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或幾棵冠茂枝虬的樟樹,一座兩側布滿藤蔓的石拱橋,幾乎是江南村莊的標配。那橋已經退居二線多年,但樹仍然在路旁熱情地參與村子的迎來送往。
我和文友健平選了一個陽光煦暖的周末來到洪家店。吸引我們來的不僅是村莊的特殊結構,還有那普普通通的水土養(yǎng)育著一個與眾不同的故事。
住在村口的洪先壽熱情地將我們邀至家中。我們在八仙桌兩側坐定,他已沏好了熱茶,并從條桌的抽屜里取出了中華煙、碧根果、開心果。
“日子過得不錯嘛,這可是我們過年的奢侈品呀。”
“做什么營生?”
“農民嘛,種田啰?!彼纳らT像他的姓氏一樣洪亮?!爱斎唬饕酷劸?。自家種的糧,釀成酒,銷往十里八村,也放一些在兒子的店里?!?/p>
“兒子原本在浙江諸暨開飯店,為了方便孩子讀書,前年回到德興城里。沒想到生意跟在外沒有兩樣。”他憨實的臉上滿面紅光,不太像是過了六十的人。
這里的水土是養(yǎng)人的。疫情防控政策優(yōu)化調整之后,新冠病毒只是走馬而過,被村里的祥瑞之氣所震懾,草草收兵,怏怏而去。雖然多數(shù)人都“陽”過,但都是輕癥,全村的老人個個健在。洪先壽的音調壓根就沒打算抑制內心的自豪。
這里的水土更是育人的。
我們在村支書的引領下,驅車進入村子,停車場旁是一口方塘,一條三米多寬的護村溪像一根綬帶,將這塊碧玉系在村子的腰上,暖陽之下,清澈粼粼。一下車,抬眼望見一個高大的門樓,赫然寫著“洪門戴氏”。門前的雄獅、拴馬樁足見其曾經的顯赫。
支書指著門樓前的畫像說,這就是戴儒,明朝嘉靖年間的正議大夫、資治尹(正三品)。
戴儒就是從這里長大成人,金榜題名步入仕途的。他曾經姓過洪,也不出生在這里。
弘治元年(1488)九月初五日,一個男嬰的初啼驅散了距此五華里戴家塢上空的迷霧。三歲那年的夏初,爺爺?shù)牧髩鄹淖兞怂拿\。他的姑姑帶著與他同歲的表哥洪儒為外公祝壽,門前的水塘一不小心就收走了洪儒幼小的軀體,姑姑的傷心引來了一場暴雨,山洪從被雷撕裂的傷口涌出漫過新禾滾滾向前。父親戴繩勸干了口舌也沒有用,妹妹失去的是洪家長孫,回去如何向公婆交代。父親只好將自己的幼子送給妹妹,以填補家人照看不周的內心愧疚,也給妹妹突然抽空的胸懷一點安慰。
雨后的彩虹在兩座山梁之間升起一道嶄新的拱門,將戴儒送進了以賣豆腐起家的洪家,變成了洪儒。
洪儒在殷實的洪家猶如優(yōu)先的禾苗植進了沃土。屋后“來靈山”滿山的靈氣讓他更加聰明活潑,酷愛讀書;甘甜的山水成就了白嫩豆腐的同時,更成就了相貌英俊的儒兒。免冠之后,洪家將他送到德興縣儒學讀書,正德八年(1513),二十六歲的洪儒參加鄉(xiāng)試,斬獲第二名?;氐健巴夤奔野菀姟熬司恕薄熬四浮睍r,“舅母”淚流成河,握住洪儒的手泣不成聲。洪儒當即心里浮起一層疑云。再三催問下,才知自己原是戴家之子。
回家后,自是心思重重,洞察秋毫的養(yǎng)父已經明白了一切。姓氏對于古代家族的傳承來說的確十分重要,尤其是洪家在此建村以來,儒兒還是第一個秀才,他是即將把洪家族譜推向一個嶄新高度的強大力量。但妻子的兄妹深情及孩子的重重憂心,正掙扎著慢慢地超越了養(yǎng)父內心深處族譜的形式:洪儒已歸天,這是洪家的命運,戴儒還是戴儒吧。
我驚嘆,那么平凡的豆腐里,能滋生出這么脫俗的雅量!于是,我更堅定了豆腐的白。
深明大義的養(yǎng)父或許是對早夭的洪儒過于牽掛,兩年后便仙逝了,戴儒錯過了第一次殿試。此后,生父母和養(yǎng)母相續(xù)離世,直到嘉靖五年(1526),四十二歲的他才榮登科甲,賜同進士出身,從秀雅的書房步入大明朝堂,像門前的溪水一樣,經過道道山彎,東流到海。
從此,大明朝廷多了一位“不畏權奸的科道良臣”,他清查宦官掌管的二十四監(jiān)局“吃空餉”的頑疾,注銷了冒領薪俸的名額,每年為朝廷減少十七萬擔祿米;多了一位“稱職能干的太仆寺少卿”,他主持修改了馬匹牧養(yǎng)、訓練、使用、采購的管理制度,大大提高了馬的數(shù)量和質量;多了一位“勤政愛民的應天府府尹”,他興修水利、開倉賑濟、除暴安良,深得百姓愛戴;多了一位“文采斑斕的退休高官”,他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吟詩作賦,詩文《鴻源集》流傳千古。
是生父的血脈傳承,也是養(yǎng)父的精心培育和博大胸襟,成就了他榮耀的一生,他姓戴,但也是洪家人。他建“洪門戴氏”的門樓,一則以表不忘生養(yǎng)之恩的感念之情,二則以示后人要有和諧相處的雅量。
洪家后人深得其意。村支書告訴我們,里面的房屋依賴靈山而居,三十多戶,戶戶相通,關了門樓,外人是進不去的。這是一個村,也是一家人,村民之間相親相依,從不設防。一戶人家有一個祖?zhèn)鞯幕ㄆ浚奶熵i肉放在里面數(shù)日不壞,如此寶物,也是隨意放在廳堂的條桌下面數(shù)百年安然無事。2019年,一個外地古董商聞訊而來,交易不成,次日花瓶不翼而飛。純樸的村民竟然沒有選擇報警,只是惋惜之后,重新將日子整理得四平八穩(wěn),再好的寶貝也只是身外之物,就像門前的一朵月季,綻放時,給人帶來觀賞的喜悅,凋謝后,遁入風塵悄無聲息。
村莊以門樓和入門的祠堂為中軸,順山展開,像一只展翅的雄鷹正從來靈山起飛。站在門口,前方是層層的農田,目光直達戴家塢,消失在隱身于九十九個青塢的歷史深處。
如今,洪氏祠堂、禮堂已因禁不住歲月的風雨侵蝕而成廢墟,正待重修;洪氏的家譜也被年代的火焰化為灰燼。所幸的是,興旺發(fā)達的洪家子弟紛紛從雄鷹的兩翼奔出。門樓和方塘像心臟和胸口一樣,被一百零一棟樓房呵護在中間。家家戶戶的門邊都釘有“貧賤不可無者,節(jié)也貞也;富貴而不可有者,意氣之盈也”的家訓??峙聝然癁橐环N樸素精神在村民的血脈中行走著的,不僅是家訓中的內容吧。戴儒的大儒胸懷也在這里生根發(fā)芽,且枝繁葉茂。他出仕在堂,則恪盡職守,除弊立新,治下民安;退居返鄉(xiāng),以儒育民,全村互通互助,數(shù)百年來闔卅為一。這不正是儒家兩位圣人手搖木鐸碾塵奔走,往返于中原大地孜孜以求的嗎?若是人人以儒為訓,視地球為村,怎么會有硝煙四起、生靈涂炭呢?那一定是花香四溢,各色人種安然其中的和睦景象。
我們繞過來靈山,穿過一片果園,金黃的油菜花撲面而來,萬畝茶園正在抽新。斜陽照在綠色的海洋上,大片的金光在涌動,馥郁的油菜花香和清雅的新茶黃綠相映,相得益彰。舉目望去,花叢茶林之間,踏春興游,處處都是勝景,人人都是動態(tài)的花朵。
我們不禁游興萌動,輟車路旁,投身花海,陶然其間而流連忘返。
作者簡介:
曹華富,先后在《詩刊》《詩歌月刊》《揚子江》《詩林》《詩潮》《綠風》《散文詩》《星火》《安徽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