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紅梅 許辛寅 彭思可 劉家輝(.湖北中醫(yī)藥大學 武漢 430000;.湖北省中醫(yī)院 武漢 430000)
“不盛不虛,以經取之”原文分別見于《靈樞·經脈》和《靈樞·禁服》?!鹅`樞·經脈》曰:“為此諸病,盛則瀉之,虛則補之,熱則疾之,寒則留之,陷下則灸之,不盛不虛,以經取之。”《靈樞·禁服》曰:“盛則瀉之,虛則補之,緊痛則取之分肉,代則取血絡,且飲藥,陷下則灸之,不盛不虛,以經取之,名曰經刺……盛則徒瀉之,虛則徒補之,緊則灸刺且飲藥,陷下則徒灸之,不盛不虛,以經取之。”此句在針灸臨床和教學中使用率頗高,歷代醫(yī)家對其含義的相關研究很多,但莫衷一是?,F將從對“盛”“虛”、對“不”字的理解及對“經”字的理解3個方面作進一步分析,對前人的理論進行歸納和整理,并給出筆者自己的淺見,不妥之處,請高明斧正。
《難經·六十九難》曰:“不虛不實,以經取之者,是正經自生病,不中他邪也。當自取其經,故言以經取之?!薄峨y經》認為此處的虛實是指病證的虛實,意為本經自病不涉及他經,當取本經治療[1]。明代馬蒔《黃帝內經注證發(fā)微》和張介賓《類經·卷四》亦是此解[2-3]。后世的注釋類教材,如郭藹春《黃帝內經靈樞校注語譯》和王念紅等編的《王若銓黃帝內經講稿》皆認為此處的“盛”“虛”指實證、虛證[4-5]。
有學者認為,《靈樞·禁服》在論述寸口與人迎的診脈方法后,承接的“盛則徒瀉之,虛則徒補之,緊則灸刺且飲藥, 陷下則徒灸之,不盛不虛,以經取之”,與《靈樞·經脈》中“盛則瀉之,虛則補之,熱則疾之,寒則留之,陷下則灸之,不盛不虛,以經取之”文字表述相近,而《靈樞·禁服》中所言的“盛”“虛”“緊”“陷下”“不盛不虛”皆指脈象,因此《靈樞·經脈》之“盛”“虛”亦指脈象[6-7]。黃龍祥[8]認為《素問·三部九侯論》里面提到了脈之大小(盛虛)、疾遲、寒熱及陷下等7種脈象,與《靈樞·經脈》中記載的“盛”“虛”“寒”“熱”“陷下”相對應,進一步佐證了此處的“盛”“虛”指的是脈象,而非證候。
筆者認為,后世醫(yī)家之所以會將兩篇中的“盛”“虛”理解成同一個意思,原因有二:(1)在《靈樞·經脈》中每一條經脈循行后,都通過描述人迎寸口脈脈動程度大小來判斷盛虛,如“肺手太陰之脈……不盛不虛,以經取之。盛者寸口大三倍于人迎,虛者則寸口反小于人迎也。”在《靈樞·禁服》中也通過判斷人迎寸口脈脈象的盛虛來確定相應治則,如“人迎大一倍于寸口,病在足少陽……盛則瀉之,虛則補之……不盛不虛,以經取之,名曰經刺?!币虼?,后世醫(yī)家認為兩篇中的“盛”“虛”都表示人迎寸口脈脈象之盛虛。實際上《靈樞·經脈》中針灸治則描述結束后緊跟著的“盛者,寸口大三倍于人迎,虛者則寸口反小于人迎也”(以手太陰肺經為例)只是從脈象方面體現所病經脈的虛實。當寸口脈較人迎脈大三倍兼躁時,則肺經為實證;當寸口脈較人迎脈三倍而小時,則肺經為虛證。(2)《靈樞·經脈》中開篇即言,“《靈樞·禁脈》之言,凡刺之理,經脈為始,營其所行,知其度量,內次五臟,外別六腑,愿盡聞其道?!闭f明是先有《靈樞·禁服》,后有《靈樞·經脈》。而《靈樞·禁服》中明確記載“盛”“虛”指的是人迎、寸口脈脈象的盛衰,因此后世醫(yī)家誤以為兩篇文章前后一致,所指代的意思也相同。
筆者通過翻閱《靈樞經》、馬蒔[2]著的《黃帝內經注證發(fā)微》及李平華[9]的文獻總結發(fā)現,《靈樞·經脈》每條經脈后面均載“盛者,人迎大一倍于寸口;虛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即通過人迎寸口脈脈動程度大小確定所病經脈證候之虛實,并與《靈樞·禁服》《靈樞·終始》中記載人迎寸口脈的內容聯(lián)系起來,從而形成了一條關于人迎寸口脈脈診法(表1)的完整的診治思路,具體表現為當通過比較《靈樞·經脈》人迎寸口脈脈動大小確定了所病經脈為實證時,或根據《靈樞·禁服》判斷人迎寸口脈兼躁時,則按照《靈樞·終始》記載的瀉本經腧穴,補其表里經腧穴。本文以足少陽膽經舉例?!鹅`樞·經脈》曰:“膽足少陽之脈……盛者,人迎大一倍于寸口;虛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敝府斎擞}比寸口脈脈動程度大一倍時,所病經脈在足少陽膽經。人迎脈盛用瀉法,脈虛用補法,脈緊取分肉間穴位針刺,脈代取血絡針刺,并且同時服藥,脈陷下用灸法,脈不盛不虛用常法(灸刺、針刺、飲藥)治療?!鹅`樞·終始》曰:“人迎一盛,病在足少陽……人迎一盛,瀉足少陽而補足厥陰,二瀉一補,日一取之,必切而驗之,躁而取上,氣和乃止。”指當所病經脈在足少陽膽經,膽經實證時,治療應選取膽經上2個腧穴行瀉法、肝經上1個腧穴行補法,1日1次。
表1 人迎寸口脈脈診法
后世醫(yī)家對“不盛不虛”里的“不”字的理解大致分為兩類,如朱長剛等[10]認為是語氣助詞,無實義;而李平華[9]、莊禮興等[11]認為表否定,意為“不是”,即證候虛實不明顯或虛實夾雜。
朱長剛等[10]認為此處的“不”字用法類同《小雅·車攻》,“徒御不驚,大庖不盈”中,不驚即驚也,徒步拉車的士兵很機警;不盈即盈也,廚房的野味很充盈。他認為,“不盛不虛,以經取之”是對前面整段文字的概括,即盛證虛證,都以經取之。然筆者認為,這樣解釋不僅和后文的“盛者,寸口大三倍于人迎”顯得毫無聯(lián)系。而且,前面“盛則瀉之……陷下則灸之”是具體治療方法,在文章還沒有結束的時候,突然上升到總的治則,有點過于突兀??v觀《黃帝內經》,可以發(fā)現古人一般會把綱領性的表述放在句首或句尾,而非句中。另外,將“不”字翻譯成“不是”,那么“不盛不虛”的意思是:沒有明顯偏盛偏虛或處于虛實夾雜狀態(tài)。這樣理解,表明古人在思考問題時是從大局、全面的角度著眼的?;仡櫾模懊嫣岬搅耸⑻?、寒熱、緊代、陷下,沒有道理不提一句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證候。而將“不”理解為語氣助詞,無實義時,似乎只考慮到了盛或虛2種狀態(tài),稍顯片面。因此,筆者拙見,認為此處將“不”理解成“不是”更貼合原文意思。
明代張介賓所著的《類經》將“不盛不虛,以經取之”中 “經”理解為經脈,認為“以經取之”指取本經經脈腧穴。后世的注釋類教材,如張珍玉[12]編著的《靈樞語釋》、蘇穎[13]編著的《靈樞經》譯注及醫(yī)者李平華[9]、莊禮興等[11]都認同張介賓的說法,即此處的“經”字作“經脈”講。他們認為《靈樞·經脈》專門論述經脈的循行分布、生理特點、病理特征和治療原則,經脈是全篇的大綱、統(tǒng)領,后面的論述均不能脫離經脈。開篇即提到“經脈者,所以能決死生、處百病、調虛實”,結尾一句“不可不通”表明了辨識經絡的重要性。因此,不盛不虛,都要以經絡辨證為基礎,選取本經經脈腧穴治療疾病。
在整理表1時,筆者發(fā)現《靈樞》經對于盛虛明顯的經脈病,在治療時選取的是表里兩經的腧穴,而非單單只取所病經脈本經腧穴,結合前面對“盛虛指證候之虛實”小節(jié)的淺見,筆者認為《靈樞·經脈》和《靈樞·禁服》“不盛不虛,以經取之”的本意指病證虛實不明顯時或人迎脈脈象盛虛不顯時,屬于本經自病,不涉及其他的經絡或臟腑,針刺時只取本經經脈上的腧穴。
“經”字在甲骨文時代沒有留下記錄,最早發(fā)現是在《說文解字》,“經,織也,從系,巠聲,九丁切”[14]。巠是一個象形字,上面的“巛”像紡織機上面的“經線”,下面的“工”指紡織的工具。小篆字形為了使“經線”之義更加明確,在左邊加了個表意的“系”旁,這樣就變成了一個從系,巠聲的形音字?!皫y”是“經”的初文,本意指織布時用梭子穿織的縱線,與緯相對。在紡織的時候,一定要先確定好經線,緯線才能編織。因此,經線是固定的,后面就引申成經常、常規(guī)的意思。楊桂根[15]、胥榮東[16]等認為“以經取之”中的“經”字可理解為常規(guī)。
筆者認為,此種理解不妥?!鹅`樞·禁服》曰:“人迎大一倍于寸口,病在足少陽……盛則瀉之,虛則補之,緊痛則取之分肉,代則取血絡,且飲藥,陷下則灸之,不盛不虛,以經取之,名曰經刺……所謂經治者,飲藥,亦曰灸刺。”指當人迎脈比寸口脈脈動程度大一倍時,所病經脈在足少陽膽經。人迎脈盛就用瀉法,脈虛就用補法,脈緊就取分肉間穴位針刺,脈代就取血絡針刺,并且同時服藥,脈陷下就用灸法,脈不盛不虛就用經刺法,經刺即針刺經脈治療。上述醫(yī)者之所以會將“經”理解為常規(guī)治法,是因為他們誤以為后文的“經治”等同于“經刺”。但原文已明確解釋了“經治”的含義,“所謂經治者,飲藥,亦曰灸刺?!币鉃橹委熃浢}病,可以使用飲藥、灸和(或)刺法。見表2。
表2 《靈樞·禁服》原文具體脈象病證表現及治法
后世亦有醫(yī)者,如張為,認為“以經取之”指的是現在的刺絡療法[17],其出處是《靈樞·官針》“經刺者,刺大經之結絡經分也?!比还P者認為,此種理解有誤,《靈樞·官刺》與《靈樞·禁服》都有“經刺”一詞,但名同而實異。前者是九刺之一,指于經脈結聚不通之處(如壓痛、硬結等)進行針刺的方法;后者指常規(guī)治療大法,包括灸刺及飲藥等。
綜上,筆者認為《靈樞·經脈》和《靈樞·禁服》2篇對“不盛不虛,以經取之”的“盛”“虛”含義不同?!鹅`樞·經脈》中“盛”“虛”指病證之虛實,意為病證處于虛實夾雜時,為本經自病,不涉及他經,只取本經上的腧穴治療?!鹅`樞·禁服》中“盛”“虛”指人迎寸口脈脈象之盛虛,意為寸口脈與人迎脈相比較,未及該經脈之“盛”,“虛”者,為本經自病,不涉及他經,只取本經腧穴進行針刺治療。然而,現在臨床上已較少通過對比人迎脈、寸口脈脈動程度的大小來辨別所病經脈及確定相應治則治法[18]。因此,筆者淺見,臨床上討論的“不盛不虛,以經取之”出自《靈樞·經脈》,而非《靈樞·禁服》,可以理解為要以經絡辨證為基礎,經脈病盛虛不明顯時,只取本經經脈上的腧穴治療;盛虛明顯時,除了取本經經脈上的腧穴,還要取其表里經、同名經經脈上的腧穴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