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辣辣的太陽光尖銳著,穿透兩扇玻璃門,落在了肉架上。
閑下來的娟子不斷地朝店鋪外張望著,脖子越拉越長,宛若一只在沙漠中尋找泉水的駱駝。一次次的渴盼探尋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她覺得是自己的脖子短了些。
接近中午,店里沒了客人,娟子坐在店里漫無邊際地想著。如果人的脖子真的可以足夠長,她的眼會一直跟隨著男人,讓男人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視線里嗎?
店鋪外沒有一個人走過,外邊耀眼的太陽化成熱浪,一浪接一浪涌動著,擊打著她的心。
焦渴,糊滿了娟子的眼眶。
對面日雜店里的胖女人,正指揮著一個年輕小伙子在換門頭。娟子想到了幾天前,街道城管員挨著門喊叫,說是要商戶們統(tǒng)一換門頭。在她看來,這個世界充滿著變化和多樣性。就拿外邊這群人來說吧,人跟人的面相不一樣,體型也不一樣,想要的門頭格調(diào)和色調(diào)更是不一樣。咋就非讓她們換個同樣的門頭,統(tǒng)一臉面呢?她咋也想不通。
看著對面的胖女人,女人肥大的碎花裙子在那兒擺來擺去的,她似乎看到了裙邊上零零星星的污漬。
娟子想,也該換了。但又想,那死人去哪兒了?換門頭這種體力活兒,該是她一個女人干的事兒嗎?她想出門問問胖女人家門頭在哪兒做的?多少錢?可一想不知死哪兒去的男人,想著兒子的家長會,她嘆著氣又坐了下來。
前段時間,兒子學(xué)習(xí)成績略有退步,老師打過幾次電話。弄得她每天都如臨大敵,生怕再接到兒子老師的電話。兒子再有二個月就要中考了,如果能考上縣里重點高中的培優(yōu)班,等于是一條腿踏進大學(xué)的門檻??呻娫捴欣蠋煹脑捓镌捦馑坪踉谙蛩凳?,兒子考培優(yōu)班沒有希望。
兒子的事兒已經(jīng)讓她吃睡不下,她哪兒還有心思想著換門頭了!她此刻像揣著一肚子的事,比夾著一脬尿還難受。
娟子心事兒重重地坐在店里,卻不敢把心事兒寫在臉上。她不敢皺眉,不敢板著臉,只是無精打采地蜷縮在凳子上。她怕萬一進來個買肉的,讓自己的臉色給嚇走。
擱以往,在這條街上,娟子那也算得上是說閑話的一把好手。每回只要是她想把男人拴在店里,就先自己跑出去找人說閑話。尤其是男人迷上打牌后,她更是把說閑話當(dāng)成家常飯,當(dāng)成繩子。
娟子心里想:“娘那個腿兒,這肉店就是俺的褲腰帶兒,能拴住俺,豈能拴不住你個鱉孫!”
但娟子對著外人卻說:“說閑話雖說不掙錢,可總比打牌輸錢好!”
有時候,娟子在外邊閑拉呱,直說得天昏地暗??吹甑哪腥思钡孟窆愤^不去河,出來進去的不安生。娟子在一邊兒悠閑自得地看著他急,自己就是不回去,心里還洋洋得意:急死你!
其實,娟子有她自己的小算盤,一家人的日?;ㄤN全指望著這個店,她仗著男人不敢撂挑子走人。
娟子上過高中,知道斯文,可不想像個潑婦般,當(dāng)街吆五喝六地噘男人。男人也得要面子。在她看來,男人的臉面就是一家人的臉面。即使男人偶爾會惹她生氣,她也得小心翼翼地用心護著。
娟子管男人,并不是她離不開男人。是她有心勁兒會過日子,知道拿捏男人。她也能拿捏得住男人。
2
爹和娘在離家不遠的鎮(zhèn)上,開了一小間肉鋪,維持著一家人生活。當(dāng)年娟子高考落榜后,到自家肉鋪里幫忙,等著開學(xué)了再去復(fù)讀。
大姨來了,給她介紹對象。
大姨說:“女孩子家家的,終究得找婆子家,上啥大學(xué)?!?/p>
娘在一旁雞啄米似的點頭,聽著大姨,一言不發(fā)。
爹也默不作聲。在一旁蹲著吸了一袋煙后,心疼地看了看眼里含著淚的娟子,慢悠悠地說:“還是上大學(xué)的女子好,將來能找個好婆家。咱家娟兒得上學(xué)?!?/p>
娟子去復(fù)習(xí)了。又學(xué)了一年,還是沒考上。
大姨,又來了。
爹就讓她出嫁了。
結(jié)婚那天,娟子是哭著離開家的。她哭不是她舍不得離開爹娘,而是她感到委屈,委屈爹娘沒讓她繼續(xù)上學(xué)。
娟子嫁過去,算是高中生屈就。一進門,她就勢把男人拿捏下了。她會軟哄人,整日里把男人哄得五迷三道的。洗腳、鋪床、掂尿盆,男人不僅一樣也不少干,干了,心里還美滋滋的。
有了孩子,娟子的世界小了,但她又摸索出拿捏男人的新招數(shù)。隔三差五,她就和外邊的同學(xué)聯(lián)系。晚上她對男人吹枕邊風(fēng),柔柔弱弱地說,想進城打工。男人怕窩里的鳥出去,時間長了飛野,對她就更好了。每日里,亦步亦趨地守著她,伺候得叫人厭棄。
其實吧,娟子根本不想出去。不僅自己不想去,她還不想男人出去打工。她施著法叫男人對她好,叫男人伺候,就是想拿捏和熬磨男人。她早在心里盤算好了,打工才能掙幾個錢。等把男人桀驁不馴的性兒打磨下了,孩子也長到能脫離手,兩口子再一塊兒去縣城開個肉鋪。像爹娘一樣守著個肉鋪,有個營生過日子,那才叫美嘞。
每日里,娟子從破敗的土坯房里進進出出,在塵土飛揚的土道上走來走去,看著狹窄小院里的雞飛狗跳,想著自己怎么也不能安于這樣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落到這樣一個小村子里?可看看男人,再摸摸身邊實實在在的娃兒,她會對著鏡子自問:真的要在這個偏僻閉塞的小村子里過一輩子嗎?鄉(xiāng)野的花花草草說什么也埋不住她的眼,城里的柏油大道和高樓大廈更吸引著她。
第二個孩子斷奶后,公婆日漸摳搜起來。她知道,不是公婆對她小氣,是他們的兜里也就僅剩幾個油鹽錢,倆老人已經(jīng)明顯掏不出錢來幫補他們了。面對孩子接下來急需的一筆不小開支的奶粉錢,男人愁得抓耳撓腮,對著她直唉聲嘆氣。
娟子明白,是時候她出場了。
這天,她扯著大的抱著小的,挎著個包袱,仰著臉出了門。婆婆嚇得臉色煞白,手一招一招地,一直攆到村外。
娟子扭頭對著不敢說話的婆婆說:“媽,我這是回娘家,又不是跟您娃子不過了,您是怕啥呢?”
婆婆這才大喘了一口氣兒,說:“那叫他去送送恁娘兒仨?!?/p>
娟子說:“俺去跟俺爹商量個事兒,不用他送。”
這句話被娟子咬得很有板眼,讓婆婆無法接腔,瞪大眼杵在那兒。她抱著女兒直撅撅走了,兒子拽著她的衣裳襟小跑跟著。
沒走多遠,兒子勾著頭說:“媽媽,奶奶還在看咱嘞?!?/p>
娟子說:“乖,你甭回頭。”
3
娘見她拖大抱小的來,當(dāng)她是又來借錢。笑呵呵地接過她懷里抱的,問她這次要多少。
她說是來還錢的。
娘撇撇嘴,笑著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卻把兒子也往娘連前一推,說道:“要不要?倆都給您送來了,不要了給俺大姨送過去?!?/p>
娘問:“又咋了?吵架了?”
她說:“吃不起奶粉了。”
娘無奈地說:“這不還是要錢!”
娟子的眼神中重現(xiàn)出求學(xué)時的堅韌勁兒,目光篤定地看著娘,說:“光想著給錢不中了,俺想跟爹討個手藝。手藝花不完?!?/p>
自從出嫁后,娟子頭一回在娘家過夜,并且一住還是好幾天。她早上起五更,摸黑跟爹去批發(fā)生牛肉;白天去肉攤,幫娘在街上坐攤賣熟肉;夜里陪爹守著一口大鍋煮肉,孩子都顧不上看一眼。
爹心疼她,說養(yǎng)家都是男人的事兒。
娟子說:“男人沒錢也沒手藝?!?/p>
爹還想說什么,但咽了口吐沫,壓住了。
爹開始手把手教她做熟食的竅道,咋拿手一摸,就能分出是老牛肉還是嫩牛肉;教她把火候,啥時候大火煮,啥時候小火燉;教她添佐料,啥時候入啥味兒,啥時候提啥味兒;甚至連啥部位的肉塊兒出鍋早,啥部位的肉塊兒要留在煮肉水里燜,都一一教給她,怕她一不經(jīng)心煮傷一鍋肉。
爹語重心長地提醒著說:“煮肉時,眼可不敢離開鍋。鍋里煮的可都是錢,要么你把錢煮多,要么你把錢煮少。”
她小心攪動著鍋里的牛肉,對爹說:“放心吧,您閨女我又不笨。我可是高中生!”
爹悶著頭,吸著煙嘆氣道:“唉,高中白上了?!?/p>
娟子說:“不白上,學(xué)精了。”
爹抬頭溺愛地看著她,笑著說:“是憨了吧?哪有像你這樣的閨女,整天想著法來坑娘家。”
娟子拿笊籬從鍋里撈出一大塊兒牛肉,用倆手指掐了掐,笑嘻嘻地說:“爹娘好坑呀。再坑爹最后一回,給俺扎個買賣本吧?!?/p>
爹略帶一絲無奈,苦笑著說:“真學(xué)精了。又掏手藝又要錢,胳膊肘光知道往婆子家拐。”
娟子探著腰,仔細分辨著手中牛肉的生熟。她感覺肉煮得有點柴,就放下笊籬,朝鍋頭里又添了一根柴。然后,她笑著把臉朝爹跟前湊,蹲在爹身邊,求告著說:“爹,最后一回,中不中?”
爹抽出一支煙,掛在嘴上。她乖巧地趕忙給爹點上,看著爹瞇著眼吞云吐霧。她扎著架勢,等著爹吐出一句她想聽的話。
爹問:“光扎個本?”
娟子咬著下嘴唇點點頭。
爹看著她咬出的牙印子,說:“甭口滿,俺就當(dāng)是最后一回了。”
爹特意去集上給她置辦了一套生意家什,又叫娘給她取了五千元做本錢。臨別時,爹說:“啥時不湊手了,再回來?!?/p>
娘抱著外孫女,在兩個小臉蛋上親了又親??粗锖秃⒆硬簧岬臉幼?,娟子鼻子一酸,感覺這一刻娘親抱著的不是孩子,是自己。
回到家,男人正拱在床角悶睡。娟子讓兒子自己玩,把閨女丟給婆婆,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鉆進灶火做飯去了。婆婆把萎靡的兒子喊起來,一聲高一聲低地在院里噘給她聽。
“你媳婦累了一路,出去幾天了,你個熊兒子,懶豬,還真能躺得住?也不起來幫把手……”婆婆叫嚷男人的聲音跟在小孫女屁股后,在小院里來來回回竄動著。
飯時,娟子攬著閨女說:“媽,倆孩子先撇給您些日子,俺想開個肉鋪,得去城里租房子?!?/p>
婆婆錯愕了,狐疑著瞪大眼睛看了一下娟子,又朝家里的倆男人看了看。公公和男人正扒拉著飯食的手都停了下來。公公只頓了一下,端起飯碗起身出去了。蹲著的男人悶著頭把臉罩在飯碗上,大半天都沒有抬起來。
娟子和婆婆伺候著兩個孩子。娟子說啥,婆婆都是“嗯嗯”著,不敢跟娟子對視。飯罷,娟子把鋪蓋收拾出來,幾件換洗衣裳也找出來,打成兩個大包裹,直挺挺地立在堂屋里。
一夜沒睡好,娟子心里裝滿了事兒。第二天一大早,她撇下兩個尚在床上熟睡的孩子,帶著男人出村了。
晨風(fēng)中,挎著包走在前頭的娟子,感覺自己像個闖蕩江湖的女俠?;仡^看男人挑著編織袋探著頭,正笑瞇瞇地瞅著她。
前頭的路牙子還不分明,灰黢黢的。打小就膽小的娟子,親昵地朝著身后的男人柔聲噘道:“跟屁蟲,你都不會跟我走近點?”
4
昨晚放學(xué),兒子帶回來一張通知單,說班主任叫開家長會。
娟子接住通知單還沒細看,就感覺一陣尿急,一頭扎進衛(wèi)生間。她坐在馬桶上,方才長吁一口氣,想起了自己剛到縣城的難。
鄉(xiāng)下人進城,辦啥事都是生面孔,遇到的大都是黑臉人。喜歡拿捏人的娟子,反倒是整天被城里人拿捏住了。
娟子的一張嫩臉皮,愣是被嗆成了干樹皮。她夾著尾巴,在小縣城里熬磨著過日子,一熬磨就是好幾年。這些年間,一向傲嬌的她被城里人的蔑視惹出了病??慈说哪樕珪l(fā)怵,聽人的高聲大氣會發(fā)怵,而且一發(fā)怵就會尿急。
昨晚睡覺前,娟子就和男人商量好了,今天依舊由她來照看店,讓男人去開家長會。
娟子讓男人去開家長會是有原因的。平日里,男人不靈泛,眼窩不出竅,更不會照顧回頭客。而她除了肉煮得色香味美,還會照應(yīng)生意,做人也活泛。
娟子有個習(xí)慣,凡是進店的客,都只收整錢,不收零頭。人是便宜蟲,一點點的小利都能糊住心。時間一長,她家的生意比相鄰幾家熟肉店的都好。
同行是冤家。娟子知道,自家的肉鋪生意好,會招人羨慕嫉妒和恨。羨慕可以有,嫉妒也能接受了,但恨卻不敢招。她常笑著像對待客人一樣對待鄰居。人都是“順毛驢”,喜歡好聽話。她就一副笑臉盡說好聽話。反正,說好聽話又不花錢。
一上午,娟子都忙得顧不上往街上看一眼。稱肉、切肉、收錢,外帶賣涼菜,忙得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像個陀螺一樣,被生活抽打著停不下來。
男人早早把閨女送到學(xué)校,在外游蕩到快十點才進店,僅在店里晃悠了一陣兒,搖頭擺腦的,眨眼間就又不見人影了。
娟子想著男人是回家做飯去了,因為今天不同往日。眼巴巴看著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閑下來的她,肚子早已開始咕嚕嚕亂叫,卻左等右等不見男人送飯來。
時令已是四月底,天氣開始轉(zhuǎn)熱。中午射進店里的陽光,白花花的,刺得人眼犯困。此刻,娟子的腦子眼兒有點冒火。她強壓下心中的火氣,看著空洞洞的街道,兩眼茫然,神情有些恍惚。
和城里女人的白嫩豐腴相比,娟子算不上是漂亮。加上這些年沒日沒夜的操勞,讓她整個人顯得有點干癟,看起來像只風(fēng)干的絲瓜,一點也不嫵媚,更談不上女人的妖嬈??删褪沁@樣單薄的一個人,每日在店里像個男人般扛上搬下,忙前忙后。
鄰居們會戲謔她,說:“肉鋪店里掛著一根干絲瓜?!?/p>
娟子當(dāng)著客人會回奉道:“守著肉店,三天兩頭不見一點面食,你說,這肉咋越吃人越瘦嘞,也不知道俺把肉都吃到哪兒了?!?/p>
娟子的話是沖著那些想苗條的城里女人說的。說得多了,她肉鋪店的回頭客中,竟又多了一些有想法的胖顧客。
對面的胖女人倒是會維護她,直截了當(dāng)?shù)禺?dāng)著一群人的面,說:“干絲瓜看著干癟,可能養(yǎng)活一家人嘞?!?/p>
“咕嚕嚕,咕嚕?!倍亲佑衷诓粻帤獾亟兄?。娟子看了看早就賣空的涼菜盤子,又看看桌子旁盆子里的幾大塊兒牛肉,皺了皺眉。即使現(xiàn)在被餓得前心貼后心,可她就不想去碰這肉塊兒。整日守著牛肉鍋,肉氣兒都聞飽了,她想吃碗清清爽爽的撈面條,雞蛋蒜面也行。
娟子想著,嘴里的涎水不停地冒。她探著頭朝外邊又看了看,除了空蕩蕩的街道,就是街道的空蕩蕩。她等不下去了,拿出手機給男人發(fā)短信:急急令,催飯。末了,頓了一下又慎重地加了一句:記得下午的家長會。
男人大半天沒有回短信。
娟子想,男人應(yīng)該在路上了。
5
娟子小無聊地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手機上分明顯示是十二點三十分,它卻整整快出了七分鐘。她不相信,才調(diào)過幾天的掛鐘是咋了?細看,掛鐘原來锃亮的邊框,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老色。玻璃面罩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黑漬,秒針的彈跳聲已不再清脆,每一跳都顯得十分吃力。
肚子空空的,心里邊開始隱隱有點發(fā)慌。娟子繼續(xù)盯著掛鐘,心里恨恨地想:這是該修理了。跟男人一樣,都該修理了。
娟子忍不住再次朝店外瞄了瞄,始終不見人影。她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氣兒喝完,壓住了心里的慌張。又有點急躁地在店里來回走動,轉(zhuǎn)著圈圈想,男人能否靠得?。繒粫ラ_家長會?
說實話,進城以來娟子對兒子的學(xué)習(xí)沒太用過心,一次家長會都沒有參加過。初進縣城時,她照看生意,男人打下手,娟子和男人過上了爹娘的生活。
娟子夜里熬夜煮肉,白天守店賣肉,一天天周而復(fù)始。一段時間后,看著偶爾從店門口走過的孩子們,娟子開始想念自家的孩子。
孩子被接到城里,男人開始專職在家照看女兒,捎帶著接送兒子上下學(xué)。接接送送,男人也是忙忙碌碌,偶爾還來店里幫會兒忙。后來,女兒上了小學(xué),男人閑暇時間多了,可來店里次數(shù)少了。
娟子經(jīng)常煮肉到深更半夜,天一亮,又得去店里。她忙起來天昏地暗的,有時甚至累得盤點著錢都會睡著。在這樣一天一天的忙碌中,她竟忘記了男人和孩子。
直到一天,娟子接到轄區(qū)一個民警的電話,讓她去把人領(lǐng)回來。她起初嚇了一跳,匆匆忙忙趕到派出所,才知道是男人賭博被抓了,叫她去交罰款。
在派出所,娟子笑著交了罰款,平靜地把男人領(lǐng)回了家。一進家,她叫男人坐著,自己則翻箱倒柜地從一個抽屜里尋出一包老鼠藥,非要當(dāng)著男人的面喝下去。嚇得男人跪在她面前,鼻子一把淚一把,發(fā)誓賭咒著再也不敢了。
娟子生男人氣,夜里自個兒摟著女兒睡,半月都不搭理男人,干活兒也沒了往日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精神勁頭。男人心里沒底,人前人后巴結(jié)著娟子。娟子雖說心里難受,可畢竟是自己的男人,不能一棒子將人打死。一段時間后,她才給了男人笑臉。
男人不打牌了,日子恢復(fù)了平靜。剛安生了一年多,有幾個鄰居盯上了她家的涼菜,拉著男人去喝酒。
有一次,男人喝多了,回家也不管倆孩子,躺在沙發(fā)上就睡。娟子到家氣得火冒三丈,對著一身酒氣的男人又踢又打。第二天男人酒醒時,她則什么也不說,就對著男人哭,一直哭,直哭得男人跟她跪下認錯,她才停住。
可沒幾天,男人就又偷偷去喝了。娟子只得睜只眼閉只眼。有時候,看看周圍一些男人們,她安慰著想:不抽煙也不打牌,沒一點毛病還能像個男人?喝點就喝點吧,隨他去。
娟子不想讓外人看自家男人不像個男人。再者,反正偶爾賣剩下的涼菜也吃不了,就讓他們?nèi)コ院劝?,順便還落個人情。保不住涼菜,她想,還能不賺回來個酒錢?一來二去,幾個男人們湊在一起,竟成了常客。
平日里,娟子不太在意男人喝多喝少,但今天她卻真擔(dān)心。她怕男人一身酒氣,醉醺醺地去參加家長會,那不是去給兒子丟人嗎?
抬頭又看了看掛鐘,娟子想到那快出的七分鐘。她忽然敏感地想起手機上有過一個說法,“七”是個代表變化的數(shù)字。七色彩虹,七個小矮人,七仙女,七星高照,對了,說到星星,她還記起來北斗七星,在鄉(xiāng)下時,晚上她能仰望遙遠空中像勺子的七星,看“斗轉(zhuǎn)星移”。該中招了,兒子成績不好,興許這個家長會很重要,興許一切都還來得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娟子感覺男人是不會給自己送飯了。心里窩著火,又給男人發(fā)了條短信:快滾回來!
6
男人回短信了:暫時回不去,和市場管理員在一起。
娟子一甩手,“嘣當(dāng)”一下把手機撂到了肉墩上。順嘴噘了一句:死吧!心說:鱉孫,如今這酒還喝出理了。
娟子從店里走到店外,氣嘟嘟地雙手叉腰,站在店門口吐粗氣。長長的一整條街,在烈日下沒精打采的,像條被抽去脊椎骨的沙皮狗。她朝著對面店里的胖女人喊道:“他們?nèi)ツ膬汉染屏???/p>
胖女人仰擺在躺椅上,正昏昏欲睡。耷蒙著眼也不看娟子,有氣無力地就嘴嘟囔了一句:“咱能管了?”說完似乎又心有不甘,憤憤地說“一群龜孫,喝死才好!”
娟子看問不出什么,轉(zhuǎn)身回了店里。她又拿起手機看了看,內(nèi)心開始起急。掛鐘還在不緊不慢地“嗒—嗒—嗒—”往前走,每一聲都敲打在她的心尖兒。
莫名地,娟子突然就爆發(fā)了。她一腳踢飛了腳邊的洗肉盆,盆子撞到墻上,“哐啷啷”的在地上踅著打滾。擔(dān)心弄出的響聲有點大,她下意識抬頭看向門口。
店門口探進一張臉,正吃驚地望著她。
娟子尷尬地連忙換上笑臉,柔聲問道:“買肉嗎?”
那張臉一閃不見了。對著空洞的門口,娟子懊惱地自言自語道:“不買有啥了不起,我還不賣呢?!?/p>
鐘表走動的聲音越來越響,娟子決定自己去開家長會。
“沒有你個胡屠夫,難道我還得吃帶毛的豬?!本曜由鷼獾剜哉Z。
娟子的手遲疑著。她的門店還不曾因為什么關(guān)過門,她就這樣關(guān)門嗎?心里還懷著一絲希望,她是多么想那個挨千刀的男人能在這時候回來呀。
娟子不甘心地放眼朝遠方望去,大中午的,街道上依舊看不見她想看到的那個人影。她沮喪地嘆口氣,在店里換下身上的外衣,拿出墻角放著的小黑板,小心翼翼地用粉筆寫了一行字:今天五點前暫不營業(yè)。
娟子又審視了一遍,小心地將小黑板放玻璃櫥窗后??僧?dāng)她手拉著兩扇玻璃門時,一眼瞄見對面正在支應(yīng)客人的胖女人,心里又有了一絲搖擺。
手捏著鑰匙在指頭肚子上來回摩擦著,娟子真不忍心就這樣插進鎖眼里。她猶豫著,仰臉掃了一下蒼白的日頭,好像門鎖是自己家的日子,鎖上了,就是鎖上了一家人的生活。
娟子手拉著門把手,費力地扭著脖子左右看,可還是橫豎都看不見自家那個人,最后,一狠心鎖上了門。
走往街口的時候,娟子感覺猶如丟了東西,扭回頭就能找到,但她不能扭頭。她想詛咒日子,更想詛咒男人,但她誰都沒有詛咒,而是在手機上找到了兒子班主任的電話。
看著班主任的電話號碼,娟子有些慌張。她趕緊夾著腿停下,定了定神才撥過去。電話在忙。眼看就要走到街角了,她勾著頭看了一眼店門,干脆抱著手機站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下。她忐忑著要不要再給班主任撥過去,撥過去時說什么?她盤算著先問一下家長會重要不重要?又覺得自己在犯傻。不撥過去,又怕班主任再回撥過來,浪費人家的電話費肯定不好。
干脆再撥一次吧。
娟子直直地瞅著自家的店門,又撥出了班主任的電話。呼叫響起,她的心跳就加速,似乎她打電話的目的就是打不通,心里一直想“別接吧”。
這次班主任接通了。慌亂中,娟子連兒子的名字都沒報,更是忘記了問好,直通通地問:“老師,幾點開會?”
老師很簡短地說:“兩點半到就行?!?/p>
娟子“嗯啊”著還想說些什么,聽到對方傳來亂哄哄的聲音,電話很快就掛斷了。學(xué)校距離這兒也就二十分鐘路程,她看看手機,覺得時間還早,扭頭又折了回去。
7
娟子一路小跑著,像是去找丟掉的東西。
娟子對這幾十分鐘的時間還是抱著希望的。如果男人能回來,她感覺自己不會生氣,因為和老師通話的小尷尬讓她心里泛著猶豫。櫥窗里的小黑板很刺眼,她還是決定先開門。
進店后,娟子感覺呼吸都是順暢的,毫不遲疑就把小黑板拿了下來。要是男人能回來,店就不用關(guān)門了。她有些放松地翻看著手機,男人沒有再給她回短信。
娟子操氣了,有些霸道地摔摔打打著,發(fā)泄著無處安放的情緒。她坐在椅子上給男人打電話,想警告男人:兩點前必須回來!
電話在呼叫,一聲一聲的,等來的竟然是“您呼叫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娟子皺起了眉頭,走出店門外四下里看了看。她用一個指頭狠狠地按在手機屏幕上,感覺就是在用力點著男人的額頭。手機一聲一聲地在呼叫,她也一點一點地醞釀著自己的情緒。她不會破口大罵,但至少也要惡聲惡氣,甚至是要聲嘶力竭,把自己的憤怒傳導(dǎo)過去。
呼叫聲斷了,“您呼叫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準(zhǔn)備好的憤怒似乎一下子放涼了,娟子眼睜睜地看著手機,直想對著手機叫罵,可一下子竟有了少抓沒撈的無力。一轉(zhuǎn)身坐回到椅子上,眼前一片空茫。
掛鐘在催促著,娟子內(nèi)心第一次涌起對男人的渴望,但轉(zhuǎn)瞬即逝。她實實在在能感受到的是自己此刻的無助。
她決定自己去開家長會。
娟子起身將剛剛拿掉的小黑板重又?jǐn)[起來,從容地拿著小手包準(zhǔn)備再次出門。當(dāng)她鎖上門的那一刻,手捏著鑰匙卻沒有拔出來。
自從兒子進城上學(xué),她沒有陪過一個囫圇天。能不能陪兒子一個星期呢?她心里一發(fā)狠,果斷地擰開了門,拿下小黑板,重新寫了一行字:停止?fàn)I業(yè)一星期。然后鎖上門,快步朝街口走去。
娟子走得很自主,想著男人回來時看到小黑板的驚恐,甚至是幾分得意。讓那個死男人回來起火吧,俺這次還真敢說停就停了!
街口的車多起來,送孩子的家長大都慌慌張張的。娟子看著這樣的場景,心生內(nèi)疚。她好像看到了兒子一個人的上學(xué)路,剎那間鼻子酸酸的,眼角也濕潤了。她莫名其妙地罵了一聲粗話,背過臉,沾了沾眼角,竟又勾頭小跑著回去了。
娟子迅疾地打開店門,將小黑板再次擦干凈,重新又寫了一行字:本店暫停營業(yè)兩個月。
當(dāng)娟子鎮(zhèn)定地再次鎖上店門,一轉(zhuǎn)身,嚇了一跳。胖女人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后,竟還伸著脖子,指著櫥窗里的小黑板,問:“咋了?就為城管說的一個破招牌?咱犯不著倒貼倆月房租吧?”
娟子捂著心口窩說:“想啥呢,這是為俺兒子。”
胖女人有點迷茫,問:“你兒子咋啦?”
娟子擺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朗聲說:“俺總不能讓兒子再來賣牛肉吧?”說完,急呼呼地一溜小跑著走了。
胖女人盯著娟子的背影,依舊茫然著??擅悦V乃€是能看出,娟子的腳步很輕盈。
責(zé)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