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生命必自奮斗求得來

我出生在曲靖沾益一個叫色格的小山村里。自小就有一種被困在山谷間的自卑感和虛弱無助。這種感覺，也像病菌一樣在每一個山民的體內(nèi)蔓延、生長。我渴望遠方，渴望抵抗無所不在的虛無。然而此后的感覺是，遠方是更大的虛無，只有不斷地奔跑，奔向遠方，才是戰(zhàn)勝虛無唯一的療救之法。自以為行走是一味中藥，但療效卻微乎其微，奔跑不常在，虛無卻如影隨形。我總是在趕路，但終于一天我悲傷地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一座叫昆明的城池，動彈不得。

夸父逐日，渴死，化為鄧林?？涓傅谋寂埽瘔褏s打動人，最后的鄧林美好而浪漫。而我，雖然為了離開色格奔跑，但我將奔向何方，我夢中的遠方究竟在哪里，這一切我至今未明。

所有的敘述，都是我奔跑的艱辛與歷程的記述。我以為，真正的學問，是從生命里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的，它不是任何文學理論創(chuàng)設和規(guī)約出來的。我生于鄉(xiāng)間，學業(yè)上一直是失敗者，然幸運的是碰到了文學。唯有文學，解我饑渴。這構成了我后來的生活，也成為我理解生活的方式。

一、在色格

我出生的山村，四面環(huán)山。堵在村前的山，叫對門山，不高，卻將遠方的視線全部擋住。長者說，色格村的人，難以在仕途上有發(fā)展，是因為對門山將色格村的風水堵住了。村莊凌亂地依偎在一座叫高登甲的山下，這座山峰，峰尖向村莊傾斜，給人一種壓迫感。生活在兩山之間的低谷中，擠壓感與生俱來。門前的河流無名無姓，流向何方，我至今也不知。一條蜿蜒狹窄的山路，是通往山外唯一的出口。色格村，于我，像一個巨大的隱喻——條條道路通羅馬，而出生在色格村的我，想逃離山村唯一的路，不僅曲折，還是唯一。

農(nóng)家的孩子，打小就在山間奔跑，尾隨在父母身后，早早就對各種莊稼的生長了如指掌。在父母的言傳身教下，孩子們過早地對勤勞致富有了體認，幼小的體內(nèi)慢慢滋生出對土地的熱愛。雖然讀書成了被生活折磨得過早衰老的父母對兒女們最殷切的希望和時常掛在嘴邊的話語，但可觸摸的對土地的愛，讓我同伴中的不少人早早地放棄學業(yè)，回到土地上，和泥土滾成一團。黃土地文明困住了一代又一代農(nóng)人的腳步，是否是和幾千年來長者過早地在孩子們心中播撒對土地的偏愛有關？

農(nóng)人教育自己的子弟熱愛土地，尚可理解。讓我這種出生在鄉(xiāng)間的農(nóng)家子弟感到最難受的是，當下不少作家、理論家自己住在大城市，享受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好處，卻鼓噪農(nóng)人安居鄉(xiāng)間。

此前參加一個會議，聽一個作家朋友在酒桌上講了一個段子，說他此前陪一個著名詩人到云南一個偏遠的山寨考察，當詩人和寨子里的鄉(xiāng)親交流，得知他們將搬到壩區(qū)住進小樓時，很激動地說，你們應該居住在“木楞房”里，這是你們祖先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是活著的文化，你們不住“木楞房”卻去住洋樓，這是對本民族文化的背叛。一位本地人反駁詩人說，你們城里人，哪知道我們的難處啊，“木楞房”冬天冷，夏天蚊蟲叮咬，我們的祖先幾千年住在里面，是因為窮困而無可奈何。這位鄉(xiāng)人又說，大詩人，你既然這么熱愛我們傳統(tǒng)文化，那我搬去你昆明的別墅住，你來住我的“木楞房”行嗎？詩人無話可回。

在一些知識人看來，農(nóng)人就該祖祖輩輩守候在貧瘠的土地上，農(nóng)人假如都走出大山，鄉(xiāng)村就消失了，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文明將隨著鄉(xiāng)村社會的消失而消失。城市化最終將變成同質(zhì)化。同質(zhì)化的可怕，是認為世界只有一種生活方式。熟人社會消失后，大家都生活在陌生的樓群中，彼此缺乏鄉(xiāng)村社會的溫情。這涉及許多我們不曾料到的社會問題。最起碼作為寫作者，瞬間便沒有了鄉(xiāng)村那樣生活在天地之間，感受著天人合一的生動細節(jié)?，F(xiàn)在的城市文學，弊病大多也是這個，沒有人和自然、人群相對應的成熟且深入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從而使寫作變成了一種虛妄的詞語堆砌，只是語言的裝飾活動。所以說脫離鄉(xiāng)村雖然容易，然進入城市卻未必簡單。這個問題，其實也是我自己時下的精神困境。

人最本質(zhì)的，是追求無憂的生活，讓生命愉快。進城，是每一個正常生命的主動選擇。我要感謝我的母親。她自小到縣城，幫長兄帶孩子?？h城雖小，但長兄在縣城已是有頭有臉的人，母親見過世面。見過世面卻又不得不回到鄉(xiāng)間，嫁人，生子，日復一日地操勞，就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重復自己的路。母親從小就教育我們?nèi)置茫叱龃笊?，要去過體面的生活，對我不愿意做農(nóng)活也給予了最大的包容。當然，也許還是我懶惰。心性里雖然愛著月光流水，骨子里卻不熱愛土地和莊稼。

我這代人，要走出大山，只有讀書一條路，就如色格村的人，走出色格只有唯一一條公路一樣。然而當時色格村的學校是很簡陋的。我小學一、二年級是在村頭破舊的土房里完成的。一、二年級的學生混在一間教室，老師給一年級上完課，再給二年級上課，反復交叉，終年輪回。三年級后，每天在去學校的路上，走去三公里，回來三公里，來來回回，新鞋走成了破鞋，破鞋換成了新鞋，傷了鞋子，累了學子。天亮出門，中午回家吃飯，吃完又慢悠悠地去學校，放學再回來，每日輪轉四次，亦是如此輪回了三年。上初中后，到了離家更遠的地方上學，住在夏熱冬冷的瓦房中。一群孩子像養(yǎng)蜂一樣，在一間破瓦房里鉆進鉆出。因為條件更加艱苦，我好多天賦異稟的同學都因為不堪其苦而放棄了學業(yè)?，F(xiàn)在想想，都甚為可惜?，F(xiàn)在，我的孩子在昆明，從小學到初中，上的都是當?shù)氐拿?。并非我如其他家長一般，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重復自己當初求學的艱辛。這源于我不相信苦難能磨煉一個人的意志，恰恰相反，苦難會摧毀一個人的意志。

90年代初的鄉(xiāng)村，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一樣貧瘠。出生于群山環(huán)繞的鄉(xiāng)村的孩子，自小生活在雙重貧瘠的泥土里。我年幼時對山外世界唯一的窺探渠道就是家里那臺黑白電視。書籍對鄉(xiāng)村社會，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稀有之物。直到初中，除了課本，我們依然沒有課外書看。我的初中班主任是一個詩人，詩歌寫得很漂亮。對我的作文，他時有表揚，我很多作文都是手抄貼在教室的墻上。這或許是我至今對那所學校存留下來最美好的記憶。

從出生到漫長的成長期，都生活在除了課本外無書可讀的狀態(tài)中。直到初中畢業(yè)，我都沒有文學夢?；蛘哒f，文學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不可能在一個沒有閱讀經(jīng)驗的孩子心中無根無據(jù)地埋下種子。我們這代生在農(nóng)村的孩子，在最初的起步階段，文學教育是缺失的。當我現(xiàn)在看到一些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小有名氣的作家，在接受訪談或?qū)憚?chuàng)作談時，大談自己童年時如饑似渴地閱讀中外名著時，我就懷疑我是來自荒蠻之地的“野人”。

在色格村底層的粗糲的生活，毫不留情地給了我生存的真相。一個農(nóng)村孩子，沒有任何捷徑，也不能靠做白日夢來改變命運?，F(xiàn)實、清醒與理性地面對著所有問題，這也成為我性格的底色，奠定了我最初的學術立場。

二、在沾益

在初中成績平平的我，只因不愿回鄉(xiāng)種地沒放棄學業(yè)，最終僥幸地考到了沾益縣城，去念高中。我?；貞浽谡匆嫔畹乃哪辏洃浭冀K沒辦法修復。此前，從昆明回色格老家要經(jīng)過沾益縣城。我偶爾會停下車，在縣城吃頓飯、歇歇腳，看看自己曾生活過的地方。但后來修了高速，繞開了曲靖和沾益縣城。這條高速公路亦是隱喻，它讓我和沾益徹底隔離。我想這也好，符合我的個性。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昆明與色格之間奔波，是因我年邁的父母，他們故土難離，依舊依戀那片熟悉的土地和鄉(xiāng)親，不愿意來昆明居住。若有一天，親情不在了，個人與故鄉(xiāng)的疏離幾乎是注定的。

上高中到了沾益縣城，一所很差勁的中學。學校處于十字路口，宿舍和教學樓旁邊是公路，嘈雜不堪，馬路對面是鐵路，每天晚上睡覺，只要火車經(jīng)過，連床都輕微地震動。八個人一間的擁擠宿舍，像牢籠，死死地困住年輕的身體，甚至靈魂。教室在頂層，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盡收眼底的是玉林山的玉米地，看著玉米地從綠油油變成一片枯黃，且時有農(nóng)人在里面忙碌走動。我就想，若走不出沾益，我還得回到家鄉(xiāng)色格村，以玉米地主人的姿態(tài)去陪伴玉米的成長、成熟乃至衰老。每每想到此，好好學習功課似乎就成了唯一的指望。

之前，和一個朋友聊天，講到了風水。我說，我不信風水，也不相信命，只相信自己的奮斗能改變個人的生存境況。朋友講，同樣的玉米種子，種在你的家鄉(xiāng)沾益，能結出兩個玉米穗子，而且都很大很飽滿，而種在自己的老家，只會結一個玉米穗子，而且就二十多厘米，短小，子稀。這就是風水。若從這個意義上理解風水，我是能接受的。若從這個意義上理解我的高中生活，我就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種在朋友家鄉(xiāng)的玉米種子，不僅難以結出玉米穗子，可能還要干渴死在泥土中。

高中三年，一開始就是苦澀的。第一個學年校運會，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帶著兩位身材魁梧的同學，幫助同級一個班與高三文科班拔河比賽。高三文科班失敗后，迅速找到了失敗原因，遷怒順理成章，一場惡斗拉開了帷幕。最終，三位同學出走昆明，卻因年輕氣盛釀下大錯，兩人獲刑。進入補習班那一年，無意間在縣城遇見其中一位出獄的同學。在燒烤攤上，喝著火辣辣的燒酒，許多想說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臨了，同學拉著我的手說：“明全，你為人仗義，但我要告訴你，此后，做好你自己。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你無關?！闭f完，同學消失在濃厚的夜色里，獨自留下我，傷感卻實實在在地擊傷我。這位同學，命運坎坷。父親和母親成家時，帶了兩個孩子來。這兩位小哥哥自他出生后，對他一直就不怎么友好，讓本不該承受太多負重的他，自小背負太多人世的冷暖。出獄當日，父親火急火燎地去車站接他，中途突發(fā)腦出血，亡故在接兒子的路上。人生的悲苦莫過于此。另一件事是同宿舍的一位玩伴，迷戀網(wǎng)絡游戲，曠課多日，最終被學校除名。老父親趕來縣城收拾行李時，站在宿舍，痛哭不止。我知道這位老父親為何如此悲傷，我這同學成績很好，正常發(fā)展，考上大學沒問題，但網(wǎng)絡游戲卻中斷了他美好的人生。

這兩件事，似乎都與我無涉，卻深深刺痛了我，讓我深切地明白，人生的路不能走錯。有些錯，尤其對我們這些窮地方來的孩子，難以彌補。

農(nóng)村孩子進城上學，一切都陌生而新鮮，老師們又缺乏必要的引導，打架、躲在城市角落的錄像廳看情色片成為常態(tài)。高二時，我覺得再這樣下去，可能還是得折回色格村種地。我當時想，要徹底走出色格，只有去學習繪畫或走體育特長生，除此，我將和大學無緣。

高二時，結識了幾位從省城里來的畫家，他們留著飄逸長發(fā)，呼朋喚友地喝著大酒。我被他們放蕩不羈的生活吸引，遂在同學的帶領下，到沾益一中，跟隨劉昆明老師學習繪畫。學了兩年，但專業(yè)課考試卻出了差錯，得知成績后，我沒有參加當年的文化課高考，直接羞愧地回家了。太想成功的人，往往夭折在走向成功的路上。那種失敗，就自然地生出了絕望。雖然后來我上大學的專業(yè)是繪畫，但一畢業(yè)后就全丟了?，F(xiàn)在，很多朋友都鼓勵我將丟棄的繪畫撿起來，但我始終沒有再拾起畫筆。現(xiàn)在想來，當初學繪畫，就如一場包辦婚姻，彼此終究沒有接納對方，放棄，乃是重生之必須。

最終，無奈進了高考補習班。藝考很順利，文化課考試也很順利。第一志愿報在了云南大學，按照往年錄取的慣例，是可以穩(wěn)穩(wěn)地上云大了。整個八月，我每日都焦慮地等待錄取通知書，本科批次錄取完了，我依然沒收到錄取通知書。開始從充滿希望，到焦慮，再到煩躁。天意弄人，高考專業(yè)分、文化分遠遠超出本科線的我，最終落到一所很差勁的州市地方院校，巨大的失落幾乎將我摧毀。打開錄取通知書，一點喜悅之情都沒有。有的，是更大的失落。高考的失敗，以及最終走進一所地方高校所產(chǎn)生的失敗感，至今仍陰魂不散。

命運的起伏不定，令我從不敢妄自輕浮，也從不寄希望命運的格外垂青。在沾益的時光還帶著少年的懵懂、沖動與脆弱，但彼時，已經(jīng)明白人生給予一個普通孩子的選擇，卻如此稀少且轉瞬即逝。幸好那個時候的自己在蕪雜的成長中始終記得前進的方向，幸好童年的底層生活給予我不輕易放棄的蠻荒力量，在命運的挫折面前，我明白了現(xiàn)實往往逾越常規(guī)。學會了忍耐與堅持，在日后的學術之路上，我愿意堅韌地探索一些學術問題，愿意花費巨大的時間成本去做一些我以為值得的事，應該得益于此。

三、在大理

2002年入秋之際，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從沾益出發(fā)到昆明，從昆明坐大巴到大理，無悲無喜地走進了大理大學。

大理，一塊夢幻之地，但對一個帶著傷悲無奈而奔赴此地的人，失落覆蓋了它的美。直到今天，當我看到對這塊土地的贊美之文時，心都還隱隱作痛。

大學生活，被成功者過度美化而幻化出迷人的光環(huán)。然而我的大學生活卻沒有任何美好可言。對于云南一所地方院校，那種普遍的迷失，那種沒有方向的下墜感，充斥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談戀愛、喝酒、通宵打網(wǎng)絡游戲等等，幾乎成了承載著青春期學子們的一切。

我不玩網(wǎng)絡游戲，大把大把的時間需要消耗，而日復一日在擁擠的畫室重復著素描、水彩等基礎課，單調(diào)與乏味，重復本身帶來的對身心的折磨與無端消耗，使我逐漸厭倦了繪畫。在厭倦與遍地的迷失感中，我發(fā)現(xiàn)繪畫已不是我真正的內(nèi)心需要，唯有閱讀和寫作，才能將一個失敗者的失敗消解和銘記，以便時刻警醒自己。

那幾年，我床頭有幾張文學院各年級的課程表，我挑選了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課程，尾隨在文學院的學生身后，貓在教室的角落，聽文學院的老師們講現(xiàn)當代文學史、古典詩詞，以及寫作課。也是在那一個時期，我接觸了陳思和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當代很多重要的文學作品，我都是在其指引下閱讀的。

2021年初，云南人民出版社負責編輯《陳思和研究資料》的編輯蘇婭和我聊天，談到了陳思和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對她的影響。她說，大約2000年至2001年，當時正在思茅師專（現(xiàn)在已更名為普洱學院）讀中文系，在當代文學史課上，任課教師開學第一課就說這門課程不使用原來學校發(fā)的課本。任課教師剛從復旦大學中文系進修回來，帶回一本極好的新教材——《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任課教師說，以后就按這本教材講課，但教材只有一本，同學們就主要聽她講，看板書，做筆記，有不清楚的多問、多討論。于是思茅師專當年的當代文學史課就這樣開始了。蘇婭說：“過去我只對文學作品感興趣，覺得文學史枯燥沉悶，但當老師開始講授這本紅色封面的文學史時，仿佛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原來文學史是這樣宏闊、深邃、多元又充滿細節(jié)，原來可以這樣深入地去挖掘和理解文學，以及時代與作家作品的關系，精神傳統(tǒng)。每一堂課都使勁記錄著聽到的話語，生怕遺漏，許多觀念都是陌生而又有沖擊力的——共時性、潛在寫作、民間文化形態(tài)、民間隱形結構、共名與無名……雖然因為基礎薄弱，閱讀貧乏，并不能全面地理解其含義，但感覺登上了一個更廣闊的地方，一下子豁然開朗了許多。難以忘懷一些時刻：突然想到文學史是兼具宏大與幽微時的震動；意識到自己的狹隘，總是以自身好惡去評判作品，卻忽略了隱藏其后的深層背景與淵源；以及有一天聽到一個身處苦難的人，急切地聽寫下她說‘時西風凜冽，秋雨連霄，寒衣賣盡’時的感動……真是難忘的課堂經(jīng)歷?！?002年，蘇婭大學畢業(yè)后，終于在思茅剛開的新知書店中，欣喜地找到了那本“熟悉”的教材，買到的是1999年9月第1版，2002年7月第7次印刷的版本。蘇婭說：“教程圖文并茂，語言也很好，閱讀書本的感覺與聽寫又不同，可以慢慢品味。之后又閱讀過幾遍，一直珍藏在身邊?！?/p>

我和蘇婭的感受類似，只因我不是中文系出身，沒有她這么細膩的感受。若追溯我與陳思和先生的緣分，最早就是從《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開始的。

大學似乎也是“圍城”，我在“美術系”的圍墻里，看到了寫作的快樂，于是，大學幾年，我寫下了大量的詩歌和小說——可惜的是，當年存在磁盤里的文稿，在磁盤時代過時迎來U盤時代時，沒有將當年的文章拷貝出來。今天，那些磁盤還靜悄悄地待在書房的角落里。那些青春期傷感的文字，幻化成了一具具沒有溫度的尸骨，躺在里面。我時常拼盡全力地去回想當初的文字，但它們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難以復原。

唯一被記載下來的文字是2004年我和同系、同鄉(xiāng)的詩人李銘油印過一本集子《二麟集》。我自己已經(jīng)和這本集子失聯(lián)數(shù)年了。某一日和李銘兄聊天，提及此集子，李銘將時任大理州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的趙敏寫的序，拍照發(fā)我。這個序基本上代表了我那一時期的寫作樣貌。照錄如下：

《二麟集》，這是一個富有神秘色彩和哲學意蘊的書名，它會給人很多聯(lián)想。

曲靖古稱麒麟城。本集子的作者李銘和周明全皆為曲靖籍年輕學子。集名含有兩只麒麟的寓意。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麒麟是仁獸。又有送子的典故，孔子出生時，有麒麟銜玉書來到他家。是吉祥的麒麟給大理學院送來了頗有才情的李銘和周明全，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對寫作的共同愛好，使李銘和周明全萌生了將作品印行的想法。他們很年輕，但在人生之初的路上已有所感悟，在緊張的求學之余，情不由己時，常寫些詩歌、散文和小說之類的文字。他倆的文筆清麗，情思邈遠，不經(jīng)意間常含弦外之意，仰俯之中有些許愛的惆悵。愛，是他倆文字的共同主題。是啊，人生的第一課就應當是愛。學會了愛，就學會了悟人生的真諦。愛，是文學的最初發(fā)酵劑。他們的文字因為愛而喋喋不休，纏綿悱惻。他們身上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讓人感動，讓人羨慕。

從某種意義上講，人生其實總在書寫中，不管是有形的文字，還是無形的情思。寫作，就是生命追問其價值的過程?？傇跁鴮懼?，一頭連著家，連著親情，連著溫馨，連著固有的根；一頭通向未來，通向未知，通向不確定的目標，因此，既有光明和憧憬，又有迷茫和困惑。唯如此，人生之路才顯得跌宕有致，多姿多彩。

寫作著，是幸福的一種方式。李銘和周明全因年輕，因愛而寫作著，所以他們是幸福的。堅持寫下去，當他們回首寫作的路，相信他們會悟出幸福是什么樣子。

寫作的路上，有人生最初絢麗的風景，是為序。

2004年6月7日識于大理學院民族文化研究所

大學幾年，很多人和事，都已經(jīng)淡忘，唯剩下趙敏的序言，還能勾起我些許的回想。

大二時，《大理學院報》在學校招考學生記者，我在李銘兄的鼓動下報考，竟然順利通過，并成為學生記者站站長。那一時期，我采寫了不少新聞稿，并撰寫了不少散文刊發(fā)在《大理學院報》。迷茫的畢業(yè)季，我卻因參與編輯《大理學院報》意外地留下從事校報的編輯工作。

工作后，我一個人住在古城校區(qū)一個單身宿舍。夜變得無比漫長，讀書、寫作成了我抵抗漫長無邊黑夜的武器?，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時光，其實是美好而愜意的?？墒钱敃r，寂寞卻將我擊倒，日夜都想離開。

高考被“流放”到大理，以及少年時代的情傷，讓我在2006年夏天無意中閱讀了老村的《吾命如此》。這本書讓我一時撥云見霧，悲喜異常。老村的自傳體隨筆《吾命如此》，講述了自己的家族史、個人艱難的成長史、自己的小說美學，以及當今文壇對自己被忽視、被埋沒的長篇小說《騷土》的不公正待遇的痛苦，等等。那種底層的色彩與我內(nèi)心的失敗感一瞬間意外重合。從此，我將老村視為知己。失敗者只有在失敗者那里才能得到精神的安慰。雖然后來讀遍了陳思和先生的著作，并追隨先生攻讀博士學位，和他有很多交流，我的批評觀，為文為人，也都深受先生影響，然而從文學啟蒙來說，我最初從事文學批評，是從閱讀《吾命如此》開始的，老村給了我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情緒、有對抗、有對文學不屈不撓的執(zhí)著和探尋，有在命運無情戲弄下的生命的堅韌和堅守。

老村讓我明白，心靈雞湯式的撫慰，對人生只會產(chǎn)生更大的傷害。所謂成功學意義上的引導，既虛偽又無情，對一個失敗者只會構成二次甚至多次傷害。所有的血淚之苦、血淚之疼，只有用生命去消化，去抗拒，別無他法。也只有用生命去消化的苦難，才是真正的知識和覺悟。誰都別想去引導誰。每個生命只有自己走過所有的歡快或者苦難，才能夠稱得上是生命的自身。

我們這代人精神上的苦惱，是引導者沒有以自己的真實的生命去引導，而只是用一個“殼”去引導的結果。從文學上來說，這個“殼”，是沒有生命平實感的，彌漫著心靈雞湯式的，或者高高在上式的說教派文學。老村教會了我，首先要從精神上打掉自己虛浮的傲氣，用生命去面對、體驗人生和文學，用個人的真實狀態(tài)去談論文學問題，最終回到文學內(nèi)部。

后來，讀《壇經(jīng)》，竟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六祖所經(jīng)歷和傳授的，和老村在《吾命如此》中的核心基調(diào)竟出奇的一致?！秹?jīng)》的閱讀，又猶如一擊重炮，徹底打掉了自己內(nèi)心往日那些貌似花哨的生命認知框架，讓我開始真正有了自己本真的感受了。生活不像自己起初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后來預判的那么糟。這也讓我一夜之間從一個云南鄉(xiāng)下的苦孩子，徹底從精神上解放了出來，成為一個自知自勵的文學新人。以我野路半出的經(jīng)歷，使得我感覺自己真的不像是什么學者。我只是愛文學，并以文學去做其間的事情而已。

我和老村，一個京城，一個云南，一南一北，有相當一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在網(wǎng)絡上交流著。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這些年，我對“中國小說”的理解、闡釋，基本上來自老村的《騷土》為我提供的美學經(jīng)驗。可以說，是通過對老村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的理解，構成了我對“中國小說”研究的興趣，甚至也構成了我自己的小說評價方式。

這些年，通過對現(xiàn)當代文學和古典小說的閱讀，我發(fā)現(xiàn)，文學的創(chuàng)新不是從天而降的。真正的經(jīng)典，總是從既有的文化傳統(tǒng)里挖掘出有益的資源，或者說把舊的經(jīng)典資源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重新講述、改造、激活，使之在凡常的當下重獲新生。

2016年年底到《大家》做主編后，時常會在審稿時發(fā)現(xiàn)，不少小說主題、故事講述方式甚至情節(jié)都雷同。你把這個小說家的名字署到另外一個作品上，別人也看不出破綻，完全沒有辨識度。究其根源，大多是因為對西方文學亦步亦趨的模仿。我認為，重新倡導這個時代的文學審美，成為文學界創(chuàng)作出好作品的首要條件。中國文學應有自己的芯片，而這個芯片應該是在傳統(tǒng)中生長更新的中國文化，這才是中國作家的根。如果一位中國小說家，滿腦子都是美國人、歐洲人的文學觀，并且自負地以為那就是文學的判斷和標準，并且思維、語言方式也是那樣，那他從精神上，就不是一位純正的中國小說家，也就談不上中國小說的寫作。

當然，我是一個有現(xiàn)代意識的人，我也堅信沒有中西的交流，沒有對西方寫作技巧的吸收、借鑒，比如對于人物的刻畫，對環(huán)境的描寫，尤其是小說的現(xiàn)代性等方面，中國小說很難取得今日的成就。而過于抬高模仿、學習的地位和價值，忽視本我的獨創(chuàng)，才是問題之所在。西方文學是建立在自己的傳統(tǒng)之上，我們學習人家，也只能學點技術層面的東西，骨子里的東西未必能學得到。而區(qū)別一個小說的優(yōu)劣，往往是骨子里的東西。這就是中國古人講的文和質(zhì)的關系。

我想，要重建我們的文學審美，對作家，是要回到中國文學的源頭，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尋根。如2015年侯孝賢執(zhí)導的電影《刺客聶隱娘》，原著不過一千多字的唐傳奇，但里面空間極大，驚心動魄。以現(xiàn)代性的方式重新講述，竟發(fā)揮得如此精彩，可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想象力和滲透力。最近，在網(wǎng)絡世界爆紅的刀郎的《羅剎海市》和《花妖》，都是取自傳統(tǒng)的文學資源，用音樂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而已。倡導在傳統(tǒng)中尋找資源并非簡單的復古。當代中國文學，多數(shù)作家沒有深入地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優(yōu)秀經(jīng)驗進行思考，是導致小說生產(chǎn)出奇乏味的原因。任何文化和傳統(tǒng)，其間避免不了魚龍混雜，所以寫作者在面對傳統(tǒng)寫作資源時，應保持清醒的判斷力，不是被傳統(tǒng)所蒙蔽，而是從中提煉出對當下小說寫作有意義的支點，重新思考后進行有益的創(chuàng)新，變成我們時代的寫作養(yǎng)分和優(yōu)質(zhì)文學動力。當然，這也是當下有志向的理論家應該去完成的引導性工作。武漢大學李遇春教授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涅槃》《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復興》，就是打通古典和現(xiàn)當代文學所做的嘗試。若我們年輕一代學者，都能用現(xiàn)代性的眼光去挖掘傳統(tǒng)資源的美，那么對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能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

我曾在《什么是好的中國小說》中提出，只有寫出具有“中國精神，中國氣派；中國故事，中國意境；中國風格，中國語言”的小說，方有可能成為好的中國小說。文學審美是一個時代的口味問題。小說的審美，決定了一個作品的高度，甚至決定了一個時代文學的高度。審美的高度就是文學的高度。當下這個價值多元化的時代，許多青少年沉迷的穿越玄幻小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不應成為這個時代文學的主流，或者不應該將其抬得太高。面對當前網(wǎng)絡文學對傳統(tǒng)文學的沖擊，如今許多孩子再也不愿讀，也讀不懂《紅樓夢》等經(jīng)典名著的現(xiàn)象令人無奈而痛心。我反對文學工具論，但其實文學一定有它潛在的功能，比如對一個人的熏陶和感染。中國古代有個詞叫“移情易性”?？醋髌窌r的感受，始終會影響一個人，為其內(nèi)心構建一個更好更善良的世界。

2018年開始，在《小說評論》開設“中國小說”專欄，我已經(jīng)撰寫了《回到文學的源頭》《中國小說的想象空間》《中國小說的詭異之處》《中國小說的審美》《中國小說中的娛樂精神》《中國小說的民間屬性》等研究古典小說的理論文章。2019年5月，第一批研究成果結集為《中國小說的文與脈》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吨袊≌f的文與脈》讓我一時僥幸地榮獲了業(yè)內(nèi)知名度。影響力較大的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批評家獎（該獎原為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20年開始改名為南方文學盛典）授獎詞寫道：

周明全的文學批評，感情充沛，瀟灑不羈，放膽為文，直白其心，而他又有格物窮理、小心求證的執(zhí)著與耐心。2019年出版的《中國小說的文與脈》，在古今、中西的對照中，重申中國小說的偉大傳統(tǒng)，辨析當代文學的優(yōu)長與不足，也探尋寫作多維度的價值與意義。他的論辯，貌似復古，實為開新，始終保持鋒芒。如何實現(xiàn)傳統(tǒng)、學問與生命的相互照明，往深邃闊大處前行，周明全有其獨特的取徑。

這個授獎詞，出自著名批評家謝有順之手，寫得才華橫溢。我把這個授獎詞理解為是有順兄對我的勉勵。自知不及，但心向往之。

如今我的閱讀主要集中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批評史、思想史和古典小說上，自2022年年中在徐福偉兄的邀請下，在他主持的《微型小說月報》開設“偉大的傳統(tǒng)”專欄。每期由我從我自己喜歡的古典小說中選取一篇，將我自己的理解用簡潔的話語表達出來，雖然因為篇幅，很多觀點無法全面地表達出來，但這種方式，我以為能讓喜歡古典文學的讀者對古典小說有一個粗淺的認識。

我自己，這幾年迷上了胡蘭成、顧隨、葉嘉瑩、李劍國，書桌上放了一堆他們的書，寫作累了，隨手抽一本，翻到哪就讀哪，不僅解乏，也能讓自己在這種無目的的閱讀中享受到快樂。我以為，這些人是真正對中國文學知冷知熱的一批知識分子，閱讀他們，于我，不僅僅是知識上的積累，更多的是為我打開了一扇窗，讓我窺見了中國文學的魅力以及在當下所散發(fā)出來的芬芳。

在大理的五年多的時光，是我從藝術轉向文學的轉折點——雖然我對古典小說的研讀是在離開大理后差不多十年才集中開展的，那起源卻是在大理和老村的結識，我真正開始以一個成年人的視角思考人生，同時初涉文學研究與文學評論。一百多年前，胡適進入康奈爾大學農(nóng)科學習一年后，轉向文學，并說：“因此我后來在公開講演中，便時時告誡青年，勸他們對他們自己的學習前途的選擇，千萬不要以社會時尚或社會國家之需要為標準。他們應該以他們自己的興趣和稟賦，作為選科的標準才是正確的?！痹诖罄淼臅r光，伴隨著壓抑與傷痛，文學成為我天空的一束光，做出適合自己的選擇對于一生而言何其重要，從此，所有的奮斗有了方向，所有的努力有了意義。

四、在昆明

2007年，我終于離開了大理，到昆明游蕩，最后落腳《云南信息報》做編輯。報社的編輯都是夜班，我每天深夜下班，帶著一身疲憊睡去，第二天中午醒來，日復一日。2010年年中，因采訪云南人民出版社劉大偉社長，結下一生友情。隨后，從報社到了云南人民出版社，開啟了我的出版與學術研究相結合的人生道路。

走上文學批評之路，雖有各種因緣，但最直接的緣由，是2011年冬到清華大學參加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學習班，結識了青年批評家劉濤。說起這段經(jīng)歷，學者摩羅還曾開玩笑地說，是劉濤將我拉下了水。當然，因為結識劉濤，也促成了后來的《“80后”批評家文叢》的出版。劉濤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編輯、出版《“80后”批評家文叢》，因緣頗遠。2011年冬天，我參加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學習班，周明全兄亦在班中。不久，我們就熟悉起來了。晚上，我們時常在寢室邊喝酒邊聊天，以至于深夜依然不輟。我們談得很多，范圍也較廣。學習班近三個月，結束后，明全回了云南，但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此后，我們時常電話、短信，也時常見面，飲酒談天。我們商量著編一套批評家叢書，開始我的思路是不限定具體年齡，以70后、80后的青年學人為主。之后，在討論的過程中，明全提出要做一套《“80后”批評家文叢》，正式標舉出80后批評家這個概念。我以為然。然后，我們又討論主編、編委由誰承擔合適，討論80后批評家的具體人選。主編人選有些波折，后來陳思和老師答應擔任主編，并寫了長篇序言，對這套叢書給予了極大的支持。陳老師言之諄諄，希望這些大多是學院出身的80后批評家們能夠不向權力和市場低頭，要有真知灼見。

劉濤直接切入《“80后”批評家文叢》的策劃出版上，而我還經(jīng)歷了一段自己創(chuàng)作到策劃文叢之路。

從北京回來后，我便開始了文學批評的寫作。第一篇長文，是研究老村《騷土》的，這我熟門熟路，取名為《可以無視，不會淹沒》。由愛好到批評，按理說是有相當?shù)木嚯x，但寫老村就像寫自己一樣。前后一年時間，摸索前行，最終寫成于2012年4月，盲目地投稿給幾家雜志，終無音信。這時的我，對自己的文章頗自信。我以為，我是在展示一束文學之光。這束光發(fā)現(xiàn)于我，這也是我要做文學批評的初心。后來到長沙參加會議，認識了時任《名作欣賞》副主編的古紅衛(wèi)先生，稿子得以在當年《名作欣賞》12期上刊發(fā)。

每個寫作者，大概都有自己的福地，我的福地就是《名作欣賞》。自2012年至今，我在《名作欣賞》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文章和訪談，先后主持欄目四年。這兩年的“第七代批評家”訪談，就是在張玲玲主編的支持下開設的。年輕研究者的成長，自然需要自身的理論素養(yǎng)和刻苦攻讀，但刊物的支持、培養(yǎng)，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成長助力器。《名作欣賞》現(xiàn)任主編張玲玲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學者、優(yōu)秀的辦刊人，自身的學養(yǎng)好，對刊物的發(fā)展也付出了很多心力?！暗谄叽u家”訪談沒有她的支持，是很難持續(xù)地做下去的。我個人在青年批評家的研究上能取得今天這點成績，很大一方面也得益于張玲玲主編和《名作欣賞》的支持。

當初正在我因投稿無門而苦悶時，第二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頒獎，會上，參會者驚呼80后批評家在文學評論界的缺席，引起了關注。當時我想，80后批評家的“缺席”，肯定和主流評論刊物一時還沒有敞開心懷接納他們有關。當然，隨著之后對80后批評家的研究，刊物只是當時80后批評家成長中的一個支路而已，但當時我卻將此看成是最大障礙。

“80后批評家的缺席”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作為出版人，我當時覺得，若能出版一套反映80后批評家的文叢，一定能產(chǎn)生社會影響，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助推80后批評家的成長，當然，也考慮了出版后的發(fā)行。所以才會有劉濤說的，當初我們只是想做年輕學人的叢書，最終轉為只做80后批評家的緣故。

在劉濤的幫助下，經(jīng)過一年多的準備和組稿，2013年年底，《“80后”批評家文叢》第一輯八本正式出版。收錄了金理、楊慶祥、黃平、何同彬、傅逸塵、徐剛、劉濤和我本人的批評文集。文叢出版后，獲得了業(yè)內(nèi)的廣泛好評。我自己也開始對80后批評家展開了訪談和個案分析。之后，2015年3月，第二輯三本出版，同時，開始編選《更好或更壞的未來：“80后”批評家年選》。我想，若干年后，當這波80后批評家變成老人，成為更年輕一代的研究對象時，《“80后”批評家文叢》《更好或更壞的未來：“80后”批評家年選》能成為他們研究的第一手資料，那么，我將為我所做的工作，感到無比的榮幸。

青年批評家張元珂兄在《“80后”批評家群形成過程中的“北館南社”事件》一文中，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客座研究院制度和云南人民出版社推出的《“80后”批評家文叢》構成了80后批評家成長的“北館南社”事件。在元珂兄看來，“一個批評家群體的形成，至少擁有以下幾個必要條件：（1）有一位或幾位領軍人物，以其為中心聯(lián)系一定數(shù)量的優(yōu)秀批評家。（2）有固定的學術平臺或期刊媒介，使其擁有表達該群體愿景的話語權力。這個平臺對他們的支持是長期的，而非一時的。（3）他們的批評深度介入下文學現(xiàn)場，特別是對同代作家的成長與創(chuàng)作構成一定程度的影響。（4）這個群體具有同仁團體的凝聚力、發(fā)展力，既表現(xiàn)出集團作戰(zhàn)的優(yōu)勢，又有個體獨特的批評個性。（5）批評家主要成員必須具有扎實的理論基礎，前瞻性的批評視野，其在場方式引人矚目”。而按元珂兄自己對一個批評家群體形成的五個標準，他認為，“近幾年來，一個由楊慶祥、金理、黃平、劉濤、何同彬、傅逸塵、徐剛、周明全組成的‘80后’批評家群從2012年起，逐漸由原先的‘散兵游勇’聚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頗有影響力的青年批評家群，已經(jīng)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們都堪稱‘80后’批評家群的領軍者，理論素養(yǎng)深厚，批評熱情高漲，不但擁有固定的話語平臺，也以群體作戰(zhàn)的方式深度介入當下文壇。然而，它的形成與兩個文學事件的推動是密切相關的。在北京，他們被聘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每月定期開展學術活動，這為該群的形成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在昆明，由周明全策劃、組織的《‘80后’批評家文叢》順利出版，并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我們可以將之簡稱為‘北館南社’”?！氨别^南社”對80后批評家成長的意義在于——“使得這個在二年前還處于潛隱狀態(tài)的文學群體快速地浮現(xiàn)于文學現(xiàn)場的前沿。金理、黃平、何同彬等在南方的批評家會聚到北方，楊慶祥、劉濤、傅逸塵、徐剛等北方的批評家開赴南方，在長此交流與融匯中，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全新的批評景觀和學術氣象。加之他們學術師承、門派的不同，來自陳思和、程光偉、丁帆、吳義勤、張頤武等學術界前輩的學術譜系及知識體系在被繼承、發(fā)揚過程中，也必然實現(xiàn)著新的融合。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把這種現(xiàn)象看作南北知識譜系與學術傳統(tǒng)的一次大融合、大交流。這種不是對立的，而是趨向于融合的學術傾向，更讓我們有理由對這批青年人寄予厚望”。

張元珂兄同作為青年批評家，他2014年的觀察，至今已經(jīng)十年，這十年來，楊慶祥已經(jīng)成為第一個獲得魯迅文學獎理論獎的80后批評家，金理、黃平等都成了當代批評界的中堅力量了。80后批評家的成長，已經(jīng)佐證了張元珂兄判斷的精準。

我在選編《“80后”批評家文叢》前，就開始大量閱讀第一批入選者的文章，我覺得這一代年輕批評家的視野、理論功底均很棒，于是，自2013年6月開始著手做80后批評家的訪談和個案研究。第一批研究成果已結集為《“80后”批評家的槍和玫瑰》，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年年終出版。中國人民大學“聯(lián)合文學課堂”2015年7月3日召開了“‘80后’批評家的槍和玫瑰研討會”，霍俊明、李云雷、楊慶祥、叢治辰等青年批評家、作家二十余人參與了討論。

會議的開場白，楊慶祥兄說：“書中寫到了很多在座者，感謝把我們納入這本書里，這是有效的行為，其實是把我們納入了歷史化的考量過程中。并不是每一代人都有強烈的歷史意識。80后一代人很幸運，有很強的自我建構和敘述能力。我聽說過一個小掌故，‘新概念’最早那一批作家，曾在一次會議后集體坐車出游，據(jù)說當時就有人開玩笑說，千萬別出車禍，否則中國文學就全完了。這里面就有少年成名的意氣風發(fā)，其實背后也有某種進入歷史的沖動。批評家相對來說，要在十年之后的今天才逐漸發(fā)掘自己的主體性。這本書提供了多重視野。批評家往往觀察別人，容易把自己忘記。明全的視角很獨特，一方面他是批評家，觀察作家，另一方面又在觀察這些觀察家，同時觀察他們的文學觀念、審美趣味。這種多重視野給我們提供了觀看歷史、文學的位置和觀察當下人的方式。總而言之，我認為這本書很重要，很及時?！?/p>

20世紀30年代，新文學運動的參與者，通過編纂《中國新文學大系》，建構起了新文化運動的歷史。作為同代人，我想通過自己的觀察、描繪、分析，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去描述80后批評家的成長。

相較于還在成長中的80后批評家，70后批評家已經(jīng)是成績斐然的一代。但整體上，70后批評家在當代批評界屬于“被遮蔽的一代”。有人認為這種被“遮蔽”狀態(tài)，和70后批評家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也和文學發(fā)展的客觀狀況有關。對他們來說，20世紀80年代是漫長、穩(wěn)定、天真而美好的“童年”，90年代之后才逐漸進入真正的成長期，但那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不一樣了，新的狀況層出不窮，有疲于奔命之感——但真正接觸社會、進入文學，也就是在這一時期。現(xiàn)在想來，90年代以來社會上發(fā)生的種種大變動，70后都遭遇了。這一代批評家基本上是在學院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學院里逼仄的生存空間，和過于具體、量化的考核，以及90年代普遍壓抑的客觀環(huán)境，都在他們的學術性格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跡。文學上也是這樣，90年代，趕上文學的邊緣化和低潮期，然后是進入新世紀，網(wǎng)絡文學和流行文學的大潮呼嘯而來——文學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文學，一切都在除舊布新的轉換過程中，大量的新現(xiàn)象、新問題，都需要批評家自己去辨別和摸索，如80年代批評群體的亮相活動就相對減少，環(huán)境晦暗而復雜得多。因此，除了個別批評家出類拔萃、成名較早以外，大多數(shù)的青年學者兼批評家，都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學習時期和適應時期，才慢慢地開始嶄露頭角，他們沒有形成一個批評的群體，再正常不過。

基于對70后批評家處境的體認，2015年開始，我在《邊疆文學·文藝評論》主持“青年批評家”欄目，其主要目的就是研究70后批評家的成長、研究方向以及對高校文科教育的理解和反思等，試圖厘清這代人為何會被遮蔽以及他們的思想來源、今后的發(fā)展?jié)摿Φ?。目前，已?jīng)推出了劉志榮、謝有順、劉大先、張莉、房偉、霍俊明、李云雷等70后批評家的研究專輯。

當時我想，單個的研究雖然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但還不足以展示整個70后批評家群體的實力，就將70后批評家中的優(yōu)秀者集結起來，其目的就是以叢書的形式，確立這代批評家在當代批評中的身份和位置?；蛘邷蚀_地說，70后批評家已經(jīng)具有了清晰的身份標示，我只是將這代人中最為優(yōu)秀的才俊集體展示出來，以供世人進一步了解他們。2016年7月，與陳思和教授共同策劃主編了《“70后”批評家文叢》第一輯，收錄了謝有順、張莉、梁鴻、房偉、霍俊明、李丹夢、劉志榮、李云雷八位的評論文集，集中展示70后批評家的實力和風采。

或許是因我集中對青年批評家的研究，2015年4月，我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遴選為第四批客座研究員?？妥芯繂T制度始于2012年，前面三屆都是批評界最優(yōu)秀的一批青年批評家入選，能入選第四屆客座研究員，于我，不僅僅是榮幸，更多的是讓我從一個游牧者、邊地的研究者，進入到最前沿的中心地帶，和最優(yōu)秀的青年批評家同處一室探討文學，開闊了我的視野。2016年第6期，在批評家中享受盛譽的《南方文壇》“今日批評家”推介了我。在做“第七代批評家訪談”時，我?guī)缀鯇γ课磺嗄昱u家都提出了一個相同的問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可做研究員制度和《南方文壇》“今日批評家”欄目對各自成長的幫助，所有被問到的青年批評家，都對此深表感謝。我也是，在當時我還沒有進入高校接受系統(tǒng)的學術訓練時，就被這兩個主要平臺推介，對我成長的幫助是非常巨大的。若無此，我可能至今還窩在云南，充其量只是一個地方文學研究者而已。

延續(xù)對80后、70后批評家研究的路子，2016年開始，我受時任《名作欣賞》主編傅書華先生之邀，在《名作欣賞》開設“未來批評家”欄目，之所以沒再用90后批評家這個概念，似乎因為我覺得脫“代”成“個”是一個批評者走向成熟的必然，故使用了“未來批評家”這個概念。當時關注過的唐詩人、李壯等，已經(jīng)成為非常優(yōu)秀的青年批評家了。文學的發(fā)展，正是一代又一代年輕人踏著前輩的足跡往前走的過程，今日的“未來批評家”，必將是未來執(zhí)掌中國文學的一線批評家；今日為他們的成長提供平臺和幫助，不僅是善舉，亦是對文學發(fā)展的一份功業(yè)。甚為可惜的是，2016年年底，我調(diào)往《大家》雜志社工作。

現(xiàn)在，我們學界、批評界不少人反對以代際作為研究方法來概括、闡釋當代寫作和批評，這放在一個更為寬闊的時空里是對的，也許再過一百年，那個時代的研究者來談這一百年的文學時，魯迅和莫言都可能被放在一個維度里討論，哪有什么50后、60后、70后、80后這些概念的牽絆。

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說，“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胡適雖立足于朝代的變更來談論文學的變遷，強調(diào)文學“文因時而變”，但這變的背后，根據(jù)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洪治綱教授的說法，最終還是取決于人類代際之更替，以及由代際群體所負載的文化觀念之更替。沒有一代代新人的出場，沒有一代代新的文學觀念的涌現(xiàn)，文學的時代變遷必成泡影。因此，當我們審視文學的變遷時，在“時代”的大背景下，深究代際之間的變遷，甄別代際之間的差異，無疑是一條重要的通道，甚至有某種發(fā)生學的意義。

當然，對代際，我個人是有反思的。2021年，在蘭州參加一個活動期間，我和張玲玲溝通，在《名作欣賞》上開設了“第七代批評家”訪談專欄。我當時的想法是，2022年正是“80后批評家缺席”聲音出現(xiàn)的第十個年頭，十年，足以培養(yǎng)一代人，成長起一代人。現(xiàn)實也證明了，自2012年后的十年，隨著近十年70后、80后批評家的群體性崛起，年輕一代批評家沒有辜負期望，迅速成長為批評家中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F(xiàn)在回望當初的焦慮與爭論，真有“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的感慨。

從我個人來說，早在2013年就開始集中對80后、70后批評家進行過訪談，并與陳思和教授共同主編了《“80后”批評家文叢》《“70后”批評家文叢》。對這兩個年齡段的批評家，十年來，我對他們的關注很多。十年后，重新回望第七代批評家（衡量一代際的主要標準是成長經(jīng)歷、求學。以這兩個標準，70后和80后批評家乃為一代學人）這十年的成長之路，亦是對此前訪談和個案研究的一個深化和拓展，修正和補充。多年前的訪談和個案研究與如今的訪談，形成了一個窺探一代人成長的張力場。在這兩個對話形成的張力之間，我們能窺見這代批評家的成長和逐漸成熟。

之所以打破簡單的年齡代際，以更大的“代”的概念來討論，是因為我覺得，雖然每個批評家因閱讀、學校教育，甚至導師的思想資源不同而呈現(xiàn)出巨大的個體差異，但在個體差異下，我們也不難看出每代批評家的共性。而這個共性，和時代的大主題與個人之間，亦存在著對話或矯正（時代共名矯正個體與之不相符的觀念）的關系。

當初和玲玲主編討論專欄名時，我提出了用“第七代批評家”這個概念。當然，以第幾代來論述批評家，非我獨創(chuàng)。最早用“代”來歸納批評家的是《當代文藝思潮》雜志。1986年第3期，《當代文藝思潮》推出了“第五代批評家專號”?！懂敶乃囁汲薄返目傌撠熑酥x昌余在專號“第五代批評家”的《前言》中寫道：第五代批評家也不是脫開歷史鏈環(huán)而突然出現(xiàn)的。之所以叫作第五代，乃是因為他們承接了自己的前輩、長輩和兄輩。中國現(xiàn)當代半個多世紀的新文學發(fā)展史，如果從理論批評建設的角度來考察，或許可以看作是經(jīng)歷了這樣幾個時期：“五四”時期、左翼文藝運動到延安文藝座談會時期、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新時期。每個時期算一代，我們已有了四代。

20世紀90年代，時代共名再次破裂，批評界的分化或者說多元化趨勢更趨明顯，在這個背景下成長起來的第六代批評家基本上都是高校畢業(yè)的碩士、博士，身份已經(jīng)民間化了。第七代批評家，主要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客座研究員培養(yǎng)機制和《南方文壇》《名作欣賞》等刊物的推動，以《“80后”批評家文叢》《“70后”批評家文叢》等的助力下，在2012年后迅速成長起來的。

這十年，青年一代批評家的成長，除了自身的學養(yǎng)外，外力的推動亦是一個重要的成長契機。從批評家成長的外部著手，對其進行研究，也不失為一種策略。另外，在第五代批評家成長時，李劼寫下了《寫在即將分化之前——對“青年批評家隊伍”的一種展望》，對當時的青年批評家隊伍進行了批評。比如，他說到的整個批評隊伍面臨從年輕化轉入名人化的危機、青年批評家的貴族化等問題，這其實不單單是第五代批評家的問題，第七代批評家或許更甚。所以，“第七代批評家訪談”，還有尋找真正的第七代批評家的意圖。除了對青年批評家展開研究和編輯他們的叢書外，這幾年，我陸續(xù)對老一代批評家展開研究。先后做過陳思和、丁帆、孟繁華、王干等重要批評家的口述史。另外一個重要的工作是主編了《當代著名學者研究資料叢書》。

我再一個訪談中談起過策劃主編《當代著名學者研究資料叢書》的緣起——

2020年疫情，我窩在家重讀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陳思和文集》。其實，我對陳思和先生的著述是很熟悉的，就想看看他的同代學者，后輩學者，包括他的學生，是如何評價他的文學研究的。就查閱了不少雜志，并在知網(wǎng)檢索、下載了數(shù)百篇評論陳思和的文章一一拜讀。我讀書有個習慣，喜歡在文章上寫寫畫畫，就順手在那些評論文章上做了不少批注，并把我覺得評價得非常好的文章分門別類地做了歸納整理。等我把整理好的文章打印出來后，發(fā)現(xiàn)有五十多萬字，整整一大本。我當時想，若有人要研究陳思和，除了看他本人的著作外，我手上這本自己編輯的研究資料，肯定會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參考文本。

正好那段時間，我對第五代批評家做了不少研究，就想編輯一套第五代批評家中最有代表性的批評家的研究資料，為當下以及后來研究這代學者提供一些參考。我把自己的想法和陳思和溝通，他非常支持。我又去找了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社長趙石定溝通，趙石定是一個有文化情懷的出版人，他也很支持這件事。就這樣，2020年，我?guī)缀趸艘荒甑臅r間，找了北大幾位老師合作。經(jīng)過2021年一年的編輯加工，叢書在2022年上市。

最初，我僅僅是為方便自己找資料而萌生編輯這套書的想法。度人先度己吧?，F(xiàn)在很多學者都一心憋大招，想寫出驚世駭俗的大文章去度世度人，卻忽視了自己才是最需要度的那個人。

這是我迄今做批評家研究和批評家叢書、研究資料出版的所有工作。這一切于我僅僅只是一個開端，2022年，我到復旦跟隨陳思和攻讀博士學位，確立的研究方向就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史。思和老師考慮到我工作繁忙，最初建議我先做1928—1937年這段的批評史研究。過了幾個月后，我和思和老師長談，他覺得現(xiàn)在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微觀層面展開得太多，還是希望我從宏觀上對中國近百年的文學批評史做一個全面的把握。

我自己也認為，文學是一個時代的折射。文學批評的氣質(zhì)，也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氣質(zhì)。我們讀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學批評，明顯是政治導向型的；讀80年代的文學批評，可以感覺到昂揚的、開放的氣質(zhì)。那時的文學批評較之過去更加注重批評方法，并常常和對時代的思考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90年代以后的文學批評套用一句話，可謂“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這和批評家的產(chǎn)出機制有關，今天的批評家大多是“寧靜的學者”。他們普遍受英美新批評派文本細讀的影響，更關注文本本身。我覺得80年代以來和當下的文學批評各有利弊，80年代的文學批評有時缺少對文學本身的思考，有的流于空疏；現(xiàn)在的文學批評往往過多著眼于文本分析，有時卻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我想，如果我們能向“五四”以來的批評傳統(tǒng)學習，也許當代文學批評將更鮮活、更自由，也更真實。基于以上認識，以及思和老師的指導，遂重新調(diào)整了論文方向，打通現(xiàn)當代的界限，做一個整體的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史研究。

在跟隨陳思和先生攻讀博士學位以來，我的研究目標越來越清晰了。但人生最大的遺憾是，年輕時東突西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年長了，自己學術的目標也逐漸清晰了，人卻又陷入生活巨大的旋渦中。我是有焦慮，但我深知，只要目標清晰，堅定地往前走，就一定能抵達終點。人是死于想象中的饑渴，其實，我們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饑渴。

我很喜歡胡適，胡適在徐志摩英年早逝時，沉痛地悼念徐志摩，有一句評價徐志摩的話——“真生命必自奮斗求得來”。借用胡適的話來自勉，那就是真的學問是刻苦鉆研得來的；有意義的人生，是自我奮斗得來的。無論對于學問還是人生，我都愿意去奮斗。這是在昆明生活這些年，我最大的感悟和體悟。

五、未來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笨涓缸汾s太陽，飲干了黃河、渭河之水，在去大澤喝水途中暴斃，臨死前，將自己的杖扔了，杖最終長成了“方圓三百里”的桃林。

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九》詩云：“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馀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碧諟Y明是贊賞夸父行為的，所以，他開創(chuàng)的“田園精神”亦是中國數(shù)千年來，讀書人戰(zhàn)勝黑暗，安身立命之所在。

夸父逐日展現(xiàn)的正是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讓一代代讀書人不甘于困在黑暗的現(xiàn)實中，以命博光明的內(nèi)在精神。

我贊賞夸父逐日的精神，亦愿仿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