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與天柱山僅一縣之隔。
這些年雖去過一些地方,卻始終未能到達身邊的這個令人神往的古南岳圣地,而且我還有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前提,那就是我居然兩次到達了天柱山大峽谷,在我下榻的賓館院內,甚至只要抬起頭就直接能望見吞云吐霧的天柱山主峰。而我卻在此止步,像是古南岳將我扔在了這里。我在想,當年,隋文帝將天柱南岳改為衡山南岳時,天柱山是否也有我此時的心情!
一同扔在這里的,當然包括天柱山大峽谷!
我兩次到達天柱山大峽谷,兩次的方式截然不同:一次是從谷底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一次是從谷頂一級一級往下穿越。這是否只能算一次呢?這種類似于二律背反的游覽方式也許是主人為避開赫拉克利特的那句“人不能兩次涉過同一條河流”的名言而刻意為之。不過,這兩種方式都在我心中產生了狹管效應,讓我們這一行人從正反兩個方向吹來的風中,“放縱”式地去觀、去品、去獲取天柱山扔下來的這個大峽谷的意境與格調。這意境與格調既像小孩子的天真,天真到率性而為,也像某位哲人的思索,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萬物都有正反,正反觀看才有可能全貌地知道。但天柱山大峽谷哪面是正,哪面是反呢?似乎正與反不可說,也不必說。它們遠從大別山億萬年地奔涌而至,避開了多少繁華與亂世?避開了多少滄海與桑田?每一面既是在與我狹路相逢,又是對我充滿柔情蜜意。在桃源湖上,四周都是蒼松翠竹齊刷刷地擁來,又齊刷刷地將我的思想一分為二,我因此不得不左顧右盼?!恫烁T》里有句話讓我一直印象深刻:一念清凈,烈焰成池。這桃源湖難道可以是一池烈焰嗎?看來到此一游的我們,心是清凈的,因為我們看到的是一池湖水,而不是一池烈焰。一切都成為這片湖的倒影,一切又都很快沒入它的懷抱,消解于它深不可測的懷中。
我在峽谷內一度想著,這一谷的草木、一谷的花鳥、一谷的水波、一谷的石階……都屬于自然,天公造化。人無疑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人走著走著,為何就離開了大自然,走上了岔道?這岔道是物理學上的,還是文藝學上,抑或哲學意義上的?天柱山大峽谷就是人離開后的產品嗎?走上了岔道,當然就形單影只,免不了陷入十面埋伏。大自然千姿百態(tài)又豐富多彩,而人類那么煢煢孑立,環(huán)顧四周,除了自己就是自己的影子,或者就是自己制造出來的那些產品終日堆放著,陳列著,橫七豎八都是障礙。
人是從什么時候離開自然的?否則時下哪來親近自然這一說呢!也正基如此,才有了這兩次的采風活動。我感覺所有的采風,都是與大自然在同一時空中進行著離別后哪怕是虛妄的交談。中央電視臺有一檔類似于公益廣告的節(jié)目:秘境之眼,不被打擾的相逢?!安槐弧迸c“不便”,哪個更妥當一些?說真話,這則廣告語經?!按驍_”我:自然世界是不便打擾的。也就是說人與自然存在矛盾,人無論走到哪,無論采取什么方式,似乎對自然世界都是一種明明滅滅的打擾,自然世界因此有了天柱山及其大峽谷,億萬年的奇峰怪石,壁立千仞,似乎打算以此為屏障,以此阻斷人類的腳步。
脫離了大自然的人,他的世界在哪?我們一路雕琢并在這雕琢之中一路叫好、歌唱的這山這水這草木不屬于我們人類嗎?我在峽谷內,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并沒有找到答案,幾近失語。我不知道迎面吹來的是哪一朝的風,敘說的是哪一朝的話,雖然有些浪漫有些鋪張,有些清談也有些乖巧:有的旁逸斜出,比如這棵竹子它橫著生長,那棵筍子它決心要從那個巖石下面長出來;比如這棵樹它彎曲著向左然后向右然后向上攀登;比如這些灌木,它就長在道路的旁邊,它要阻擋誰?這些映山紅,這些苧麻,這些金星蕨、金櫻子,它們在這生活了多少代,但它們仍然碧綠,不碧綠時就直挺挺地站立,直挺挺地迎迓風雪。
其實,大自然從來就沒給過人類以答案,所有答案都是人類從自己出發(fā)、精心為自己設計準備的。這樣一想時,我發(fā)現我們人類就只剩下鋼筋水泥與飛機導彈了。其實,這些更不屬于人類,人類兩手空空地來,最后當然是兩手空空地走。
我突然想到一個詞:荒無人煙。這個詞充滿著硝煙味!即便在硝煙味中,大自然也仍然不會荒蕪,仍然會雜草雜樹,亂云飛渡,盡情地敘述與抒情。
人類有一顆善于為自己思考的大腦,制造似乎是他的主業(yè),就如這“通天瀑”三字,還有其他一系列“勇敢”的名字忝列其上,像一種背誦與復述,這是不是人類的迷惘,在迷惘中進行的一種追問?但可以肯定,它必然屬人類按照“沒有人與煙的地方就是荒蕪”的模式所賦予,而非大自然的本意。人類的這種制造既頂天立地,又烏煙瘴氣。這些烏煙瘴氣最后到哪里去了?吹到天柱山大峽谷或者類似于這樣的地方了嗎?自然世界在避開人類的同時又總是為人類進行著永遠的消解。我常常想,幾千年的戰(zhàn)爭史、興衰史、更迭史,實際就是幾千年自然世界的消解史,即便是人類生存處已經“禮崩樂壞”,大自然也會解開每一處死結與腫塊,即便是伏兵萬千、白骨成塔,大自然也會消去每一處血跡與斑點,讓每一星殘片、每一縷硝煙,甚至每一根白骨最后均悉數歸于塵土,并在塵土之上長出來一簇簇、一行行翠綠的新枝,新枝上有煙雨迷蒙,有白云飄蕩,有布谷斑鳩的鳴唱。
通天瀑終日飛濺著,遠遠望去似在擺脫人類的追蹤與糾纏。實際上我在來這里的路上就深刻感受到了大峽谷的那種擺脫人類追蹤的堅強力量。我的手機導航在進入山區(qū)后就有些失靈,路程顯示一會兒少,一會兒多,最后硬生生把我引上了一條逼仄的小路,幾次糾正也沒糾正過來,即便到了下榻的賓館旁邊,導航還在叫我掉頭。我當時想,我如果不用電話與朋友溝通,它會不會把我?guī)蚯懊娴膽已虑捅冢?/p>
在通天瀑的腳下,我并不想背誦“疑是銀河落九天”這樣的詩句,我只是感覺通天瀑幾乎是在砸向那些巖石的,唯其如此方可擺脫或洗卻一路帶過來的風塵。一群又一群的人都在此拍照,或坐在巖石之上,或背對通天瀑,或相互扶肩搭背,比四周的草木還要姿態(tài)萬千,笑聲盈谷,我也跟著走了過去,也想著拍幾張,但我感覺無論哪一種都無法讓通天瀑的全貌成為我的背景,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自然世界并不情愿做人的背景,不愿襯托。喜歡強制化的人類得到的因而總是殘缺的。
殘缺是一種美,這也是人類的一種自認為正確的思考,但我感覺放在這個大峽谷內就不合適了。因為殘缺永遠是人類自己思考的殘缺,自然世界是完整的,無論是頹敗,還是蓬勃,無論是水汽氤氳,還是干裂風化,也無論是“奔流懸沫三千尺”,還是“灌木連云幾萬重”。
從通天瀑沖下來的水現在在我的身旁變得緩慢了,任何激烈都會有平靜之時,但我無法知道大峽谷現在處在一個什么階段,當然,我亦不知人類自己。沿著峽谷的溝壑流動,清澈而不再發(fā)聲,就在其旁邊,一只黑蝴蝶立在一顆黃鵪菜上一動不動。我沒敢打擾它,我們相互對視了一會兒——我是這樣想的。但的確我無法確定黑蝴蝶是否認真注視了我,應該不會不屑一顧吧?其實我很想學這只黑蝴蝶在此休息片刻,但同伴覺得時間不早了,催我快點前行,因為我們已經掉隊了,我只好放棄這個念頭,放棄這只黑蝴蝶。
大峽谷真的不屬于我們人類,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樣一想,我沒能成行天柱山實際是天柱山拒絕了我。我還感覺到大峽谷也不容納我,我正在被大峽谷往外吐。沿著一條人工打造的線性結構的通道——我認為是通道,通道有閉環(huán)的意義,如古代的運兵道,而非常規(guī)意義上的道路,一級一級、一步一步——如果不這樣,我相信我可能會迷失方向,迷失于大自然,同行的很多人也會如此。從這方面來講,人類對于大自然的打擾也只能是線性結構的,大片的、茂盛的灌木與喬木,大片的陳年舊葉,大片的荊棘,大片的野花野草,我們并不敢深入,我們只能遠遠遙望或凝望,以一種美麗的方式,一種熱烈奔放的方式。
人類的走進或走出,甚至是被吐出、被扔下,都是在從大自然獲得,都是讓大自然對自己有所澄明,讓自己在大自然面前體貌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