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壩“神針”53載搏風擊浪：浩浩南水，湯湯北上

2023年9月30日晚上9點40分，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丹江口水庫，開8孔泄洪！兩公里外，有位白發(fā)老人在家中執(zhí)筆疾書，計算著大壩的泄洪數(shù)據(jù)。她就是被譽為丹江口大壩“活字典”，唯一一位參加過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初期建設、運行期管理，大壩加高新老混凝土結(jié)合試驗項目以及加高工程實施全過程的親歷者，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漢江集團高級工程師、南水北調(diào)中線水源公司工程技術部顧問楊小云。

在兒子周勇的記憶里，楊小云不僅是功勛卓著的水利專家，更是他們眼里的“背影媽媽”，是子女們永遠努力追趕的人生榜樣……

奮斗青春：搏風擊浪漢江畔

2023年3月，湖北省丹江口工程展覽館門口的玉蘭花競相開放。

這天清晨，周勇開車將母親楊小云送到展覽館，剛停好車，母親就利索地開門下車，然后對他揮揮手說：“快去上班，我走了！”已84歲的楊小云作為特邀講解員，為前來研學的大學生講述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的建設史和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偉大歷程。周勇看著母親微弓著背，穩(wěn)步向前，跟他記憶里那個風風火火的背影，在這一刻融為一體……

楊小云，1963年7月畢業(yè)于華東水利學院（現(xiàn)河海大學）河川樞紐及水電站建筑專業(yè)。出生于江蘇金壇農(nóng)村的她，深知排灌水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要性，毅然選擇了這個艱苦且女生少的專業(yè)，成了班級里“五朵金花”之一。

大學期間，楊小云跟同學周子明確定了戀愛關系。1963年大學畢業(yè)后，為響應毛主席提出的“南水北調(diào)”偉大構(gòu)想，兩人一起來到丹江口。

起初，楊小云被分到澆筑團四大隊實習鍛煉，每天啃干糧饃饃，住簡易工棚，晴天渾身汗，雨天全身泥。因設備不足，當時施工只能靠人工和半機械化進行，滿懷干勁的她，50公斤的水泥袋扛起來就走，水泥灰和著汗水燒爛了肩頭，擦一擦接著干。

此前一年，丹江口大壩主體建設因混凝土質(zhì)量問題停止施工。接下來兩年，楊小云與同事們經(jīng)過大量的混凝土補強工作實驗，上交了一份科學嚴謹?shù)膶嶒瀳蟾妫瑸榈そ诠こ虖凸ご蛳聢詫嵉幕A。

1964年底，大壩重新開工，同年12月20日，楊小云與周子明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婚后三年間，女兒和兒子相繼出生。夫妻倆都扎根一線工地，家里全靠從老家趕來的姨媽照顧。

1966年初的一天，正在工地忙碌的楊小云忽然聽到有人喊：“楊小云，快去醫(yī)院，你老公吐血暈倒了。”她放下手中的工具，匆忙趕往醫(yī)院，周子明因胃部大出血，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工友們正排隊為他獻血?？粗翢o血色的丈夫，楊小云的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當年條件有限，醫(yī)生冒著極大的風險，為周子明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那時，正值丹江口大壩初期工程壩體補強施工的關鍵時刻，楊小云白天在工地忙，晚上趕去醫(yī)院陪床，中途還要回家給孩子哺乳。為節(jié)省時間，她要克服恐懼，抄近路穿過一片亂墳崗。周子明出院之后，組織上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將他從建設一線撤了下來，從事技術、計劃管理工作。

1970年7月，混凝土壩澆筑全線升至162米高，9月，正突擊安裝溢流壩頂預制梁板時，懷孕7個月的楊小云還在現(xiàn)場連軸轉(zhuǎn)，忽然出現(xiàn)了先兆流產(chǎn)癥狀，送醫(yī)后孩子沒能保住，還發(fā)生了大出血，經(jīng)過搶救才脫離危險，也因此落下了頭暈的毛病，直到十年后才得以恢復。

在周勇最初的記憶里，母親楊小云一直是忙碌的，無論是在工地還是在家，總能看到她右手鉛筆、左手圖紙的場景。小時候，他跟姐姐喜歡站在圖板旁，看著母親勾勒出各種神奇線條，也會由衷地贊嘆：“媽媽，你畫的這個圖可真漂亮?！?/p>

楊小云總會微笑道：“那你以后長大了，也學這個?！蹦菚r，正在建設中的大壩，就在他們眼前一點點升高，許是從那時起，媽媽就在兒女的心底埋下了一顆水利的種子。

丹江口大壩作為新中國成立后修建的一座五利俱全的大壩，同樣也是中國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奠基之作，楊小云親歷和見證了大壩下閘蓄水、丹江電廠第一臺機組投產(chǎn)發(fā)電、六臺機組全部投產(chǎn)發(fā)電等每一個重要時刻。她也在一線，參與了土石壩加固處理、壩體排水孔疏通養(yǎng)護、大壩安全監(jiān)測等多項技術工作。

正因為太忙，無暇顧及家庭和孩子，楊小云總說：“我欠孩子們一個童年。”但是，在孩子們眼中，他們的童年，母親從未缺席過。

那個時候，物質(zhì)條件一般，每逢換季、過年，楊小云都會擠出時間，自己繪制衣服圖樣，親手給孩子們做新衣裳。周勇都還記得深夜醒來，母親“噠噠”踩著縫紉機給他們做衣服的背影。她把忙碌的遺憾，全部密密匝匝縫進孩子們的衣服里，用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了愛的陪伴。

定壩“神針”：臨近退休再擔重任

冬去春來，轉(zhuǎn)眼18歲的周勇參加了高考，原本報考武漢水利電力大學的他，陰差陽錯被中南工業(yè)大學提前錄取。楊小云擔心兒子未能如愿學水利，會有情緒，但周勇的話讓她放下心來：“媽，沒關系的，都是搞技術，本質(zhì)還是一樣的。”楊小云欣慰地說：“對，每個崗位都有它的意義，關鍵是要把工作做好。

那時候，通信條件有限，楊小云有空就會給兒子寫信，交流學習問題，并鼓勵他：“你只要認真學習，你在學校的好成績、你的專業(yè)能力，就是最好的證明?！?/p>

不久后的一天，宿管通知周勇有人找，他下樓才發(fā)現(xiàn)竟是風塵仆仆的母親，原來是楊小云出差廣東，返程路過長沙來到學校。

那天的見面，周勇興奮地跟母親分享著自己對所學專業(yè)產(chǎn)生的濃厚興趣。臨走時，母親塞給兒子一袋龍眼：“這是我從廣東帶過來的新鮮龍眼，你拿去跟同學們一起吃。”

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周勇明白，母親說是順路，其實是專程而來。她工作如此繁忙，中途下車輾轉(zhuǎn)而來，耽誤的時間不知要熬夜多久才能補回來。就這樣，在母親的影響下，他勤奮刻苦，學成歸來，在之后的工作中，也迅速成長為專業(yè)技術骨干。一家人在不同崗位上，實現(xiàn)著各自的人生價值。

1994年1月，《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可行性研究報告》通過水利部審查，為達到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技術要求，20世紀70年代竣工的丹江口大壩需要從162米加高至176.6米，從而使蓄水位和庫容量達到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供水需求，以及提高防洪標準。

此時，擔任丹江口水利樞紐管理局技術處副處長的楊小云，還有4年就可以退休安享晚年。

但是，如此大的大壩“貼補蓋帽”工程，其規(guī)模和難度在國內(nèi)外都很罕見。丹江口大壩已運行多年，加高工程的關鍵難題是壩體新老混凝土結(jié)合，只有使新澆筑的混凝土與老壩體能聯(lián)合受力，才能保證大壩的安全。

這個核心問題，也是楊小云一直從事的專業(yè)領域。接到任務后，她主動請纓，擔任大壩加高工程新老混凝土結(jié)合現(xiàn)場試驗項目負責人，開始了職業(yè)生涯里的另一輪攀登。

1997年，丈夫周子明退休，接過了照顧全家的“接力棒”。而錯過了陪伴子女成長的楊小云，又再次錯過了含飴弄孫的機會。盡管如此，周勇和妻子表示理解和支持，母親擁有多年積累的豐富經(jīng)驗以及極強的專業(yè)能力，面對國家如此重大的項目，她絕對不會臨戰(zhàn)退縮，袖手旁觀。

之后，楊小云和團隊成員在沒有先例可借鑒的情況下，不斷研究摸索，進行了持續(xù)5年的試驗。最終，成功攻克了新老混凝土結(jié)合的難題。1999年，試驗工藝和結(jié)果經(jīng)過多方論證，被認定可用于丹江口大壩加高工程施工。

2005年9月25日，丹江口大壩加高工程開工。2006年1月，楊小云被返聘為南水北調(diào)中線水源公司技術顧問，這一干又是十年。

這期間，楊小云又全程參加了壩頂、上游面水上水下、廊道內(nèi)裂縫等缺陷的檢查及處理。因涉及部門多、隱蔽工程多、施工難度大、工期緊等困難，她每天堅持去現(xiàn)場查看情況，掌握第一手資料，并且協(xié)調(diào)解決各部門之間的各種問題。

因為對丹江口大壩了解得多，研究得深，所以，大家在施工過程中遇到需要的技術資料，找楊小云咨詢時，她總能準確地告訴對方在幾號檔案柜的第幾層。就這樣，為了省時省工，大家再去檔案館找資料時，都會先問她具體位置，時間一長，大家干脆稱：“楊工就是咱們大壩的‘活字典’?！?/p>

有的施工單位為了詳細了解大壩水下部分的情況，也會邀請楊小云乘小艇，與他們一道去勘察和介紹情況。盡管已經(jīng)年逾古稀，但她依然會在顛簸的小船上跟施工單位的同事，毫無保留地介紹壩體水下情況。

因為擔心母親的安危，周勇多次勸她。為了不讓家人們擔心，楊小云在現(xiàn)場遇到熟人，會特別叮囑一句：“你可不能告訴周勇他們在這兒遇見我了??！”

有次去外地出差，楊小云買了件漂亮的襯衣，準備送給孫女。家里人看到衣服就笑了：“等晚上您孫女回來，您看看她能不能穿！”“媽，她都已經(jīng)1.6米了，您還買1.4米的衣服啊?！眱鹤右踩滩蛔⌒Φ溃瑮钚≡魄妇蔚卣f：“都長這么高了，我還一直以為是1.4米呢?！?/p>

其實，全家都明白，楊小云是真心疼孫女的，只是人的精力有限，她將畢生的精力都貢獻給了水利事業(yè)，這么多年，大家也都習慣了她事業(yè)第一、家庭第二的觀念。全家人也心甘情愿，做她背后最堅強的支撐。而子女們也一直以母親為榜樣，在自己的崗位上銳意進取。2008年時，周勇也成了一名教授級高級工程師。

余熱生輝：割舍不掉的“水利”情

2010年10月，丈夫周子明胃部不適，被確診為胃癌，到武漢做了第二次手術。術后，周勇發(fā)現(xiàn)父親變得啰唆了，非要教母親記賬，計算生活開支，還帶著母親到銀行教她如何取錢，會反復告訴他們，家里的什么東西，都放在什么地方……

2012年6月，丈夫去世后，楊小云變得沉默了，周勇理解母親的傷心，與家人盡量多陪她。但深夜里，他還是看到母親獨坐父親床邊的背影，滿是不舍和懷念。之后，周勇和妻子除了在生活上給予母親更細致的照顧外，更鼓勵她寄情工作，以轉(zhuǎn)移注意力。

2013年，丹江口大壩的加高工程主體通過蓄水驗收。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調(diào)中線一期工程正式通水，看著丹江口水庫的滾滾波濤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北一路奔流時，楊小云感慨萬千：“我陪著丹江口大壩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半個世紀呀！”

那天，遠在河北潘家口水利樞紐工作的女兒和在天津工作的外孫女，都激動地打來了電話，向她表示祝賀。楊小云畢生的付出，如今也惠及子孫，讓遠在北方的女兒一家都喝到了她送去的南水！

2016年1月，77歲高齡的楊小云結(jié)束了在南水北調(diào)中線水源公司的返聘，徹底地回歸家庭。正式退休后，楊小云因為搬家，與周勇和兒媳婦鬧起了“矛盾”。

原來，六年前因為父親身體原因爬樓艱難，周勇給父母在離水源公司很近的位置租了套平房，一晃多年過去，母親正式退休了，沒有理由繼續(xù)“獨居”在此。但楊小云不愿意搬家，除了因為住這里方便外，還因為，這是她跟丈夫度過最后一段時光的地方。周勇多次做母親的思想工作，都沒做通，只好趁她外出時，直接將她的行李打包搬回了家。

看到空蕩的房間，楊小云生氣了，周勇只能哄著母親：“知道您舍不得這個地方，但是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個人，我們怎么能放心呢？再說，我們都要上班，家里還需要您來發(fā)揮余熱呢！”

一般人，到了這個年紀，早已習慣了退休生活，可對于楊小云而言，退休適應期才剛剛開始，她一天也閑不住！之后，為了方便母親出行，周勇和妻子多方協(xié)調(diào)，給家里的步梯房加裝了電梯，解決了母親上下樓難的問題。他們還網(wǎng)購了一個小推車，將買菜、拿快遞這些“工作”都安排給了母親。

于是，鄰居們經(jīng)常看到，曾經(jīng)忙碌的楊工每天拉著小推車悠閑地在壩前公園散步，在菜場買菜，到驛站取快遞。不僅如此，她還將手繪圖紙的功夫用到家庭賬目表上，收支表格被她整理得清楚明白，并成為她平靜而瑣碎的退休生活的一部分。

盡管已經(jīng)退休，但是，楊小云畢竟不是一般的退休老人，大壩安全始終是縈繞在她心中的頭等大事。作為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極具影響力的專家之一，她經(jīng)常被邀請幫助南水北調(diào)中線水源公司和漢江集團解決難題。

2018年開始，楊小云編寫完成了《南水北調(diào)中線水源工程丹江口大壩加高工程建設重大關鍵技術總結(jié)》等重要技術資料。周勇?lián)哪赣H長時間伏案工作，會影響身體健康，楊小云感嘆道：“幾十年好幾代人，建設起來的大壩是國之重器。如果我留下的這些資料，能為保障大壩的安全發(fā)揮一點作用，那比什么都重要！”

在躬耕于丹江口工程建設之外，如今的楊小云依舊在為水利工程文化建設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2020年起，丹江口工程展覽館邀請楊小云作為特約講解員，以其對傾注了畢生心血的這項偉大工程的深厚感情，講述大壩的“前世今生”和那些崢嶸歲月。

除此之外，楊小云還為長江委和漢江集團的團員、黨員講授微團課和黨課，讓南水北調(diào)工程、丹江口大壩從歷史書上走出來，讓老一輩水利人的奉獻精神，更鮮活地展現(xiàn)在年輕人眼前。

2024年，是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通水10周年。正月初九，楊小云度過了自己85歲的生日。當周勇問起母親的生日愿望時，她說：“我現(xiàn)在有三個愿望，第一，是看到丹江口工程整體通過國家驗收；第二，是丹江口水庫實現(xiàn)蓄水到172.2米設計洪水位；最后是希望能看到引江補漢工程完工。”

窗外的爆竹聲聲中，全家人齊唱生日歌，祝愿母親的愿望一定實現(xiàn)！

編輯/錢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