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黃定初 興來筆下生煙霞
——黃定初的山水畫

◆邵大箴 （ 北京 ）

本文的題目選自黃定初先生前幾年寫的一首詩中的一句，全詩為“半隱半醉瘦影斜，寒燈對月靜煮茶，無限天書倚爐看，興來筆下生煙霞?！边@首感懷的詩文，生動地描述了他近幾年來的生活狀態(tài)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心境。他的山水畫，也正是這種心境的形象寫照。繪畫創(chuàng)作，尤其是中國山水畫，需要作者的“興”，即激情。沒有激情，何以有藝術創(chuàng)造？但激情又不是一時的沖動，而是需要作者有生活的積累，有知識和實踐經驗的儲備，還需要有沉靜的思考和淡定的心境。沒有幾十年在畫壇上的苦心經營，黃定初先生的山水畫很難達到今天這樣的境界，這是不言而喻的。在詩中，他既道出對人生和藝術的感喟，也透露出他的自豪與自信?！芭d來筆下生煙霞”，黃定初經過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艱苦探索，終于能在山水畫中隨心所欲地表現(xiàn)自己的審美理想，這是難能可貴的。

黃定初原是一位優(yōu)秀的版畫家，并長期任美術編輯和擔負美術領域的行政工作。他是從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專修山水畫的。他早年的版畫創(chuàng)作重視主題和情節(jié)，講究現(xiàn)實人物形象的塑造，與傳統(tǒng)山水畫重視筆墨和追求意境的表現(xiàn)有不同的藝術標準。他在美術領域長期工作的經歷，讓他積累了版畫創(chuàng)作所必需的造型能力與技巧，對他爾后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有不少的幫助。但是版畫的表現(xiàn)手法與水墨山水畫明顯有異，黃定初要做的是要轉換自己的藝術思維，加強對中國畫寫意語言的理解，領會和把握寫胸中丘壑、在山水中抒發(fā)詩意的要旨。當然，提高與寫意山水畫相關聯(lián)的書法、古詩詞的修養(yǎng)，也需要他付出艱巨的努力。至于他創(chuàng)作心境的改變，更是必要的條件。他說：“退休以來，我在秀峰山下過著半隱居的生活，開心自在，在家中揮毫弄墨，自得其樂。有時應友人之邀，游歷名山大川，領略自然神采，開拓新的視野?！庇终f：“……品嘗淡然的人生，發(fā)現(xiàn)真正悠遠綿長的是淡定的生活態(tài)度?！?/p>

黃定初這兩段看似平淡無奇的話，是我們走進他藝術天地的鑰匙，也道出了中國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奧秘。一般人講中國山水畫，都著眼于筆墨的功力，其實筆墨固然重要，但決定畫的品格也是決定筆墨品質的，乃是創(chuàng)作者的性情。古人說：“筆墨乃性情之事，于依稀仿佛中，有非筆墨所能傳者。”（清·原濟《石濤題畫集》，俞劍華編）；“畫與詩皆士人陶寫性情之事。”（清·沈宗騫《芥舟學畫編》）。人的性情是主觀的，可是產生性情的動因卻是客觀的事物。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說：“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作者的感情隨著客觀自然的變化而變化，而作品則是感情的產物。山水畫以真實的自然景色為依據(jù)、為資源，但主要是訴諸了作者主觀的真切感情，而不是客觀自然景色的實錄，方能動人。黃定初深諳此理，他的山水畫重視主觀感情的表達，有繁體和簡體兩種面貌。繁體用細密的筆墨創(chuàng)作，往往是在寫生的基礎上的縝密構思；簡體則是即興發(fā)揮，逸筆草草，寫對自然的一種印象，抒發(fā)一種情緒。他的繁體山水以其深厚的筆墨功力見長，峰巒渾厚、草木華滋、氣勢雄秀、筆力勁健，靈動而富于變化，墨色滋潤，充分反映出他的傳統(tǒng)藝術造詣，具有大家風范。簡體山水畫則以書寫的率性和隨意，給人以清新、自由的審美感受，顯示出他從另一個角度著眼于傳統(tǒng)寫意繪畫“游于藝”的審美觀，結合自己的心境，在表達情趣中探索傳統(tǒng)筆墨的現(xiàn)代形態(tài)。兩種面貌的作品的共同特點是借景寫情、情景交融，只是繁體是景中寓情，在寫景中求神；簡體則是以情寫景，抒情為主。應該說，他自由書寫的簡體山水是從繁體山水引申、變化而來，沒有繁體的功力與修養(yǎng)，他的簡體山水難以寫出如此意到筆不到的生動境象。由繁到簡的變化，也說明黃定初山水畫從有法到無法的探索過程、有法中含有無法的因素，以及無法中又不忘法的某些約束。他在有法與無法中徜徉，游刃有余地處理黑白、虛實、動靜、濃淡、輕重等之間的辯證關系，追求自己理想的藝術創(chuàng)造。

黃定初反復強調他淡定的人生態(tài)度，說他的山水畫是在淡定的心境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所謂淡定心境，即無功利的純凈之心。淡定的生活態(tài)度對藝術創(chuàng)作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一個人能真誠地面對自然，與其感情交流，一往情深地去感受，大自然也一定會給予他報答，激發(fā)起他蓬勃的創(chuàng)作激情即“畫興”，這是其一。其二，作者淡定心境產生的對事物的專注和深入思索，還可能產生一種超越客觀事物更廣闊、更深邃、含有禪意的想象，使作品更具雋永的文化內涵。我以為，黃定初近幾年來的即興山水和人物小品，已帶有明顯的超脫世俗的意味。

黃定初是一位有自知之明、不斷反省自己的藝術家。多年前，他曾在長沙辦過兩次畫展，受到廣泛好評，當時他也十分得意?？墒牵缃袼麉s說：“回頭想想，竟然暗笑自己的狷狂?！睂ψ约旱乃囆g成就大小，現(xiàn)在的他抱著“無喜亦無憂，一切隨緣”的態(tài)度。這是何等的豁達與從容！只有對人生、對藝術有真正體悟的人，才可能有這樣無所求的平和心態(tài)，而這種心態(tài)正是一切藝術創(chuàng)作尤其是寫意山水畫所必需的。在某種意義上，山水畫的魅力正是包含在創(chuàng)作者感情自自然然的流露之中！

201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