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下蘇子

陳詩元

夏風輕輕撩過，撩起一片翠色，撩出一片柔情。老葡萄藤下，一大簇蘇子早已站在那里，綠綠的一大片，掀起一樹芳香。

我的童年大概是和蘇子聯(lián)系到一塊兒的。

記得小時候，姥姥的屋外有一大片樹林，樹下有成片生長的蘇子。

那時，姥姥會牽著我逛林子，她蹲下來，抓一把蘇子給我：“這個是蘇子，可以吃的，你聽話，姥姥給你蒸蘇子餅吃。姥姥教你啊——”她寬厚的大手握緊蘇子根部，輕輕往上一捋，再攤開手時，手心里變戲法似的多出一撮蘇子粒來。我睜大了眼睛：蘇子粒很小，圓圓的，棕棕的，像小巧克力豆，個個散發(fā)著醉人的香氣，它們乖巧地躺在姥姥的手心里，就像在等待著什么，等待著我的小手把它們抓過來，然后一一品嘗。

自打那以后，我便知道，長長的莖，紫綠色的葉，伽藍似的果托，散發(fā)著濃濃的蘇子香的——便是蘇子。

姥姥很忙，不能常常陪我，我就自己提著姥爺給的小竹籃去樹林里找蘇子。我穿著墨綠色的小裙子，哼著小調，一蹦一跳地朝石板路的盡頭跑去。兩邊的橡樹個個長得高極了，他們默默地低下頭，好奇地打量著我，想知道我每天蹲在他們腳邊，這兒摸摸，那兒撓撓，是在干什么。

偌大的樹林，只有從深處傳來的零星鳥叫聲陪伴著我。小小的我專注于尋找森林里每一簇紫綠，他們吸引著我，呼喚著我，仿佛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折下一簇蘇子葉，胡亂塞進竹籃里，然后跳到一邊，用小手撥開綠草，再去尋找藏在其間的其他蘇子。

當我的籃子被蘇子塞得滿滿當當，太陽也就差不多跑到頭頂了，我該踏著石板路回家了。依稀記得，我邊甩著竹籃邊大聲喊：“姥姥，我回來啦！”

話音剛落，就能看見姥姥笑盈盈地站在院子門口，不管手上的活兒干沒干完，都要走上前來，迎接滿載而歸的我。她總會第一時間接過我遞去的籃子，然后叫我搓出里面的蘇子粒，把多余的蘇子葉或是留下備用，或是切碎拋到雞食槽里，給雞做一份加餐。這條從林子到姥姥家的小路兩旁長滿了蘇子，我走在路上，“辣手摧花”，毫不留情，見蘇子就摘，久而久之，所到之處蘇子全無。

在姥姥家的那些日子里，什么都散發(fā)著蘇子香，記憶里似乎也長滿了一株株蘇子。

總之，我的童年離不開蘇子。

后來，我長大了，個子變高了，穿不下墨綠色的小裙子了，也總是沒空去姥姥家，也就摘不了蘇子了。久而久之，我忘掉了蘇子，忘掉了橡樹下的小秘密，忘掉了一籃籃紫綠。

一次去外面吃烤肉，爸爸點了一份蘇子葉，我才突然醒悟過來：啊，這是蘇子！與記憶中不同的是，店里的蘇子比姥姥的蘇子更大、更飽滿、更紫，卻沒姥姥的蘇子香。飯店的蘇子更多的是一種迅速的香，猛聞一陣下了肚，便什么也沒留下。

姥姥家的蘇子則有一種幽幽的香，那種回味，好長好長，好似我站在石板路口，望向那無盡的蘇子森林；好似我站在院子里，拿著葉子嗅個不停；好似姥姥編織的童年，滴溜溜，有拉不完的紡線。

那個周日，姥姥邀請我們去她家吃晚飯。我回到了那條通往姥姥家的、被我扒光了蘇子的路上。如今，那里紫紫綠綠開得旺極了，高高的蘇子都快和我齊腰了。

我輕輕把手放在上面，撫摸著蘇子葉，仿佛我還是那個穿著墨綠色裙子的小女孩，在林子里摘了滿滿一籃蘇子，正準備回家向姥姥“炫耀”。我的心用力地跳了一下。

上了樓，等我坐下，姥姥笑盈盈地端出一個大盆：“你小時候吵著要的蘇子餅——”“哇，我想起來了，以前的！”我興奮地回話。“今天給你蒸上嘍！”姥姥眨眨眼，把盆放在餐桌上。

我一探頭，瞧見里面有十來個巴掌大小的小白餅，個個熱氣騰騰，個個圓頭圓腦，小白餅軟軟的，表皮中間還點綴著一兩顆蘇子粒，內餡兒也包著滿滿的蘇子。咬一口，噴噴香，面香混著蘇子香，香得人直發(fā)暈。

姥姥見我吃得滿嘴流油，撲哧一聲笑了：“我小時候喜歡蘇子，你太姥姥就總給我做蘇子餅，我可愛吃了?，F(xiàn)在你也愛吃，等會兒帶幾個餅回家吧。”我一愣，隨即也一道深深地笑了。

這大概就是姥姥放任童年時的我在森林里盡情玩耍的緣故吧！也許，在她做小女孩時，也同樣地愛著蘇子，愛著那迷人的紫綠色，愛著那幽幽的香氣。

也許，當我朝森林里探頭張望時，時光回溯六十多年，另一個小女孩也曾在同樣的一片林子里散步，風過林梢，吹動她墨綠色，或是櫻桃紅的裙擺，她披下長長的、黑黑的發(fā)，小手輕輕拂過蘇子尖，手心里滿是香氣。她輕輕彎下腰，折下一株蘇子，淺淺地笑了……

夕陽西斜，她抱著一大把蘇子，輕快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等著把蘇子喂給老母雞；等著用蘇子給弟弟妹妹們煲一鍋湯；等著將蘇子穿成手串，讓它永遠芳香四溢……這些我都無法親眼看到，我只是淡淡地懷念，懷念那些日子，懷念那些日子里的姥姥和蘇子。

我只知道，多年前我曾折下一簇蘇子，將它留在心中最深的橡樹林。姥姥那里，也存放著她的一簇蘇子，一簇更香的蘇子。

（責任編輯/秦思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