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豆腐

小時候，家里雖然不缺黃豆，可是只有在重陽節(jié)那天，母親才拿它來制作豆腐給我們解饞。

每每看到母親小心翼翼地從糧倉里掏出黃豆的時候，我就有一肚子怨氣，直接懟著母親是個小氣包。面對我像個小野人似的揶揄，母親并不氣惱，她漫不經(jīng)心地用小竹筒量著黃豆，一筒，兩筒……一顆顆金燦燦的黃豆像一個個可愛的金寶寶一樣在竹篩里打滾兒，直到她確認黃豆足以用來制作豆腐了才把剩下的重新放回糧倉，末了還隨手給糧倉加上一把鎖，說是防賊。

母親邊說“防賊”邊沖著我扮鬼臉，很顯然，她防的是我這個“家賊”！俗話說，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那時候，家里最珍貴的糧食除了玉米就是黃豆了，吃膩了玉米，我開始覬覦竹筐里的黃豆，只要母親不在家，我便吆喝村里的小伙伴們到我家來，大家七手八腳，小鐵鍋往火爐上一架，叮叮當當就炒起了黃豆，雖然炒出來的黃豆黑乎乎的，可是我們的笑聲卻在“咯嘣咯嘣”的嚼碎黃豆聲中燦爛了整個童年?？墒呛镁安婚L，我的小伎倆被母親識破了，她把竹筐里的黃豆全部鎖進糧倉，不管我怎樣絞盡腦汁圍著糧倉施鬼點子，掛在糧倉邊上的“鐵將軍”依然紋絲不動，無法打開。吞咽差點脫口而出的口水，我不忘叨叨母親：“小氣包，賣面包，走到半路摔一跤?！?/p>

估摸是潛移默化的緣故，我不但愛聽故事，而且還會講故事。上四年級那陣子，一下晚自修我就會一溜煙地跑到女生宿舍去講故事，講到精彩處干脆賴在宿舍過夜。母親自然不允許我這么做，說黑燈瞎火的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留宿成何體統(tǒng)。我以講故事為由軟磨硬纏，母親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有個條件，重陽節(jié)那天晚上必須回家過節(jié)。

很顯然，母親叫我重陽節(jié)回家吃豆腐。一想到豆腐，我使勁地吞了吞口水，并且爽快地答應(yīng)母親。時間在悄然而逝，重陽節(jié)也悄然而至。那天早上，盡管母親再三叮囑我要記得回家吃豆腐，可晚上一竄進宿舍，母親的叮囑早被我拋到九霄云外。我和宿舍里的同學像一群放飛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樂不思蜀?？粗堊郎蠞u漸變冷的豆腐，母親嘆了一口氣，然后拿過一個飯盒盛滿，一個人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雖然是深秋，可是池塘里的青蛙還在不厭其煩地叫囂。在朦朧的月光下，母親捧著飯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的眼睛不大好使，據(jù)說生我的時候，為了給即將出嫁的姑姑納幾十雙布鞋，就利用坐月子的時間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熬夜趕工，由于休息不夠，再加上產(chǎn)后身體虛弱，母親患上了重感冒。伴隨著劇烈咳嗽，母親經(jīng)常捧著幾乎翻江倒海的肚子，難受得淚流滿面。女人坐月子流淚，會影響眼睛供血，對眼睛黏膜造成損傷，從而引起眼干，導(dǎo)致經(jīng)常落淚、視力下降的產(chǎn)后后遺癥。所以，自從母親生下我以后，她的雙眼就像屋后的那汪山泉，隨時可能溢流而出。

正當我在宿舍里玩得忘乎所以時，門外突然傳來“撲通”一聲，似乎有什么重物摔在地上，接著“叮叮當當”的金屬落地的聲音也傳入我的耳朵?！安缓?，有人摔跤！”我趕忙推開門，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了——在朦朧的月光下，母親摔在地上，旁邊不遠處是一個變形的飯盒和散了一地的豆腐。

原來，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母親騰出一只手來敲門，沒想到裝著豆腐的飯盒瞬間從手心滑落，眼看飯盒差不多掉到地上，她急忙伸出雙手想把它接住，這時候腳下突然一滑，失去重心的身子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右邊腹部不偏不斜正好被地上的一塊石頭狠狠擊中。母親捧著肚子，面肌抽搐蜷在地上久久站不起來，那汪常年溢流而出的“山泉”在月光下更加顯眼。

在后來的一次體檢中，母親的肝部被查出毛病，我知道母親的肝是在那年的重陽節(jié)被摔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