種自覺的進攻與自我保護機制,它并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有一個產生、發(fā)展與消亡的過程,說明族群的排異性存在解決的可能。在全球化的今天,面對復雜的族群關系以及族群交流間產生的沖突,共同體(community)在促進族群和諧共處方面的作用不斷受到重視。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指出,共同體有“直接、共同關懷”的意思。在一個共同體中,成員之間存在共同的文化、習慣等,擁有以認同性為核心的紐帶,每個個體都能找到歸屬感與情感上的關懷,達到和諧共處的目的。
共同體的運作依靠成員之間的共同性。共同體成員之間必定存在客觀差異,為防止排異性對共同體的破壞,共同體成員間必須有共同的連結以維護內部的穩(wěn)定。何衛(wèi)華在《〈血的本質〉中的世界主義與流散共同體構建》一文中指出“情感上的‘共同性’是連結共同體的有利紐帶”,為共同體的建構與穩(wěn)定提供了可能。而共同記憶是共同體定義自身并引發(fā)成員間情感共鳴的契機,在認同情緒的基礎上尋找族群個體間共同的情感,有助于構建共同體。謝漢對斯里蘭卡族群的戰(zhàn)爭記憶進行著重書寫,并提出在共同記憶的基礎上構建情感共鳴。比起尋找自己的死因或是重獲新生,馬里更在乎引導他的朋友去尋找那箱控訴內戰(zhàn)暴行的照片,他認為這些共同的苦難記憶可以為斯里蘭卡地區(qū)帶來和平。作為內戰(zhàn)的經歷者,謝漢深知族群沖突與殘酷戰(zhàn)爭為斯里蘭卡人民帶去的不僅僅是肉體上的痛苦,更是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與異化。馬里后來發(fā)覺,只有“愛”使得人類生活變得正當,這里所謂的“愛”指的是情感上的共同性,斯里蘭卡各族群因相同的苦難記憶產生同病相憐的情緒,引發(fā)對和平的期盼與對族群團結的渴望,在向上向善情感的引導下構建更為公平和諧的族群關系,形成共同體。情感上的共同性強調族群個體間的相似之處,共同的向善期盼可以打破族群中“我者”與“他者”的界限,將這些分離的個體組合在一起以淡化矛盾。馬里走向來生之前選擇向一只豹子講述了他的故事,“直到月亮高高掛起”。謝漢選擇了差異性更大的人與獸進行交流,來自徹底不同的族群的他們之間已經建立起一種共同的情感紐帶,對和平的期盼與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切將他們連成一個整體,馬里與豹子之間由于共同情感建成一個跨族群共同體??偠灾?,共同記憶賦予族群產生情感共鳴的能力,促進族群團結,化解排異性的破壞。
在族群關系復雜的地區(qū),除了以情感共鳴作為紐帶維系外,世界主義在共同體構建,尤其是多族群共同體的構建中起到關鍵性的作用。由于全球化旨在消除族群間的差異以達到完全一致,實力強大的族群會將所謂“先進”的文明強加于“落后”的族群之上,嘗試強制實現政治文化的徹底統(tǒng)一。實質是入侵的全球化浪潮將無視“他者”族群的權利與文化獨立性,為弱小族群帶來政治與文化上的滅頂之災。與全球化思想不同的是,世界主義注重“求同存異”,即在尊重各族群之間政治與文化的差異上培養(yǎng)共同情感。這對以斯里蘭卡為代表的多族群地區(qū)有著極高的實踐意義,比起強制達到趨同,族群差異大的地區(qū)更適合求同存異的發(fā)展模式以保護各族群的權益。同時,世界主義強調權利與道德地位的平等性,每一個族群都具有平等的地位。這可以很好地維護較小族群的情感與利益,防止類似于僧伽羅族群凌駕于泰米爾族群之上,最終引發(fā)激烈沖突的情況發(fā)生。在族群內部,“由于個體的發(fā)展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得到檢驗(Raymond Williams《文化與社會》)”,在世界主義的影響下,每個個體都能享受到平等的地位、得到充分發(fā)展,同時對每個個體的關愛與尊重能有效減少族群個體間為了自身利益相互踐踏的舉動。尤其是世界主義的重要價值指向之一,“對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和關切”有助于各族群之間與族群內部產生互利共贏的向上情緒,變“排他”為“利他”,以合作代替沖突,達到利己利人的目的。由此可以發(fā)現:世界主義的指導有利于建構多族群共同體,在解決族群沖突中起到顯著作用。
總的來說,謝漢在《馬里》中闡述了族群外部與內部的排異性是斯里蘭卡地區(qū)族群沖突乃至爆發(fā)熱戰(zhàn)的重要原因,不論是內部還是外部的排異性都為斯里蘭卡地區(qū)族群的穩(wěn)定性帶去了致命的打擊,破壞了族群之間的團結。為了抵御排異性的破壞,在情感共鳴與世界主義的指導下建立共同體的構想顯得尤為可貴。不僅僅在斯里蘭卡地區(qū),共同體的建構同樣適用于調節(jié)其他族群的矛盾與沖突,這在連結各族群與構建更公平的族群秩序上有著深刻的實踐意義。
本文系基金項目“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編號202310511119)”研究成果。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