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姚俊
1920年的一天夜里,在浙江義烏分水塘村一間久未修葺的柴屋內(nèi),一個年輕人正埋首譯書。母親愛子心切,特意端來粽子和紅糖。走到屋外,她還特意問紅糖夠不夠,青年應聲答道:“夠甜,夠甜的了!”誰知,當母親進來收拾碗筷時,卻發(fā)現(xiàn)兒子的嘴里滿是墨汁,紅糖卻一點兒也沒動。原來,他竟是蘸著墨汁吃掉粽子的!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中共早期活動家、新文化運動先驅者、著名語言學家、教育家陳望道,他當時正致力于將《共產(chǎn)黨宣言》通篇譯成中文。1920年8月,《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面世。在它印行300多天后,1921年7月23日,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召開。中國革命的面貌從此煥然一新。
習近平總書記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講述這則故事,并意味深長地說:“真理的味道非常甜。”
是什么讓青年陳望道吃了墨汁卻渾然不覺,還說很甜呢?不妨一同重溫陳望道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的那段崢嶸往事。
▲ 油畫,陳望道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 陳望道譯本《共產(chǎn)黨宣言》(第一次印刷版)
1920年2月初,因“一師風潮”而從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憤然離職不久的陳望道,接到了上?!睹駠請蟆飞缃?jīng)理兼副刊《覺悟》主編邵力子的來信。陳望道不僅常為《民國日報》撰稿,且與邵力子有同鄉(xiāng)之誼,兩人交情莫逆。好友來函,自然欣喜。邵力子在信中稱,《星期評論》周刊主編戴季陶欲請陳望道為該刊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
對于《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并不陌生。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共產(chǎn)黨宣言》中的只言片語就通過《萬國公報》《民報》等報刊傳入中國?!拔逅摹鼻昂?,《每周評論》《國民》等進步期刊均對《共產(chǎn)黨宣言》進行過零星片段式地摘譯,陳望道亦曾讀過。只可惜,《共產(chǎn)黨宣言》的通篇譯文一直闕如。
戴季陶極為推崇馬恩,曾從日本帶回一本由幸德秋水、堺利彥合譯的日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打算據(jù)此將它譯成中文,最終因翻譯難度太高而作罷。整天忙于編務的戴季陶自覺難以勝任,“不如邀人翻譯,并在《星期評論》上連載”。一日,戴季陶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邵力子。
“可是何君能堪此大任呢?”戴季陶嘆了嘆氣,把《共產(chǎn)黨宣言》翻譯的難度向邵力子言說,認為譯者須兼?zhèn)渖詈竦恼Z言功底和一定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思索片刻后,邵力子笑稱:“非杭州陳望道莫屬?!?/p>
邵力子此言不虛。陳望道留日時,結識了日本進步學者河上肇、山川均等人,閱讀過他們譯介的馬克思主義著作。況且,陳的國文素養(yǎng)非常了得,單憑他往日刊在《民國日報》上的文章便能窺知一二。商定之后,邵力子立刻修書一封給陳望道。
《星期評論》因介紹、研究國內(nèi)外勞工運動,宣傳社會主義和其他新思潮,與陳獨秀、李大釗創(chuàng)辦的《每周評論》齊名,被時人譽為“輿論界中最亮的兩顆明星”。《星期評論》的邀約讓陳望道既意外又興奮。“一師風潮”發(fā)生后,他在不斷地反思中獲得感悟:對待任何事物,不能簡單憑借“新”與“舊”來加以肯定或否定,應當有更高的判別準繩,那便是馬克思主義。陳望道認為這是很好的機會,若譯出《共產(chǎn)黨宣言》,對于傳播馬克思主義大有裨益。打定主意后,陳望道趕忙提筆給邵力子復信。不多時,對方向他提供了戴季陶自購的那本日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作為翻譯底本。
譯書需要一個清靜的地方,陳望道想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義烏分水塘村。因村中有口水塘,池水分為兩系,分別流向義烏和浦江,故名“分水塘”,村子也由此得名。
陳望道生于斯長于斯,直至外出求學,方才離開這個坐落在大峰山腳下的小村落。那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遠離塵囂,猶如世外桃源一般,是譯書的絕佳去處。
▲ 浙江省義烏市分水塘村的陳望道故居 (圖片來源:新京報)
▲ 上海市楊浦區(qū)國福路的《共產(chǎn)黨宣言》展示館 (圖片來源:求是網(wǎng))
1920年2月中旬,陳望道帶著妻兒回到了分水塘村。臨近春節(jié),村里家家戶戶忙著準備年貨,陳家亦然,可里里外外唯獨不見陳望道的身影。
陳望道獨自待在距離陳宅五六十米開外的一間柴屋里。幼時,陳望道就跟隨父母居住在這里。1909年,陳家新居建成后,老宅便被用于堆放柴火,平日少有人前往。陳望道一眼就相中了這破舊卻安靜的老宅,帶著幾樣簡單的生活物件和文具,便在這里“安營扎寨”,開始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柴房里既沒桌子又無床,陳望道把一塊鋪板架在兩條長板凳上,工作時,把一應所需攤在鋪板上,倒也施展得開。累了就往板上一躺,權作臥榻。
早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山里更添幾分寒意。深夜,刺骨的朔風從四壁和窗戶的縫隙里鉆進屋內(nèi),陳望道那只握筆的手時常被凍得不聽使喚。家里雖不缺“湯婆子”和腳爐,但他覺得太暖和反倒令人分神。實在冷得吃不消了,陳望道就起身跺跺腳、搓搓手,稍覺回暖,又專心致志地繼續(xù)譯書。
陳望道對翻譯工作相當嚴謹,為使譯文符合原意,他不時翻閱《日漢詞典》《英漢詞典》,一絲不茍。因為專注于翻譯工作,一日三餐和茶水都是由母親送入柴房。眼見兒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寢,人都瘦了一圈,母親心疼不已。一日,她特地包了幾個糯米粽子,外加一碟暖胃的紅糖,送來給他吃?!棒兆邮莿偝鲥伒?,蘸蘸紅糖,趁熱吃。”母親擱下吃食叮囑道。陳望道應了一聲,卻還在低頭寫字。為了不打擾兒子,母親轉身離去。但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在屋外站了片刻,然后關切地問兒子,是否還要添些紅糖?!皦蛄?,夠甜的了?!标愅阑卮?。
后來,母親進屋收拾碗碟,見到兒子嘴唇周圍烏黑一片,大吃一驚,再看看緊挨著那碟紅糖的一方硯臺,她明白了一切,不由得笑出聲來。原來,陳望道太過專心,竟錯把墨汁當紅糖蘸著吃了。陳望道一開始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母親這才道出其中的“奧妙”,陳望道聽了之后,抹著嘴巴,也笑了起來。
轉眼已近谷雨時節(jié)。《共產(chǎn)黨宣言》全篇譯文不足兩萬字,但陳望道“費了平時譯書的五倍功夫”。他小心翼翼地把近兩個月字斟句酌換來的譯稿裝入紙袋里,然后將譯稿帶到上海,交給陳獨秀等人校對。
由于《星期評論》停刊,《共產(chǎn)黨宣言》譯稿的出版費了一番周折。好在得到了陳獨秀、李漢俊等人的支持和共產(chǎn)國際代表維經(jīng)斯基的資助,幾經(jīng)波折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終于在1920年8月付梓,共印1000冊。
首譯本比現(xiàn)今的小32開還略小,封面印著紅底的馬克思半身坐像,畫像上方印有“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馬格斯安格爾斯合著,陳望道譯”等字樣。翻開小冊子,內(nèi)頁是用5號鉛字豎版直排,無扉頁及序言,亦不設目錄,風格簡潔。稍有缺憾的是,書名錯印,文中也有20余處訛字。
《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推出后,迅速在先進知識分子群體中掀起閱讀熱潮,很快便售罄。9月,在勘誤之后,《共產(chǎn)黨宣言》中譯本印行了第二版,封面的馬克思坐像底色改為藍色。第二版同樣熱銷,以致許多讀者致信《新青年》《民國日報》,詢問購書事宜。
或許陳望道未曾料到,他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會在當時的革命青年和知識分子當中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反響,一大批具有激進民主主義思想的仁人志士在它的熏陶下,成為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者。
1921年9月,人民出版社在上海成立。在該社的首批出版書目中,陳望道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譯本赫然列于前位。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廣州平民書社、上海書店等紛紛重印此書,單是平民書社一家就重印達10次。至1926年5月,該書已相繼印行17版,再版的速度遠超同時代的任何一本圖書。
當年,毛澤東就是《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眾多擁躉中的一員。1936年7月,他對來延安采訪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袒露了自己思想成長的心路歷程,“有三本書特別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是對歷史的正確解釋以后,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就沒有動搖過。”排首位的就是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毛澤東說:“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論上,而且在某種程度的行動上,我已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而且從此我也認為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p>
1941年9月13日,毛澤東在向中央婦委和中共中央西北局聯(lián)合組成的婦女生活調(diào)查團發(fā)表講話時,再度談及陳望道的譯本,“記得我在1920年,第一次看了考茨基著的《階級斗爭》、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和一個英國人作的《社會主義史》,我才知道人類自有史以來就有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是社會發(fā)展的原動力,初步地得到認識問題的方法論”。
《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教育和鼓舞激勵過的革命者成千上萬。在1949年7月召開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周恩來遇見與會的陳望道時,握住他的手說道:“陳望道先生,我們都是你教育出來的!”
歷史事實證明,作為國內(nèi)第一部完整的中文版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對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立和黨的早期理論建設奠定了思想基礎。中國共產(chǎn)黨人正是在馬克思主義真理的滋養(yǎng)下,于華夏大地上孕育出甘甜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