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
有一段時間,我在杭州小住。小區(qū)后面是富春山脈,連綿不絕,不遠處是淙淙流淌的富春江,于是我經常在黃公望的世界里悠游。黃公望是大師,他傳奇的人生經歷,常讓當下疲憊不堪的人們駐足思考。
黃公望出獄后,已經五十歲了。他穿上道袍,生活雖無著落,但也心寬,他漫游四方,一邊擺攤賣卜,一邊尋山問水。從此不用再去過問仕途、日常家庭生活瑣事,所有這些都和他沒有關系了。
五十歲開始學畫,從此隱于自然,縱情于山水和藝術。
恐怕當今很少有人可以這樣率性地放下焦慮,人臨近中年,處處被庸俗和不堪糾纏。
那一年冬天,山上蕭瑟,人與人之間充滿防備與距離感。我到后山去,荒山野嶺上撞見了一個色彩鮮艷的卡通人物——白雪公主,這是個玻璃鋼雕塑,其他設施都已呈頹圮荒棄之態(tài)。只有她孤零零地翹首站立著,驚愕的表情里露出欣喜、詭異的笑容。她提著竹籃,里面放著蘑菇,她穿著漂亮的裙子,一直是那個樣子看著我。我站立很久,她的眼神和笑容,仿佛在向我傳遞很多很多復雜微妙的東西:山與人,時代與人,古人與今人,童話世界與真實生活……
我凝視她很久,她也凝視我很久。她的目光堅定,始終用一種調侃、荒誕、怪異的目光和我對視。
我坐在書桌前,白雪公主的形象揮之不去。她凝視著我,因為我無意間走進了她的世界,原本她可能已被塵世遺忘、被消費者拋棄,她也就徹底死心了。而我是個闖入者,是個“雌雄同體”的人,我身上有男性的優(yōu)缺點,也有女性的細膩和力量。她死死抓住我這根稻草。于是我們一起浮游,來凝視從我們眼前走過的形形色色不同的人。
凝視“準中年”。他們有些過早進入衰老,充斥著緬懷與遺憾,有掙扎與不甘。當下,中年人的理想不再是成名成家,而是力求獲得輕松、不壓抑、不憋屈。
凝視“新生代”。他們有想法,脫離束縛、個性,也帶有一定的任性,在自我的空間里縱橫馳騁自得其樂。
凝視“邊界”。環(huán)顧四野,總有某個地方缺失邊界感和道德感,一個荒誕不經的院子,可以讓某些人仿佛置身孤島,無視外在的一切,任誰都束手無策,普通百姓雖怨聲載道也無濟于事。
凝視“女性”。男人有天生的優(yōu)越感,即使無業(yè)、無家、無愛、無性,依然可以用獨斷、專制、極端的目光審視女性、物化女性,做個赤裸裸的窺視者和跟蹤狂。
凝視“男性”。當然整個過程還是由我和白雪公主共同完成。白雪公主積蓄著力量,一口怨氣,她要把千百年來貼在她身上的標簽狠狠撕去,做個反叛者!
我借用望遠鏡,借用手中的筆,來完成對中年男性的“凝視”。
“他”是個灰色的小人物,處于明明暗暗之中,虛虛實實之中,有用與無用之中。他有他微茫的理想主義,也有他頹廢的現(xiàn)實主義。一個零余人,在一個被金錢、科技、官本位裹挾的社會中,他該何去何從?
這是一個現(xiàn)實困境。如果“他”想得明白,一切也會迎刃而解。
“我也可以把什么都拋開,拋開時代,拋開家庭,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p>
“就在我把一切放棄的時候,我感到了平靜。一種奇特又美好的空白?!?/p>
“一個人活著,就像一株植物,水、陽光、空氣,就十分圓滿了?!?/p>
物質追求可以降低到幾乎零成本,大自然和藝術,也就成了療救人生的途徑。于是,黃公望成了“他”的人生導師,“他”用精神追求慰藉自己,又被庸俗推擁。他在一浪又一浪的富春江上試著去讀懂眼前的山,去看透人生的風景。
白雪公主有許多動物玩伴——“瞎貓”“倒退著走路的老狗”“云雀”“戴勝鳥”,它們在山林與市井中穿梭,向她傳遞著各種稀奇古怪的信息。她,一直站在那里,凝視遠方,品味現(xiàn)世。在后山荒棄的游樂園,沒有孩子來玩耍,只有山野之風吹過,幸虧,我和“她”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