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父親腳步輕微,怕驚醒水里的魚。
父親帶我們?nèi)值苋ゴ螋~。父親在前面,挑著籮筐,拿著魚罩,二哥、三哥馱著龍骨水車走在中間,我跟在后頭。父親挖開出水口,池塘里的水嘩嘩流出。月光照在水面,波光粼粼。魚塘大,水流小,估摸著應(yīng)該在黎明時分才能見著魚,父親便繞著塘埂一圈圈地走走、看看、停停。
父親在塘邊的稻田里用鋤頭鏟去一片禾蔸,攤上一張草席讓我們休息,或坐或躺。腳邊一行行禾蔸像列兵一般靜伏在夜色里,準(zhǔn)備迎接第二天的火紅朝霞。父親從稻草堆扯來幾把稻草墊在草席下,軟軟的。我躺在草席上,似乎聞得見稻子的香。我枕著月光睡下,頭頂?shù)脑铝劣謭A又白,月光下的世界寂靜而明亮。
后半夜,冷風(fēng)掠過深深邃邃的曠野,寒氣逼身,我迷迷糊糊被凍醒,看見月亮的光色落在魚塘邊的父親身上,一團團朦朧。我迎著冷冷的風(fēng),走到離草席十幾步遠時無遮無掩地尿。四周是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月色,靜靜落在田野和魚塘的水面上,也無遮無掩地落在我的身上和尿尿的地方。我邊尿邊看天上那輪圓月,圓月像看見了我,竟也羞羞答答躲進云層。
水已流去大半,水溝高出了。父親在出水口架好龍骨水車。月色映照下,水車的樣子清晰可見。二哥、三哥相繼被父親叫醒,揉著惺忪睡眼離開草席,步履輕飄地走向水車。他們踩上水車踏板,雙手扶在架子上,一腳腳用力踏下去,那循環(huán)往復(fù)的木制葉片把水帶上來,嘩嘩流走。
月光下,父親一會兒彎下身子瞧瞧準(zhǔn)備用來裝魚的籮筐是否結(jié)實,一會兒直起身板瞧瞧魚罩是否牢固。二哥和三哥邊踩水車邊聊天,聊學(xué)校,聊老師,聊哪個老師蠻厲害,也聊哪個老師冇水平。剛讀初中的我與他們聊不到一塊兒。我是奔著好奇和好玩來的,不承想,卻與初冬的明月相遇,它高掛在浩瀚天空,撒下片片銀光與我做伴。我踩著月光一會兒疾跑,一會兒爬上稻草堆,用運動的方式抖落身上的寒冷。父親見我們冷,索性撿來枯枝燃起了一個火堆,讓我們?nèi)∨?。我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往火堆里添些稻草,稻草一著火,霎時火星四濺,火苗高躥,映紅了父親的臉和靜謐的田野。嘰嘎嘰嘎的車水聲慢慢停下,二哥、三哥來到火堆邊,嘴里哈著氣,說腳發(fā)熱、手冰冷,他倆伸開雙手,掌心朝向火苗高處,探尋一種驅(qū)寒的溫度。我往返于稻草堆之間,抱來一把把沾了露水的稻草扔向火堆,有些飄起的火星如螢火蟲般徐徐飛向空中。
天快亮?xí)r,有些魚不知是感知了空間的逼仄,還是被附近村子里的狗叫聲驚嚇,竟然躍出平靜水面,然后快速跌進水里,噼里啪啦響。映在水面的月色一時被躍起的魚弄碎,一圈圈漾開。
一邊烤火,二哥一邊問父親:“有多少魚呢?”
父親說:“初春時放了180條草魚苗。七、八月份天熱,死了十多條,應(yīng)該還有一百六十多條吧?!?/p>
三哥問父親:“挑到圩上賣嗎?”
父親說:“魚販子光標(biāo)會來。前年向他借了錢,得還了!本來是到年底打的,現(xiàn)在還差兩個來月,提前打魚,起碼少了幾十斤的魚重。只是光標(biāo)催得緊,還有你們光通大叔的兒子也定下了親,都催著還錢?!?/p>
三哥又問:“欠了多少?”
父親說:“欠多欠少跟你們無關(guān),你們只管發(fā)狠(努力)讀書?!痹律c火光交相輝映。火光照著父親,像火光一樣紅,像月光一樣明。
我們家的飯桌上很久很久沒有飄起過魚香味了,我擔(dān)心沒魚吃,就問父親:“有魚吃嗎?”父親只是笑了笑。二哥、三哥站起來,轉(zhuǎn)身回到水車上,又嘰嘎嘰嘎地踏起水車來。水流歡快舞動。我站在倆哥側(cè)后,看他們不緊不慢地踏水。圓圓的月亮在我們頭頂悄悄移向山巔,身邊的冷風(fēng)在呼呼作響。
我知道,父母養(yǎng)育我們兄弟姐妹八人很不容易,既要讓我們吃飽,又要供我們讀書,于是,父親承包了這口三畝多大的魚塘,母親除了要做田里的農(nóng)活外,還養(yǎng)了一窩窩的肉豬。
多年過去,我仍時常想起那個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