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老何家”往事

宋春丹　黃衛(wèi)

2021年4月，何迪與妻子王苗訪問廣西大學舊址，攝于桂林雁山園的大榕樹下。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每逢清明，原農(nóng)業(yè)部部長何康都要率家人去位于北京香山南邊的福田公墓掃墓。

在這里，三位老友之墓并肩而立。左邊是何康的父親何遂之墓，右邊是何康的岳父繆秋杰之墓，中間則是1950年在臺灣就義的吳石將軍之墓。三人都曾在民國政府高層擔任要職，也都選擇了與中國共產(chǎn)黨同行。

何遂是老同盟會會員，但其三子一女一媳皆為中共地下黨黨員。其中，何康和兩位兄長1939年底組成的“特別黨小組”先后受葉劍英和董必武單線領(lǐng)導，被視為“戰(zhàn)略棋子”。

隨著何康和弟弟何達2021年7月先后離世，何家第一二代多已集體謝幕。如今，接續(xù)修家族史、張羅聚會掃墓等重擔就落在何康長子、第三代中的“領(lǐng)頭羊”何迪肩上了。畢竟，作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老何家”，其家族的歷史也正是中國歷史的一塊重要拼圖。

“戰(zhàn)時農(nóng)都”

2021年4月初，春寒料峭。98歲的何康在北京醫(yī)院住院已近兩年，90歲的何達確診淋巴癌晚期，即將入院化療。何達多年來一直在為家人做口述史，搜集整理資料。入院前，他將這些資料全部托付給了何迪。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何迪家中看到，那是幾個白色亞克力收納箱，上面分別貼著“吳石”“何遂”“何康”的名簽。吳石資料箱里，有他的獄中絕筆拓件。

那時何迪剛卸任瑞銀證券董事長，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他決定趁著還來得及，踏上追尋父輩足跡的尋蹤之旅。

他和妻子王苗首先訪問了父親1940年入讀的廣西大學農(nóng)學院。農(nóng)學院位于柳州沙塘，擁有一批海外留學歸來的大教授，師資力量很強。除農(nóng)學院外，沙塘還有農(nóng)業(yè)科研和試驗基地，三位一體，被稱為“戰(zhàn)時農(nóng)都”。何康曾說，生我父母，育我沙塘。

那時何達在沙塘讀小學，在他眼中，廣西大學農(nóng)學院是如此美好。馬路筆直，路邊高高的尤加利樹可用作枕木，校園里還有籃球場、劇場，游泳池鋪設著木地板，通往鎮(zhèn)里的路上小橋流水，風景如畫。

何迪見過父親保存的大學筆記本，其中有一冊用英文、拉丁文和中文列出植物學名，旁邊畫著對應的植物圖。見到花草樹木就說出其拉丁學名，成為何康終身的愛好。秋天院子里銀杏樹金黃，他會說“Ginkgo biloba”（銀杏拉丁名），這成為何迪唯一知道的植物拉丁學名。解放后，農(nóng)林業(yè)成為何康終生的職業(yè)，直至改革開放后擔任了農(nóng)業(yè)部部長。

抗戰(zhàn)時，何家五個孩子都曾在廣西工作或讀書，這是因為，何遂時任國民政府立法院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兼桂林行營（后改為桂林辦公廳）中將總顧問。

桂林行營下轄數(shù)個戰(zhàn)區(qū)，其中第四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為張發(fā)奎，司令長官部駐柳州。1940年起吳石擔任了第四戰(zhàn)區(qū)中將參謀長，陳寶倉任該戰(zhàn)區(qū)中將副參謀長。在12個戰(zhàn)區(qū)中，第四戰(zhàn)區(qū)是國共合作保持得較好的。

何遂與吳石是福建閩侯同鄉(xiāng)，在孫中山發(fā)動的“護法運動”中相識，此時已成莫逆之交。何康在位于柳州的廣西大學農(nóng)學院讀書時，常得吳石關(guān)照。

何康和兩個哥哥都已入黨，同屬于一個“特別黨小組”。大哥何世庸是三兄弟的領(lǐng)頭羊，11歲就被送到加拿大留學，九一八事變時他正在沈陽讀醫(yī)學預科，“像換了一個人，發(fā)瘋一般投身學生抗日活動”，兩個弟弟也跟著他走上革命道路。這個特別黨小組在葉劍英回延安后改由董必武單線領(lǐng)導。董必武指示他們，“勤學勤業(yè)勤交友”，長期埋伏，待機而動。

何遂的另一位至交繆秋杰時任國民政府鹽務總局總辦（局長），由于這層關(guān)系，何家老大和老二都進入了鹽務系統(tǒng)工作，以此為合法身份。

繆家大小姐繆希霞也在廣西大學讀書，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清秀佳人，?；壢宋?。何家有四子一女，繆家有四女一子，兩家都希望結(jié)成兒女親家。有一天繆秋杰竟直截了當問女兒，“大”好還是“三”好（繆家姐妹對何家兄弟的稱呼），并要她早點決定?？娤Ｏ甲罱K選擇了比她小三歲半、性格陽光熱情還愛批評她的何康為終身伴侶。

1944年湘桂大撤退時，吳石下令軍列臨時加掛車廂疏散難民，何康和農(nóng)學院的同學們得以輾轉(zhuǎn)撤回重慶。吳石還派副官將繆希霞、何達等一家老小送上撤往貴州的火車，這位副官，就是日后與吳石一同犧牲在臺北馬場町的聶曦。

儉德坊2號

2021年8月，處理完父親和叔叔的后事后，何迪和妻子王苗、弟弟何巍再次踏上尋蹤之旅，這一站是重慶。

他們下榻在北溫泉柏聯(lián)酒店，入口處就是父母舉行婚禮的數(shù)帆樓。1945年雙十節(jié)，何康和繆希霞在這里結(jié)婚。直到兩個月前訂婚時，何康才正式告知繆希霞自己是中共黨員，組織已批準他們結(jié)婚。1946年 12月，長子何迪在南京出生。

抗戰(zhàn)勝利后，何遂和吳石都回到了南京。何遂繼續(xù)擔任立法院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吳石則調(diào)任國防部史料局（后改為史政局）局長。這一時期，兩人交往更加密切。

何遂和吳石同為新式職業(yè)軍人，又都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皆能成篇背誦《左傳》《戰(zhàn)國策》等古文。他們都酷愛古典詩詞書畫，尤其喜愛蘇東坡書法。吳石曾刻了一枚閑章“戎馬書生”。

詩畫唱和是他們精神交流的一種方式。1943年中秋，吳石虛歲50，何遂為摯友寫下《百字令·對酒當歌》：“收拾乾坤歸腕底，吾輩固應如是。多少英雄，古今人物，去去長江水。”豪情溢于言表。

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不久，何家三兄弟的關(guān)系轉(zhuǎn)至中共中央上海局，由上海局主管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張執(zhí)一單線聯(lián)系。

1947年10月，上海局成立了瑞明公司，作為新的經(jīng)濟據(jù)點。公司名義上由何遂和繆秋杰出資，實際上資金來自上海局，主要為解放區(qū)籌辦西藥等急需物資。何康擔任總經(jīng)理，財會專業(yè)畢業(yè)的繆希霞擔任公司會計。一年后，根據(jù)張執(zhí)一的指示，繆希霞也正式入了黨。

何達后來評價，大姐（指排行老大的繆希霞）是個典型的愛情至上主義者。何迪很同意這個看法，他深深感受到母親對父親那種無條件的愛和追隨，他覺得，那是一種超越政治的純粹的愛。

何家賣掉了南京老宅，舉家遷往上海，住進了愚園路儉德坊2號。這是一棟獨門獨棟的三層西式小樓，十分幽靜，實際上成了上海地下黨一處秘密聯(lián)絡點。

2007年，何康帶著一家人重訪了儉德坊2號。門外，法國梧桐已干老枝粗。登上二樓，何康指著告訴何迪等人，這是爺爺奶奶的臥室，這是他和繆希霞的房間，通陽臺的一間是何嘉的香閨。三樓除何達的臥室外，就是一間存放貴重藥品的倉庫。

何康還講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那是1948年8月，幾個經(jīng)濟警察突然闖入，說是接到舉報要搜查違禁物品。當時何遂和親家繆秋杰都在客廳里，接待的貴客是監(jiān)察委員張維翰。警察見這幾位都來頭不小，只草草查看了一下就離開了，要何康第二天去警局接受訊問。其實，當時他們床下就放著X光機，三樓庫房里存著盤尼西林等進口藥品。當晚繆希霞熬通宵做出了一套假賬，又經(jīng)過疏通，此事以“查無實據(jù)”不了了之。

那一階段，吳石是何家常客。他和何遂總是用福建閩侯方言聊天，在何家子女聽來“嘰里咕嚕的比外國話還難懂”。

何遂有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在政治上清醒而敏銳。他的家庭氛圍很特殊，成年子女都加入了共產(chǎn)黨，無一例外，他自己也很早就跟周恩來、董必武、葉劍英等共產(chǎn)黨人建立了聯(lián)系。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他越來越相信，救國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共產(chǎn)黨身上。

在愛國、抗日、反蔣這條心路上，吳石和何遂完全一樣。吳石先后從武昌第二預備軍官學校、保定軍官學校畢業(yè)，成績都是第一名，有“吳狀元”之稱，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大學，被視為日本通、軍界才子，但他不是蔣介石嫡系。何康曾寫到，吳石自視頗高，卻一直無緣軍隊實權(quán)，這是他“難解的心結(jié)”。他對蔣介石重用嫡系的無能之將深感不平，對蔣介石大打內(nèi)戰(zhàn)痛心無比。

1947年，他在《國防新報》上發(fā)表文章：“吾國人心之詬病，頻年如江河日下，令人不寒而栗……舉國滔滔莫不以競逐私利為務，違法敗紀，寡廉鮮恥，殘忍刻薄，冷漠無情之事實，隨處可見，隨地可見?！?/p>

吳石在內(nèi)戰(zhàn)早期就預言國軍必敗，多次對友人喟嘆：“國民黨不亡是無天理！”何遂對他說話極其透明，經(jīng)?？犊愒~，吳石終于邁出了關(guān)鍵的一步，同意與中共代表直接見面。也正因此，后來國民黨方面痛批何遂是“近代中國政治上最喜歡興風作浪的搗亂分子”。

“風蕭蕭兮易水寒”

1947年4月的一個中午，上海局負責人劉曉、劉長勝、張執(zhí)一在著名的錦江飯館（也是地下黨一個秘密據(jù)點）宴請吳石。溝通是閉門進行的，何遂和何康都避到門外等候。之后，何康接到指示，保持與吳石的單線聯(lián)系。

此后，在愚園路儉德坊2號何家寓所，張執(zhí)一和吳石多次單獨會面。吳石往返于滬寧之間，不斷送來重要情報，大多是自己坐夜班火車來，有時也派副官聶曦送來。

1949年3月，吳石親自到儉德坊來，把包括《國防部全國軍備部署圖》《國防部長江江防兵力部署圖》在內(nèi)的一組絕密核心情報交給了何康。讓何康印象很深的是長江江防圖，這是一張很大的圖，圖上標注的部隊番號竟細致到團。他知道這組情報的分量，迅即送交張執(zhí)一。

1950年，何家在上海愚園路儉德坊2號前留影。從左至右，前排為：孫輩何敏、何仲山、何迪；后排為：繆希霞、何康、陳坤立、何世庸、何遂、何達、何嘉。

情報很快送抵即將展開渡江作戰(zhàn)的三野。解放后，三野參謀長張震曾兩次向何康提及，這組情報對部隊渡江作戰(zhàn)幫助很大。

這樣的重要戰(zhàn)略性情報還有很多。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被有關(guān)部門列入隱蔽戰(zhàn)線人物書系推薦的《冷月無聲——吳石傳》寫道：“吳石將軍本身就是軍事戰(zhàn)略專家，加上身居要職，因此，判斷情報價值駕輕就熟，探取情報如魚得水，相對容易。其提供情報的價值非常人可比，如同雪中送炭，其貢獻難以用語言、數(shù)字表述?！?/p>

4月下旬，吳石即將南下，赴任福州“綏靖公署”副主任。臨行前一晚，何康夫婦在上海法租界霞飛路的卡弗卡斯咖啡館為他踐行?？Х瑞^是一個白俄羅斯人開的，有個不大的舞池，留聲機不停地放著《何日君再來》等舞曲。

當時解放軍已首先從安徽勝利渡江，他們會心地交換了對局勢的看法。何康已奉命留在上海迎接解放，雙方知道今后很難再直接聯(lián)系，都不勝惜別之意。吳石平時訥于言，當晚卻心情激越，興奮地跳舞，還用福州鄉(xiāng)音吟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p>

沒想到，一語成讖。

福州解放前夕，吳石于8月16日飛赴臺灣，就任“國防部”參謀次長。何遂次子何世平已在臺中、臺南鹽務機構(gòu)潛伏三年多，母親陳坤立與他同住，何遂和女兒何嘉也已于6月赴臺。

此時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情況。6月，香港報紙登出了上海軍管會名單，何康作為農(nóng)林處處長赫然在列。消息傳到臺灣，何世平的同事們私下議論紛紛，有人甚至散布“何家兄弟都是共產(chǎn)黨”。

8月，吳石和何遂多次以攜家人游山玩水的名義密商。吳石同意繼續(xù)為共產(chǎn)黨工作，在臺灣這個海峽阻隔、交通不便的地方，就需要在組織上建立更緊密的秘密聯(lián)系。這是一種甘冒斧鉞的選擇。

風聲日緊，吳石催何遂一家趕快離臺。何遂也擔心吳石的安全，吳說自己不要緊，有“國防部參謀次長”這塊牌子掩護。

何家人分兩路撤離。9月1日，何遂夫人、何世平一家與何嘉由基隆乘船駛往廣州（當時還未解放），再轉(zhuǎn)往香港。吳石則替何遂買好從臺北直飛香港的機票，親自開車送他去機場，目送他上了飛機。

九十月間，吳石親赴香港，在何嘉的協(xié)助下與中共上海局駐港負責人接上了關(guān)系。12月，何遂夫婦和何嘉從香港返回了上海。

然而，僅僅隔了半年，就傳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1950年6月10日，吳石在臺北馬場町刑場就義，年僅57歲。

聞此噩耗，何遂痛不欲生，致心臟病發(fā)作住院。

何家孫輩們曾回憶，吳石的遇害對爺爺打擊極大，他認為摯友是替自己赴難的。何康后來在紀念吳石的文章中寫道：“對這位生死知己的死，父親懷著復雜難言的隱痛，這伴隨了他整個晚年?！?h3>“有事找何康”

吳石犧牲時，他的長子吳韶成正在南京大學經(jīng)濟系就讀。一天他在學校圖書館翻閱報紙時，從上海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上看到一條豆腐塊消息《轟動臺灣間諜案，四要角同被處死》，猶如五雷轟頂。

早在父親剛赴臺時，吳韶成有天突然在自己的信箱里發(fā)現(xiàn)一個小紙條，也不知道誰塞進去的，上面是父親的筆跡，用鉛筆寫著一句話：“有事有困難你找何康?！币虼怂⒓辞巴虾?，找到了時任華東局農(nóng)林部副部長的何康。

何康除證實吳石確已犧牲外，沒有提供任何消息。他還囑咐吳韶成，不要多說這些事，因為“牽涉的人太多”，萬一遇到組織審查，就告訴對方找華東局。

從此，吳韶成和留在大陸的妹妹吳蘭成一直守口如瓶，家庭出身一欄里填的是“國民黨舊軍官”。在臺灣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此后也杳無音信。

吳韶成大學畢業(yè)后分到鄭州的河南冶金局工作，吳蘭成從上海第一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的牙克石林場當了兒科醫(yī)生，先后入了黨。“文革”期間，兄妹倆都受到審查，黨籍不予恢復。

1972年，吳韶成向中央寫信申訴。在周恩來和葉劍英的直接過問下，由總理辦公室副主任羅青長操辦，中央有關(guān)機關(guān)以密件形式向兄妹倆所在單位出具了公函。公函明確說明，當年為了保密起見未給吳石子女發(fā)烈士家屬證明書，“今后對吳韶成（吳蘭成）同志應作革命烈士子女看待”。

這份烈士證明遲到了23年。作為吳石的直接聯(lián)系人，何康遵照組織指示讓吳韶成兄妹保守秘密，但作為個人，他深感內(nèi)疚，承受著心靈的重負。

五六十年代，何康奉命來到海南儋州，創(chuàng)建起“熱作兩院”（華南熱帶作物科學研究院和華南熱帶作物學院），致力于發(fā)展新中國橡膠事業(yè)。體弱多病的繆希霞也離開北京，隨他來到海南。夫婦倆始終牽掛著吳石留在大陸的這雙兒女，卻愛莫能助。

1978年1月，何康調(diào)回北京，擔任農(nóng)林部副部長。他和繆希霞開始盡己所能地幫助吳家兄妹。

不久，吳蘭成夫婦從工作了20多年的牙克石林區(qū)調(diào)入北京。

北京福田公墓，何遂、吳石和繆秋杰的家族墓相伴為鄰。

直到很多年后，吳蘭成都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促成的。她在發(fā)給何迪的微信中回憶，牙克石是一個當年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非常寒冷，冬季氣溫低達零下40℃。70年代末農(nóng)林部從基層選調(diào)科技人員到部里，其中就包括她的丈夫陳進森，她也因照顧夫妻關(guān)系隨同進京。初到北京人生地疏，找工作成了難題，是“希霞姐”主動幫她，她才得到去中醫(yī)研究院信息所應聘的機會，被聘為副研究員。

實情是，1976年繆希霞從廣州到北京探親，途經(jīng)鄭州時專門去探望吳韶成夫婦，得知了吳蘭成的情況。農(nóng)林部從基層選調(diào)干部時，正是何康特別推薦了陳進森。

1980年5月，吳石夫人王碧奎移居美國洛杉磯，與幼子吳健成一起生活。為讓吳韶成、吳蘭成赴美探母，有關(guān)部門作出了特別安排。

這年10月，何康率科教代表團訪美，專門到中國駐舊金山總領(lǐng)事館為吳家兄妹赴美打前站。行前，繆希霞細心地幫他把有關(guān)部門交代的六點注意事項列在記事本上，包括訂票、簽證、聯(lián)絡方式等，還有一條是：代表中國政府歡迎王碧奎和吳健成回國，或探訪，或定居，領(lǐng)館將給予簽證、經(jīng)費、機票、交通等協(xié)助。繆希霞還附加了自己的建議：了解王碧奎的居住條件和安全情況；吳蘭成想?yún)⒂^美國醫(yī)院、收集醫(yī)學資料，也請領(lǐng)館幫助安排。

次年，吳韶成、吳蘭成隨中國冶金代表團訪美，小妹吳學成也從臺北趕來。王碧奎當年受吳石案牽連入獄，在吳石被執(zhí)行死刑后兩個月才被釋放，獨自含辛茹苦撫養(yǎng)大兩個幼年子女。歷經(jīng)32年磨難，一家人終于在異國他鄉(xiāng)團聚，抱頭痛哭，吳韶成在母親面前長跪不起。

90年代初，吳石骨灰安葬事宜提上了日程?？娤Ｏ冀ㄗh，在福田公墓購地，為吳石建造墓地。

福田公墓北依燕山山脈，西鄰八大處，是北京市高等級公墓，許多社會名流葬于此?！拔母铩苯Y(jié)束后，在繆希霞主持下，繆家從退賠和變賣繆秋杰生前所住四合院的款項中拿出兩萬，在福田公墓建了家族墓地。

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同意，就在繆家墓地旁為吳石造好了墓室，豎起了墓碑。墓碑高約1.6米，寬約1米，碑身為漢白玉，頂端刻著一對麒麟浮雕，莊重雅潔，等待著吳石將軍的歸來。

何康陪吳韶成、吳蘭成驗收了完工的墓地，又一起參加了羅青長等領(lǐng)導的會見。羅青長對兄妹倆說，“我們對你們父親的事一直念念不忘”，自己就是當事人之一，周恩來總理在彌留之際還專門把他找去交代，不要忘了在臺灣的朋友。

1993年，王碧奎在美國去世。1994年4月22日，何康代表有關(guān)部門主持了小范圍的吳石夫婦骨灰安放儀式，吳家四位子女、何家第二代健在者悉數(shù)出席。

何康致悼詞：“吳石將軍反對內(nèi)戰(zhàn)，致力于全國解放和祖國統(tǒng)一的大業(yè)，功垂千秋。吳石將軍博學多才，廉潔奉公，忠厚待人，愛憎分明，一生兩袖清風，在那個時代實屬難能可貴，這是我們親眼看到和親自受到的教育?！逼溟g，他哽咽不已，老淚縱橫。

在2008年何遂誕辰120周年之際，何家決定建立家族墓。何遂1968年病逝后，骨灰存于八寶山革命公墓。家族墓造好后，何家開具證明，將他的骨灰遷出，葬于吳石墓地之畔。

由何達撰寫的墓志銘寫道：“先生性豪俠，廣交游，平生知己莫過吳石與繆秋杰。今三人墓室相鄰，豈天意乎？”

為了父輩的囑托

吳石的骨灰入土為安，子女也都得到了妥善照顧，但何康還有一樁心事未了。

直到那時，對吳石的紀念都是在保密情況下進行的。作為歷史當事人，何康希望有生之年能將自己所知的吳石事跡書寫出來，使他的英名得以在公眾中傳揚，不受誤解，不被湮沒。但當時條件還不具備。

時間又過了十多年，來到2006年。這一年，在何康和何達的協(xié)助下，民政部正式向吳石子女發(fā)放了烈士證書。當年的“特別黨小組”，老二何世平已去世多年，何世庸92歲，何康自己83歲，可謂時不我待。

《長江萬里圖》武昌段，何遂作畫，吳石題詩。

何康邀請大哥何世庸和妹妹何嘉一起回憶，由何達整理，寫出了《從大陸戰(zhàn)斗到臺灣——緬懷吳石伯伯》?？谑龀晌暮?，何達分別發(fā)給吳韶成和吳蘭成，請他們過目提意見。

吳韶成建議，將父親的絕筆詩納入文中。1981年吳韶成兄妹赴美探親時，母親出示了父親寫于一本畫冊背面的獄中遺書，這首詩就寫于遺書末尾。詩中寫道：“天意茫茫未可窺，遙遙世事更難知。平生殫力唯忠善，如此收場亦太悲。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yè)總成空。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p>

何康三兄妹的文章發(fā)表于《百年潮》2007年第一期，首次披露了吳石所提供情報的重大價值。第二年，何世庸就去世了。

2013年底，由總政聯(lián)絡部主持，位于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落成。這是為紀念1950年代犧牲于臺灣的隱蔽戰(zhàn)線無名英雄而建的，在臺北馬場町一同遇難的四位烈士吳石、陳寶倉、聶曦和朱楓的塑像立于廣場中央。

紀念廣場落成后，何迪陪91歲的父親何康、90歲的繼母郁雋民（繆希霞1992年病逝）和83歲的叔叔何達去西山拜謁。車停在山腳下，三位老人走走歇歇，累得直喘氣，但堅持要爬上去。在吳石塑像前，何康眼泛淚光，深深行了三鞠躬禮。

吳石獄中遺書還提到兩個遺愿：一是希望“諸友好”為他編印其生平軍事著作和詩詞，二是希望子女將他所收藏的書整理保存，設立小規(guī)模圖書館，“俾我愛書與好讀之美習，傳諸后人”。但這兩個愿望都難以實現(xiàn)。吳石被捕后，他在臺北的寓所被查抄，手稿《左傳兵法》以及為寫作《新國防論》《抗日回想錄》等文稿所搜集的資料片紙未留，家中藏書也全部散失。

2021年，何康和何達去世。吳石的遺愿，也成了他們未竟的心愿。

這個遺憾終于得到了彌補。經(jīng)過吳石傳記作者鄭立等人十年的努力，60多萬字的《吳石遺墨》2022年由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

何迪將父親和叔叔留下的資料編撰成書，2023年出版了《何康的青少年時代》和《何康海南歲月家信文稿珍輯》。其中，《何康的青少年時代》完整記錄了“老何家”的悲欣往事、與吳家的幾世交往。

2023年6月10日是吳石殉難73周年紀念日。這天，何迪代表何家，吳韶成之女吳紅代表吳家，一同將何遂和吳石的詩畫合璧之作《長江萬里圖》無償捐獻給了中國國家博物館，實現(xiàn)了父輩最后的囑托。

《長江萬里圖》何家珍藏了80年。這是一幅長達66.4米的長卷，完成于1941年，何遂作畫，吳石在九江段、武昌段、三峽段和川江段上分別題詩四首。何達入院化療前，將這幅畫交給了何迪，要他將來與吳石后人一起捐贈給國家博物館，以免這一珍貴文物流轉(zhuǎn)之下進入拍賣市場。

何迪覺得，從這幅宏大作品中可以窺見何遂和吳石的精神世界一隅。他們骨子里都有中國傳統(tǒng)的“俠”與“士”的精神，有心系天下的家國情懷，有詩詞書畫的逸趣橫生，有蘇東坡等先賢鐵板銅弦的豪邁。這些先賢多曾懷才不遇，或有被誤解被冤屈的經(jīng)歷，但從不會淡化對國家的憂思和內(nèi)心的濟世情懷。何遂、吳石就是在這樣的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下，與自己所景仰的那些“武膽文心”的古代士人發(fā)生著精神共鳴，在歷史關(guān)頭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就如同吳石在《長江萬里圖》武昌段題詩中寫到的：

孤心郁勃憑雙劍，

共濟安危托一舟。

楚客江籬無限感，

秋風斜日更添愁。

（本文參考了何迪《何康的青少年時代》、鄭立《冷月無聲——吳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