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星

梁廣義

一只羽翼豐滿的龍鷹在小興安嶺南麓的龍鷹峰老巢飛出，順著烏裕爾河的流向，從東北向西南飛來。

陰暗潮濕的森林、疊巒起伏的山岡、蜿蜒曲折的河流、星羅棋布的湖泊，已被它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迎面而來的是明亮湛藍(lán)的天空、清新甜潤的氣息和平展無垠的原野—天地之間瞬間變得無比高遠(yuǎn)、寬闊起來。

無數(shù)個村鎮(zhèn)在它身下掠過，秋日的光芒把它矯健的身影投射給大地上的萬物生靈，讓它們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黃昏的時候，龍鷹的飛翔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最后不得不在一座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屯上空盤旋不前了。

秋天的暮日在烏裕爾河沼澤深處的墨藍(lán)色鑲有金色邊沿的云塊中時隱時現(xiàn)，把黃昏來臨后的祥和、靜謐、安逸、自然一齊送給這座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小屯。從東北丘陵地帶吹來的秋風(fēng)中攜帶著原野果實(shí)成熟的氣味，和小屯上空彌漫的炊煙混合在一起，形成獨(dú)特誘人的氣息和氛圍。小屯不遠(yuǎn)的四周，簇?fù)碇S風(fēng)沙響動的，如浮云般的淡白色蘆葦，它們在綠色的波浪上漂浮著。烏裕爾河的滋潤，使這片神奇沼澤中的萬物生靈在這暮色中依然生機(jī)勃勃。

小屯中的四面八方，同時傳來女人們高低長短各不相同的招呼自家飼養(yǎng)的家禽家畜回家吃食入圈的喊聲。

小屯的人們都沒有感覺到這里的一切都在樸實(shí)中一分一秒地消逝著。

我們小說中的主人公站在暮色重重的院子里，先是傾聽從葦塘深處傳來的仙鶴歸巢的咕咕聲，然后靜靜地看著在墨藍(lán)色浮云中下沉的巨大夕陽，那紅彤彤的顏色甚至讓他產(chǎn)生了幻覺，夕陽和朝日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迎來的是朝日，送走的是夕陽。自己現(xiàn)在是迎來呢，還是送走呢？他嘴里輕輕地呼著氣，像是嘆息，又像是自語。燦爛的晚霞漸漸地灰暗下來，在那落日的斜上方已經(jīng)隱隱約約閃出一顆顏色灰暗的星星，鑲嵌在一張綠色的天幕中。龍鷹盤旋在天際的聲響使野七發(fā)現(xiàn)了它，野七心頭一顫，緊接著便是眼前一亮，那種不諳世事的幼稚和躁動的野性使野七興奮起來。暮色重重的小院仿佛也忽地明亮起來。那是一只從東山飛下來的當(dāng)年生的龍鷹。它是一種體態(tài)碩大、性情剽悍、行動迅捷的鷹種。野七是鑒鷹的“伯樂”，祖先傳給他的鑒鷹基因使他和鷹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每年的整個冬天，野七都是在馴鷹和放鷹中度過的。在遼闊起伏的雪原上，野七解開系在鷹爪上的皮鏈，讓獵鷹翱翔在銀灰色的天地之間，放出的獵鷹發(fā)出呼嘯之聲，山兔、雉雞、狐貍，或是其他的獵物頃刻之間便被獵鷹拿下。他馴服過的十幾只獵鷹之中，這只龍鷹當(dāng)然是他最優(yōu)秀的首選了。在他盡情欣賞這只龍鷹的時候，那只龍鷹像是為這位將來的主人表演一般，突然如同閃電一般劃破天幕，似一顆黑色流星向下?lián)淙?。南街的丘嫂突然尖叫起來：“龍鷹抓小雞了—龍鷹抓小雞了—”緊接著便是一陣咯咯咯的雞叫聲。龍鷹抓著那白色的獵物像是向他炫耀自己的技能一般，掠過他家低矮的房檐，似箭一般地飛到遠(yuǎn)處西岡的林子里。

野七被龍鷹的迅捷、剽悍深深打動了。

年已四十的野七一貧如洗，除了每年有一只獵鷹陪著他度過漫長寒冷的冬天之外，就只有身邊這座苫頂草房相伴了。烏裕爾河的一條河汊從房后壕溝旁向西南伸展流去，繞過屯西的漫岡，然后在葦塘里浸散了。有一座將近腐朽的小小的木橋把小屯和西岡連接起來，野七的草苫房便緊緊挨著這座木橋。小房坐北朝南，除了苫頂外，四周墻壁由底向上直至屋檐都插上一排排脫了粒的高粱頭，為房子披上了一件防雨的蓑衣。

據(jù)說，野七年輕的時候是個相當(dāng)優(yōu)秀的男人，鋤田耙壟，捕魚圍獵，親情、義氣樣樣過硬。當(dāng)然，這樣優(yōu)秀的男人不可能沒有女人喜歡。很快，野七就有了三個孩子。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個幸福美滿的五口之家竟在一夜之間全部得了傳染病，只有他死里逃生。從那兒以后，野七一直孤身一人。嚴(yán)峻殘酷的生活使他離家庭和女人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了。野七生得高大魁梧，一雙小而銳利的眼睛下凸起一道高聳的鼻梁，平展的下巴上長滿了褐色的胡子茬兒，高聳的顴骨上已經(jīng)橫向生出一道皺紋。

這一宿他睡得很輕松、很安詳，也很踏實(shí)。他知道那只龍鷹在飽餐之后一定會蹲在黑榆樹的枝杈上，然后在夢里重溫它在東山里的童年生活。等它醒來的時候，眼前五彩繽紛的世界又一定會牢牢地吸引著它，讓它忘記夜晚夢中的純真和甜蜜而追求白天的現(xiàn)實(shí)。

沼澤的黎明是神秘而短暫的。它先是在東方平展的地平線上閃過一道透亮的淡綠，然后竟魔幻般地在整個沼澤深處，由北向南，橫貫整個東方，閃出一片橘黃色的朝霞來。這時，整個夜空也只剩下越來越暗淡的啟明星了。整個天地在迅速地改變著顏色，灰暗的夜色迅速地褪去了，在火熱的平靜中又一個普通而神奇的早晨來到了小屯。第一縷陽光照進(jìn)西岡這片黑榆林的時候，沼澤濕地特有的清新爽朗，讓龍鷹的頭腦清醒了許多。從日出的地方飄來的炊煙味、酒香味、菜香味、飯香味，抑或家畜們身體發(fā)出的更加具有誘惑力的氣味，使它亢奮，使它狂熱，使它更加躁動了。盡管這樣，它還是沉穩(wěn)地先展動了一下寬大的翅膀，在林中五顏六色的光線中輕輕地躍動了幾下，隨著小屯里響起的激烈的犬吠聲，它突然沖天而起了。那種氣概，那種自信，那種英姿和灑脫，一下子使天地都變得狹小了。

身心舒暢的野七，踏著沾滿露水的小院，沐浴在晨光中。隨著晨風(fēng)的吹過，他第一個看到了在小屯上空的龍鷹，看它盤旋，看它尋覓，看它若無其事地在晨空中翱翔，一切都顯得輕松自然。

野七樂了?？粗堹椩诳罩腥魺o其事的樣子，他想起了自己在童年時，偷偷爬上鄰居家的杏樹摘下還未完全成熟的果實(shí)，蹲在樹下大吃大嚼，然后干脆倒在樹下的河床上睡著被鄰居踢醒的情景。野七看著那俯瞰人間的龍鷹，陶醉在童年的回憶之中。突然，那龍鷹雙翅略一收縮，黑褐色的羽毛撲哧一下遮蓋太陽的光芒，在丘嫂家的上空猛地俯沖。野七甚至聽到它那健碩的身體劃破空氣時發(fā)出的尖銳聲響。

野七滿懷信心地等待它再飛起來，等待它自豪地炫耀勝利果實(shí)，等待它掠過這低矮的茅檐，去西岡的黑榆林里享受獵物，等待看到它那如流星般的黑色身影。然而，他的信心和等待卻被他的經(jīng)驗和判斷給粉碎了。按他的預(yù)計，龍鷹的一撲，一抓，再一躍起，也只是數(shù)七個數(shù)的工夫，現(xiàn)在他在心里已經(jīng)數(shù)到了三十個數(shù)了。他心里突然一沉，直覺告訴他龍鷹可能遇到了危險。這時，丘嫂的場院傳來嘈亂的喊叫聲，人們似乎在驚亂地吵嚷著什么。野七的心里又不禁咯噔了一下，他肯定這家伙已經(jīng)投進(jìn)了丘嫂布下的羅網(wǎng)。

丘嫂今年三十四歲，屬雞，她的丈夫多年前被匪徒給害了。殘酷的命運(yùn)給她留下了三個孩子，十坰薄田，七匹騾馬，一頭毛驢，三條杠子牛。幾年過去了，牛馬成圈，薄田已變成肥田，丘嫂儼然成了這個小屯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女掌柜了。丘嫂這些年一個人操持這個家，日子過得越來越輕松了。農(nóng)忙時丘嫂雇些短工，她從不雇長工，長工會招惹是非，編出閑話的。

小屯里的男人們對丘嫂趨之若鶩，丘嫂卻小心翼翼地和他們打交道。因為她看穿了這些男人們的內(nèi)心，他們根本沒把女人當(dāng)人看。在他們眼里，女人只是發(fā)泄獸欲的工具。丘嫂蔑視那一大幫整日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們，厭惡他們那副丑陋相和那顆齷齪心。然而，只有野七在這個女人面前顯得那么高傲，冷酷得像一座冰山，讓丘嫂用女人對男人那獨(dú)有的好奇和純真，有意無意地去揣摩、猜測那險峻崔巍的冰山上面是否有清風(fēng)穿過的山林，掛滿露珠點(diǎn)綴各色野花的碧草，蜿蜒曲折的石階小路，挺峻高拔的懸崖下清澈湍急的泉流，幽深神秘的山洞，還有那久積在大山胸中的洶涌熱烈、即將噴發(fā)的巖漿……丘嫂用那充滿詩情的愛心去憧憬這個男人?？傊吭谝估?，丘嫂穿過窗欞的空隙看著窗外的星星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起這位近在咫尺卻遠(yuǎn)在天涯的男人。丘嫂是個極顧臉面的女人，她的內(nèi)心深處雖對野七燃起了焰火，臉上顯示出的卻是對野七的冷漠，每當(dāng)走到野七面前的時候，從未正眼看過野七一眼?？伤?，她的那顆滾燙的心早已撲進(jìn)了野七的懷里。在漫長的等待中，她總會突然清醒，那時她總是狠狠地罵一句：“牲口！”她自己也不知道罵自己還是罵野七。

野七果然看見龍鷹被扣在場院中心的一張大網(wǎng)之下，和它在一起的還有一只半年生的蘆花公雞，這是丘嫂放的誘餌。龍鷹的一切值得表現(xiàn)的優(yōu)點(diǎn)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它已經(jīng)黯然失色，雙翅耷拉在地。而那只蘆花公雞卻引吭長鳴，渾身閃爍著亮亮的色彩。

丘嫂手里拿著一把掃帚站在場院中間，一縷又黑又粗的頭發(fā)垂在潮紅的額下，身穿印有白色雛鳳花紋的半長衫，領(lǐng)口上的兩排紐盤敞開，露出白嫩的脖頸。周圍是她的三個子女和她剛剛雇來準(zhǔn)備收割和打場的七個短工。這些人在丘嫂的指揮下，正準(zhǔn)備用手中的器械攻擊那只被扣在網(wǎng)下的龍鷹。

“丘嫂！”野七猛地顫抖地喊了一聲。丘嫂明知他已經(jīng)站在了自己身后，她已經(jīng)看到他那被早晨的太陽拖得寬寬長長的影子。盡管她有思想準(zhǔn)備，可聽到野七的聲音，她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不禁一顫，這一顫讓她突然想起情竇初開時無意間碰到丈夫的手，異性的接觸讓她在心靈深處感到新奇、刺激而不能自制。她的臉頰不由得發(fā)起燒來。

孩子和雇工們都停住了手，唯獨(dú)丘嫂卻仍舊喊：“打呀！打呀！”嘴里喊，手里的掃帚卻沒有落下。丘嫂心里知道，野七對鷹有一種偏愛，也知道他每年冬天都要馴鷹和獵鷹。

野七跳過來喊著“丘嫂”，眼里依舊那么冷冷地看著她那張白皙、細(xì)膩，又透出彩云顏色的臉。丘嫂清澈明亮的雙眸突然反射出朝日的光輝，反問道：“什么事？”說著放下手中的掃帚，明亮的眼神里似乎透出一點(diǎn)點(diǎn)微微的笑意。這可能只是野七的一種微妙的心理直覺，但野七相信自己的直覺。短暫的對視之后，丘嫂用那保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纖手捋了一下垂在額前的烏發(fā)，再次問道：“什么事？”

“丘嫂！”對面前的女人，野七有些卑微和敬畏，好像驕日下的白雪只能被融化。他覺得在這個漂亮的女人面前，自己內(nèi)心早已變得空空蕩蕩。漂亮的女人能凈化男人的心靈。野七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丘嫂，我求你！”

“哈哈哈……哈哈！”不知為什么，丘嫂突然狂笑一陣，“你求我？”

“嗯……丘嫂，我，我想買了它?！闭f完，野七指指在網(wǎng)下的龍鷹，神情顯得越來越緊張了，沒敢正眼往丘嫂的臉上看。

“不賣！”丘嫂再也沒看他一眼，仍舊喊，“打，給我打！”丘嫂感覺心里解氣，好像網(wǎng)下的是野七，而不是龍鷹。平生第一次聽到野七說這么軟的話，丘嫂有了自尊，有了一種占有感。盡管丘嫂喊打，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動手的。丘嫂漲紅了臉，猛地舉起的掃帚在半空中卻被野七奪了下來。由于慣性，丘嫂的身體在野七的懷中掠過，彼此瞬間嗅到了對方的氣息，兩個人都情不自禁地心頭顫抖一下，短暫的回味中充滿了新奇和甜蜜。

“你……要買這只鷹，可它昨天吃了我的雞，我不能把它賣給你！”

“丘嫂，有啥條件你可以說?！?/p>

“我？你不能答應(yīng)我的條件?！?/p>

“我能！”

“真的？”

“真的！”

“不行，你要有個證人的！”

“行！”

丘嫂指著對面的剛剛雇來的短工說：“‘鐵肩膀大哥，你給做個證！”

“你說吧！”

“你當(dāng)我的長工！”

“什么？”

“你當(dāng)我的長工！”

野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當(dāng)你的長工？”

丘嫂的那雙眼睛冷冷地看著他，神態(tài)已經(jīng)十分強(qiáng)硬了。

“我要打頭兒的工錢！”野七想用提高價碼來打消丘嫂的念頭。

“行！”丘嫂臉色依舊嚴(yán)峻，“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野七輕輕晃了晃頭：“莊稼上場我才來上工！”

雙方短短地對視了一下。丘嫂揭開那張網(wǎng)，把那只失魂落魄的家伙遞給了野七。當(dāng)野七張開雙手剛剛接到的時候，丘嫂卻猛地向他懷里一塞，野七慌忙地抱住了龍鷹，問道：“多少錢？”

“十塊大洋！”丘嫂沒給他討價的余地。她知道自己很離譜，但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她恨不能撲上去，讓他永遠(yuǎn)屬于自己。

兩條杠子牛的價錢，野七心里想，嘴里卻低著聲說：“我沒那么多錢?！?/p>

“等你上工，從工錢里扣除。”丘嫂儼然以一個上帝身份在和野七說話。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野七，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在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她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主人了。

野七咬咬牙，頭也不回，慌忙地逃回去了。

龍鷹劫后余生，黑褐色的羽毛不知是什么原因被弄得半濕而失色，它不斷眨動的金黃色的眼睛，銳利的神色已經(jīng)變成了悲哀和無奈，甚至透出怨恨。

野七從那雙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張滿是胡子茬兒和皺紋的臉，他感覺自己在頃刻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

這只龍鷹確實(shí)是優(yōu)秀的鷹種，一個下短而上勾長的喙；一雙肥大粗壯的利爪，爪勾似鋼鐵般堅硬；伸展著長長雙翅，羽毛緊密而輕盈，翅膀的骨骼粗大勻稱而富有彈性。

經(jīng)過野七仔細(xì)的檢查，龍鷹的身體并沒有受到什么傷害，只不過是剛才受到了驚嚇，現(xiàn)在它的精神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龍鷹依偎在野七寬大的胸懷里，不時抖動著羽毛，這是它恢復(fù)常態(tài)的標(biāo)志。

一想到自己以后要在丘嫂家做長工，以后絕沒有時間再來馴鷹和放鷹，這讓他覺得這只龍鷹可能是他最后一個朋友了。野七突然想起《周易》里的一句話，隨口說道：“祝你否極泰來！”接著揚(yáng)起長長的手臂把龍鷹拋到空中。龍鷹在被拋起的瞬間遲疑了一下，突然展開寬大的翅膀迅速向上爬升，迎著秋日的光芒。野七瞇縫著眼睛看著龍鷹只剩下一個黑點(diǎn)兒，然后消失在灰藍(lán)色的天際里。

野七深深地松了一口氣，一種放棄之后的滿足讓他覺得精神無比了。

高高升起的太陽把金色的溫暖透明的光芒從窗外鋪到這竹篾編織的地板上，淡黃色的雛菊在窗臺上的花盆里，剛剛綻放的花蕾正默默地散發(fā)著淡淡幽香。幾只蜜蜂正嗡嗡地舞動著翅膀，圍著那初綻的花朵盡情地欣賞著。

野七放上小桌，從墻角的酒壇里舀出一碗高粱燒，用紅色的辣椒蘸黑褐色的盤醬，自斟自飲起來。酒香、醬香和著辣椒的辛香在秋日的上午匯聚成前所未有的心理感覺，順暢、火熱、陶醉，還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他大吃大喝著，享受這難得的開心。突然，窗外傳來“大伯”的喊聲。一張橢圓的紅紅的小臉兒沖著他笑，窗下的臺板上放著一個黑灰色的粗瓷大碗，里面裝了幾顆淡綠色、剛剛煮熟的咸鴨蛋……

不知什么時候，他覺得自己陶醉于烈酒之中，沐浴在沼澤深秋的清風(fēng)里。一種前所未有的超脫使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飛出了自己的軀殼，在烏裕爾河的上空飛翔……

這一夜，野七仿佛聽到了從烏裕爾沼澤深處吹來的秋風(fēng)發(fā)出的魔幻般的沙沙聲響，恍惚中有一只巨大的龍鷹在黑漆漆的宇宙中向一群嗜血的精靈發(fā)動沖擊，那在翅上掛著的鷹鈴發(fā)出丁零丁零的聲響，慢慢地化作滾滾春雷……

這是一個讓他踏實(shí)又讓他激動的夜晚。

帶著秋露或輕霜?dú)庀⒌某匡L(fēng)輕輕地把他們從沉睡中喚醒。野七剛剛推門出去，紅紅的旭日微笑著迎接了他，他感到溫暖也感到清爽。他同時嗅到了冷冷的冰雪氣息。深秋的第一場輕霜正在融化，他若有所思地走向帶有微微濕痕的院子里，無意地抬頭看了一眼正對房門的刁斗，那只龍鷹停止了梳理羽毛，正緊緊地盯著他。龍鷹的羽毛已經(jīng)被霜花浸濕，它的眼睛里透出了一絲疲憊和無奈的神情。

這里所謂的刁斗，就是在一人高的竹竿上支撐起一塊平板，用木板釘上一個類似小房樣式的窩，供獵鷹捕獵或歸來暫時休息的地方。

兩個生命就這樣一直對視著，待在那里，誰也沒有動，在一種超意識的空間，那四只眼睛在彼此溝通、彼此關(guān)注、彼此交流……

“為什么不回到森林里去呢？”野七突然溫柔得像個母親，像是他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龍鷹說話。龍鷹似乎聽懂了野七的話，聳了一下身體，沉重地扇動了兩下翅膀，然后又蹲在刁斗上。那雙金黃色眼睛流露出一抹悲哀的色彩，它一定是沒有氣力飛回森林里去了。野七的直覺告訴他，它需要幫助。

“好了，你在這里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闭f這話的時候，野七覺得自己突然找回了責(zé)任，這種心理讓他震驚和自豪。

野七用最快速度跑到丘嫂大院，丘嫂剛從房后的茅房解手回來。伙房的短工們也出出進(jìn)進(jìn)在院子里伺候牛馬，收拾圈棚。雞鴨鵝們用自己各自獨(dú)特的叫聲為這早晨的院子增添著繁榮和興旺的氣氛。丘嫂沒有一點(diǎn)兒思想準(zhǔn)備，一雙纖手剛從紅底白花的布衫襟下抽出來，看到眼前的野七高大魁梧的身軀顯得有些慌亂，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揣摩。她真的想不出野七大清早站在她面前是打算干什么。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她習(xí)慣地用手捋了捋散落在明亮潮紅的前額上的散發(fā)。

“今天上工嗎？”

“不，我是來買東西的。”

兩句話的交流和溝通，雙方都放松下來，逐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

“又來買鷹嗎？”

丘嫂的話里有幽默、有挖苦、有暗示，說話同時十分得體地在臉上浮現(xiàn)出微微的笑容，粉紅的臉頰上閃動著甜甜的酒窩。

“我想買只雞，錢從我的工錢里扣除。”

“一塊大洋，這次不是十塊了。”

他從心里感激這個女人。他覺得她是故意讓他高興，給他臉面，讓他感激她。他當(dāng)然也知道一塊大洋買只雞已經(jīng)不是天價了，他依舊心滿意足地抱著那只做誘餌的蘆花雞，三步并作兩步地回到家。

龍鷹見到了他懷里的那只蘆花雞，立即站起來，抖了幾下周身的羽毛。那雙銳利的眼睛發(fā)出興奮的光亮。那只蘆花雞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大禍臨頭，在他的懷里掙扎，正咯咯咯地慘叫。野七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開始同情懷里這弱小的生命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只有同情和憐惜，而嗜殺和殘忍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他咬了咬牙，一閉眼把那只弱小的生命猛地拋向空中。蘆花雞驚慌失措地舞動翅膀，大聲在院子的空中叫著。電光石火間，那龍鷹如箭一般直撲空中掙扎翻滾的蘆花雞，還沒等那雞落地，龍鷹的雙爪同時伸出，一爪扣住蘆花雞的尾部，另一爪扣住了它的頸部，兩爪同時相扣，蘆花雞的骨骼發(fā)出撕裂的聲響。蘆花雞慘叫一聲便斷了氣息。龍鷹把它的早餐放在刁斗上……

龍鷹吃完早餐之后，滿懷感激地注視著眼前這高大的漢子，注視那潔凈的小院，注視窗臺那盆在深秋的陽光里剛剛開放的金黃色的菊花。

我馬上要回到森林深處了，你可有信物給我，權(quán)當(dāng)紀(jì)念……龍鷹心里這么想著。

看到龍鷹興奮無比的樣子，野七在心里想，這只雞足以使它飛回東山里的森林了，還不走嗎？那只龍鷹突然展開翅膀在院子里飛了一圈，便又若無其事地落在刁斗上，用背部的羽毛反復(fù)擦洗著自己的利喙。

野七真害怕這只龍鷹賴在這兒不走了，丘嫂的雞和他的大洋都是有限的。野七覺得龍鷹在等待什么。就在龍鷹伸出翅膀的一瞬間，意念使他突然聽到了丁零丁零的鷹鈴聲。這種穿透時間和空間的聲響使他心中突然一顫，他猛然想起祖?zhèn)鞯您椻弫?。這個紫金鷹鈴是他爺爺傳給他的，這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里面有他的寄托和尊嚴(yán)，更有他的信心和夢想；只要一想起這個鷹鈴，他便禁不住地心動起來。

鷹鈴是紫金鑄造，有鵪鶉蛋大小，整個球面刻有一條云中隱龍的花紋，令人稱奇的是，如果是雨雪天氣，那條云霧花紋便將云中之龍的首尾全部遮住，只剩下排布緊密的云朵花紋；如果是晴好天氣，便是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幾團(tuán)云朵便能使這條翔龍，見尾見首，當(dāng)真奇特。一顆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無比的和田玉被巧奪天工地放在鈴中，從那響口看去，映著太陽的光輝，窄小的空間被照得通亮。這塊和田玉雖歷盡滄桑，折光率卻越來越高，讓這鈴越發(fā)光芒四射、五彩繽紛了。只要鷹鈴略一晃動，玉擊金殼，氣勢卻如風(fēng)吹山谷，聲音清脆圓潤而極富穿透力，把它帶在獵鷹的身上，一公里外都能聽到鈴響。那聲音充滿了威嚴(yán)和肅殺之氣，雉雞和山兔只要聽到這從空中傳來的丁零丁零的聲響，便不知所措地趴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了。

據(jù)說，這鷹鈴原是皇室圣物。清朝時期，野七的爺爺野五專門在河間為皇家馴鷹養(yǎng)鷹，木蘭秋狝時，沖在前面的都是野五飼養(yǎng)的獵鷹，而且每只鷹爪上都掛有一個響鈴，整個空中響鈴一片，把皇帝的威嚴(yán)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來。為了表彰野五馴鷹有功，嘉慶皇帝特命工匠為他鑄了這個紫金鷹鈴，取名“圣響臨天”，讓他珍惜、愛護(hù)，流傳給后世子孫，以此來弘揚(yáng)“圣響臨天”的榮譽(yù)。野七當(dāng)然沒讓野五失望，野七曾給近三十只馴養(yǎng)的雛鷹帶過它，讓這些獵鷹們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圣響臨天”的威嚴(yán)。每當(dāng)這些獵鷹掛著響鈴在高空翱翔的時候，野七的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自豪和快樂。他覺得自己沒有辱沒“圣響臨天”的神圣和榮譽(yù)。他看到藍(lán)天里映透出爺爺野五那張長長的刻滿歲月滄桑的展現(xiàn)淡淡笑容的臉和那雙飽經(jīng)世事卻依然透出對生活的追求和渴望的眼睛……

野七知道，為了眼前這只雛鷹，他完全放棄了自己的興趣和愛好，鬼使神差地給丘嫂打了長工，他真的不理解自己，一邊僅僅是一只獵鷹，另一邊是有錢有勢的號稱小屯第一的女人，現(xiàn)在真讓他自己選擇的時候，他竟有些難以割舍這只鷹了，生活的殘酷總是二者擇取其一而不能兼而得之。過去，他曾經(jīng)想過這個女人，可這女人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卻又讓他膽戰(zhàn)心驚。過往無法彌補(bǔ)的傷痛使他的選擇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突然想起了董三的一句話：“人生的得失永遠(yuǎn)是均衡的?！边@句話既是解讀人生的至理名言，也是醫(yī)治人生心理苦痛的金藥良方了。

野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想起了爺爺野五臨終前交給他鷹鈴時那雙期望無限而又無可奈何的眼睛。他思索了很久。高高的秋陽溫暖他的前胸，似乎傳輸給了他無限的勇氣。在陣陣秋風(fēng)催促下，他最后還是下定決心把這個鷹鈴送給這只龍鷹了。

這個名叫“圣響臨天”的紫金鷹鈴被紅布包著，掛在房柁上的一顆銹跡斑斑的釘子上。紅布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從開春二月二把那只小雕放飛到現(xiàn)在，野七已有半年沒有動這個紅布包了。野七小心翼翼地剝開落滿灰塵的紅布，用褲子擦了擦臟兮兮的鷹鈴，鷹鈴立即光彩熠熠、絢爛奪目了。野七輕輕一抖，清脆悅耳的聲響幾乎同時從墻壁四周的每一個角落傳出來，整個空間沉浸在鷹鈴的聲響里。當(dāng)他走出那間茅屋的時候，龍鷹見他手中耀眼奪目的鷹鈴，全身羽毛猛然豎起，羽毛摩擦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伸展雙翅一躍從刁斗飛落到野七肩膀上。野七清晰地感受到它雙爪的銳利和整個身體的重量。許多鷹駕過他的肩膀，可從沒有它這樣壓肩的。野七嗅到了龍鷹羽毛散發(fā)出的獨(dú)特氣味。那雙金色的眼睛不停地看著這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野七趁機(jī)把那鷹鈴的環(huán)帶扣在它左爪的上端。龍鷹抬起左爪，像是炫耀似的蹬了幾下，鈴聲再次清脆地響起。野七滿意地笑了?？匆娝牭解徛暯z毫不驚不慌的樣子，它真的應(yīng)該是“圣響臨天”的主人。

這里的馴鷹有個習(xí)慣，秋場用雞做誘餌捕鷹，落雪馴鷹，大雪封山的時候，馴鷹便開始放獵。漫長的冬季，可憐的獵鷹都要在雪原上飛來飛去，捉雉、捕兔、獵狐，為主人奔忙?？傻搅吮┗拇禾熘?，主人卻要把勞累一冬的獵鷹趕走，因為主人沒有肉和雞供給它?？蓱z的獵鷹并不知道主人的意圖，待在主人的屋子里不肯離去，主人便叫來許多人拿把掃帚攆它、罵它、嚇唬它，直至把它攆走為止。野七卻和這些放鷹人不一樣，他把鷹都放到百十里外的山岡上，然后順河灣撐船回來，因為他不忍心看到鷹從他的茅屋被掃帚趕走的慘象。眼下這只戴上這個“圣響臨天”的龍鷹不像是他的獵鷹，反倒像是要和他永遠(yuǎn)分別的朋友。戴過這“圣響臨天”的馴鷹都是要有名字的，如“金馬”“飛龍”“雪虎”“黑犬”“寒星”等。他心情沉重地要送給它一個名字，這樣分別以后不至于想起來就迷茫、空虛、傷感。把名字記在心里，也好留下一種寄托！

野七突然回想起雞叫時的夢境，東方沉沉的夜幕，升起高高亮亮的啟明星，在東方的天際上劃出了一雙長長的翅膀，在浩瀚的宇宙飛翔。那飛翔的姿態(tài)像是一個婀娜多姿的仙女翩翩起舞，她用最好的舞姿來迎接太陽的初升。

野七決定指星為名，把“亮星”這個名字送給龍鷹。他在內(nèi)心深處默默地、虔誠地為亮星祈禱。亮星此時仿佛有了感應(yīng)，不斷地扇動著翅膀，不斷地在他的肩上起落，“圣響臨天”響個不停。野七那雙粗大的手掌撫摸梳理著亮星那光潔閃亮的羽毛，手掌撫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緊接著便閃著亮晶晶的綠光。即便這樣撫摸了許久，也難以表達(dá)出野七對亮星的那份難以割舍的情感。此刻的亮星匍匐在野七的懷里，盡情地享受著上天賜給它的溫情和愛撫。溫情和愛撫往往會讓萬物生靈回憶起它們過去的美好時光?，F(xiàn)在，亮星在野七的溫情和愛撫中回想起它那位于小興嶺深處龍鷹峰的巢穴，那深深的樹洞中散發(fā)出的獨(dú)特的草屑?xì)庀?，那從枝葉縫隙中透過的陽光，還有那反射太陽光輝的露珠、穿林而過的清風(fēng)……一想到這些，亮星就興奮得渾身顫抖不已。

馴鷹的過程有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叫“熬鷹”，把鷹鎖在一個架子上，整天整夜有一個人手拿柳條看著，只要鷹略一打盹兒，便用柳條輕輕地抽它一下，那鷹便無法入睡。要熬三天三夜，才能使雛鷹喪失記憶，否則它一閉眼，便想起在山林生活的情景。只要有記憶，雛鷹便永遠(yuǎn)不會失去野性；不失去野性，誰也無法駕馭它?？吹剿d奮無比的樣子，野七知道它想起了森林的家。不知為什么，野七那略顯蒼老的臉頰上掛上了兩行淚珠。不知分別的悲涼還是放棄后的惋惜，野七向空中高高地托起亮星。

丁零丁零、丁零丁零，鷹鈴驟然有節(jié)奏地響起，亮星在小院的上空盤旋。野七瞇縫著眼睛，迎著太陽的光芒看著亮星那矯健的身姿，猛地?fù)]起巨大的手掌，喊道：“祝你好運(yùn)！亮星。”還沒等野七的喊聲落下，亮星突然一掉頭，如利箭一般直奔東北小興安嶺飛去。鷹鈴的聲音也由大變小，由近變遠(yuǎn)，和亮星的身影一道消失在秋天的陽光里。

涼涼的秋風(fēng)吹拂著野七的臉頰和胸膛，天地間突然沉默起來了，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外什么聲響也沒有。他在耳畔依然尋找那“圣響臨天”的鈴聲，他極力用眼睛在遙遠(yuǎn)的空中搜索亮星的影子，一切都消失了。他已經(jīng)理不清自己現(xiàn)在什么心情，是失落？是后悔？是懷念？抑或滿足？他不知道，他只覺得秋風(fēng)越來越?jīng)隽恕?/p>

恍惚如夢境般的日子倏忽而過，轉(zhuǎn)眼已是寒霜滿地了。高遠(yuǎn)明亮的淡藍(lán)天幕上，一行行匆匆南歸的雁陣和翱翔的鶴群從野七的頭頂上飛過，留下了一陣陣留戀的鳴叫。這叫聲在野七的心頭抹上了幾抹淡淡的哀傷。整個秋天，野七都在分別和留戀中度過。

莊稼已經(jīng)全部上場。按照先前和丘嫂的協(xié)議，野七要到丘嫂家做長工了。為了干活兒方便，丘嫂建議野七干脆把家搬到大院子里來，可野七為了自己的尊嚴(yán)沒有答應(yīng)。

野七立即進(jìn)入了角色，儼然是一家之主，指揮另外七個短工，打場入庫，然后便是等待收糧客的到來。野七除了住在自己家中以外，一日三餐便在丘嫂這里吃了。他和丘嫂同桌用餐，另外三個孩子和七個短工同桌用餐。其實(shí)飯菜都是一樣的，只是標(biāo)志身份地位不同罷了。丘嫂的模樣更加漂亮，眸子里閃爍著嫵媚的光輝，略帶笑意的嘴角總是向上微微翹著，一個勁兒地往野七的碗里夾肉、夾豆腐，晚上還為野七斟酒，閃爍的眼神里充滿了歡喜。野七心里怦怦亂跳，可表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不卑不亢，不悲不喜，依然死水一潭。行為方式仍然是循規(guī)蹈矩，每晚日頭落山的時候回到自己的草房酣睡，任月亮在房頂上含情地脈脈地注視著他，任星星在他的房頂上競相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彩，任烏裕爾河輕輕吹來的秋風(fēng)從那陳舊得發(fā)白的茅檐下拂過。他在沉沉的酣睡中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雞鳴，看到了東方黑幕上那顆閃亮無比的亮星。

丘嫂的怨恨已經(jīng)升至頂點(diǎn)，她仿佛失去了尊嚴(yán)，失去了女人特有的矜持，失去了慢慢等待的耐心，更失去了對野七真誠的愛慕。她心里反復(fù)罵著，你野七到底是不是個男人？

“為啥不住我家？”丘嫂不滿地質(zhì)問道。

“……”野七無語。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野七尤其不愿意在女人面前解釋任何問題。

“你有啥，你有啥？”丘嫂見他不吱聲，伸出一雙纖手，突然打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他心頭一顫。丘嫂眼里射出一種咄咄逼人的光芒，一口唾沫唾在地上，轉(zhuǎn)身要走。野七的一雙大手牢牢地抓住了丘嫂的雙肩，丘嫂沒有一點(diǎn)兒心理準(zhǔn)備，電光石火間，四目相對，意欲掙脫，也動彈不得。晌午的太陽停在空中，空間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凝固了，流暢無比的風(fēng)也停了，寂靜使這空間的凝固陷入一種夢幻般的境界，兩個人都分辨不出這到底是現(xiàn)實(shí)還是夢境……

“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沒有好下場的！”野七聲音極低而又極其沉重，聽不出有什么語氣。

“和我在一起的男人也是?！鼻鹕╅]上眼喃喃地說。野七從這聲音里絲毫沒有感覺到恐懼的意味，那聲音仿佛突然變成了一條游動的火蛇，爬到野七內(nèi)心深處晾曬已久的干柴上，內(nèi)心的火焰迅速燃燒起來。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躁動了起來，腦海中的欲望像一股旋風(fēng)從腦殼中鉆出來，迅速把丘嫂卷起來。他猛地托起丘嫂，拋到軟軟的翠綠色的散發(fā)芳香氣味的草堆上，猛地?fù)渖先ァ?/p>

在第一場冬雪到來前，野七再也沒有見到亮星的身影，也沒聽到過鷹鈴的響聲，即便丘嫂闖進(jìn)了野七的世界，可這并沒有改變野七對亮星的思念。喧鬧的場院上，趕牲口的小伙計的長鞭在空中噼啪作響，向前滾動的軋壓的石滾子發(fā)出的歡快樂曲，“鐵肩膀”正在和工人們講著詼諧幽默十足的笑話，這些都無法排解野七由于放棄亮星而產(chǎn)生的孤獨(dú)和寂寞。不管他在哪里，也不管他面對誰，他都在內(nèi)心深處掛念亮星。他甚至覺得亮星早已經(jīng)忘記了他。他躺在滾燙的炕頭上閉上眼睛，十分愜意地在腦海里描繪出一幅幅亮星生活的圖畫，在森林上空盤旋俯沖的灑脫矯健的身姿，和家人一起在山崖下捕食，在飛泉瀑布邊飲水，在黃昏之中匆匆回巢，在日出之時輕盈飛去。天地之間的陽光空氣統(tǒng)統(tǒng)都屬于亮星，家庭的溫暖和情感也都統(tǒng)統(tǒng)屬于亮星。沒有孤獨(dú)，也沒有彷徨，更沒有迷茫，一切都這樣平平安安，和和美美，開開心心……每天野七都在祝福和祈禱中度過。

豐厚的收成使丘嫂喜笑顏開。她也說話算話，分給野七豐收的兩成—二百石糧食。野七并沒有要那么多，只是說將贖鷹的十塊大洋和蘆花雞的一塊大洋清賬之后，再要五十石高粱賣給田大晃的酒窖燒鍋造酒，換來幾十塊大洋準(zhǔn)備過年和日常家用。野七沒到臘月就準(zhǔn)備貓冬了，再也沒有去丘嫂那兒，打算等開春播種時再去上工。丘嫂則留下“鐵肩膀”幫助照顧院子里的一切，喂牲口，收拾畜圈，晚上打更等，丘嫂給他算一個半長工的工錢。

進(jìn)入臘月的一天晌午，灰沉沉的天空中飄著清雪，日頭被嚴(yán)冬折磨得臉色慘白，有氣無力，火熱和光芒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顯示出一副病態(tài)模樣。野七站在滿是窗花的窗前想起了在冰天雪地中的亮星。“鐵肩膀”細(xì)瘦的身軀闖進(jìn)了野七寂靜清冷的院子。他是從關(guān)里逃荒過來的光棍兒，年輕時曾在縣城里的火車站扛小杠（搬運(yùn)裝卸工人）。因為他的肩膀能同時摞上兩個麻袋，別的小杠則做不到，人送綽號“鐵肩膀”。他后來醉酒打了工頭，再也干不下去了，便跑到小屯落腳謀生。

“東家請你去喝酒！”“鐵肩膀”隔著窗戶打著手勢，不管野七的態(tài)度，也沒有必要關(guān)心野七的態(tài)度，只是給東家送信，于是隔著窗戶繼續(xù)大聲說道：“快去，七哥！”

野七還沒來得及完全從思念亮星的情緒中清醒過來，“鐵肩膀”細(xì)瘦的身影已經(jīng)在院子里消失了，雪地上留下歪歪斜斜的兩行腳印。

丘嫂的院子被“鐵肩膀”拾掇得工工整整，干干凈凈，薄薄的一層清雪更使整個院子披上一層白色的地毯，在灰色的天空和淡淡的陽光下顯得和諧而寧靜。厚厚的苫葦房檐下倒掛的一串串鮮紅色的辣椒，閃爍的色彩惹人想起辣椒油的那種神秘香味。

丘嫂的宴請設(shè)在伙房的大廳里，長方的條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菜肴。大碗的豬肉燉酸菜，小盆的小雞燉蘑菇，一盤蛋黃金黃而皮殼淡綠的咸鴨蛋，席面中央便是一白瓷盆清燉魚頭，一塊塊銅錢大小的銀色油花在湯面上漂動，散發(fā)出誘人的鮮香。還有一小罐羊肉汆丸子，一碗羊下水湯，剩下的便是排列在大菜四周的小菜，紅褐色的盤醬，翠綠的咸黃瓜，金黃透亮的咸蒜，青青的咸蘿卜絲，深綠色的韭菜花，鮮紅色辣椒醬。一桌菜肴讓人感覺熱氣騰騰，豐盛無比……

丘嫂面色紅潤，坐在桌前的一端，野七和“鐵肩膀”坐兩側(cè)。野七為了顯示莊重和尊嚴(yán)，特別穿上了那件半新的灰布棉袍。兩個人簡單地對視之后，丘嫂分別給兩個人往碗里倒酒。高粱燒渾厚清爽的香氣迅速在屋內(nèi)四下散開。丘嫂分別把兩碗酒端在二人面前。

“今晚請七哥喝酒，是有件事想求您?！?/p>

野七邊吃邊喝，示意有事就講。丘嫂的廚藝確實(shí)不錯—菜做得真是有滋有味。

“明個兒進(jìn)城去買些過年的東西，想請七哥幫忙?！闭f罷丘嫂又看著“鐵肩膀”說，“叫‘鐵肩膀大哥趕爬犁，三個孩子從來也沒進(jìn)過城，帶著他們，一年到頭，讓孩子們也樂樂?！?/p>

丘嫂眼里突然閃著淚花。野七理解丘嫂的心情。受過磨難之后的女人一旦走上了坦途，最想彌補(bǔ)的就是和她走過來的子女，雖然她知道孩子們并沒有受到什么委屈和痛苦。

“去沒問題，可要有條件的。”野七端起酒碗和“鐵肩膀”的酒碗碰了一下，以示敬意。丘嫂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啥條件？”丘嫂的媚眼里閃爍著光芒，臉頰泛起紅色。

“給我和‘鐵肩膀每人做一件毛布夾袍?！币捌叩脱劭粗约耗羌胄碌幕也济抟\，他知道春天就要來了，夾袍春秋兩季都能穿。

“行，這是啥條件，你們不說我也想著呢！”

去城里來回五十多公里，“鐵肩膀”二更天就起來忙活了，挑著馬燈開始喂拉爬犁的牲口，先是細(xì)細(xì)地鍘了一捆谷草，然后把泡好的豆餅、高粱、谷草拌勻，這是最好的牲口飼料，一般有重要活兒的時候，主人才用這種拌料喂牲口。接著，他在爬犁上鋪了木板，在木板上又鋪上幾張老羊皮，在老羊皮上面又鋪上了一床棉被，這些都是為三個孩子和丘嫂準(zhǔn)備的。

野七也早早地來了。為了避寒，他先是在自家喝了一碗高粱燒，然后換上老羊皮襖，腳下穿上氈疙瘩，頭頂貉殼帽子。長長的貉毛柔順地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只能看到長滿了濃密胡子茬兒的下頜。

小屯在黎明前此起彼伏地響起了雞鳴，一時間興奮和沖動感染了院子里的每一個人。三個笑嘻嘻的孩子被毛皮衣服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僅僅露出兩只眼睛。他們被搬上爬犁，然后又被蒙上棉被。

丘嫂今天刻意打扮一番，身穿光亮的紅白色火狐皮祅，頭戴一頂高高的黑褐色的水獺帽，腳下則是一雙反毛的鹿皮靴。雖裹得嚴(yán)實(shí)，但仍映襯出她那婀娜的身段，和那副橢圓白皙的臉龐，閃亮的紅唇更是讓人聯(lián)想到成熟時紅紅的高粱，一身上下看上去氣質(zhì)華貴而儀態(tài)非凡。

啟明星剛剛升起來的時候，一行人隨著“鐵肩膀”的一聲清脆的鞭響開始了一天的行程。兩頭豆青色的騾子拉著爬犁打著響鼻，輕輕地駛出村口。

深冬的雪原在靜靜的晨曦中慢慢地顯露出自己博大的胸懷。又一個黎明睜開自己睡意蒙眬的眼睛，注視著這沼澤深處的古老雪原，欣賞著這烏裕爾河冬天的凝重和神奇。一道道起伏伸展覆蓋積雪的漫岡被飛速行駛的爬犁拋在身后，迎面撲來的又是一道道高低起伏的銀灰色的原野。前方，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已經(jīng)露出了幾縷淡淡的黃色，又一天的嶄新的太陽即將升起，順著東去的大道，縣城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

日頭升起兩竿高的時候，這架來自烏裕爾河沼澤深處的爬犁駛進(jìn)了孟家老店。城西各屯來往的車輛全都在這里住宿、打尖。孟家老店的誠信熱情讓城西各屯的莊稼人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安頓好牲口之后，一行六人到成衣店和百貨店買衣服、辦年貨，丘嫂又特意在城中的一家首飾店為三個孩子買了三件打著精美生肖的銅制連心鎖，算是孩子們的新年禮物。丘嫂履行前言，花了四塊大洋給野七和“鐵肩膀”各買了一件毛布長衫，雖然不是夾袍，但也帶著襯里。他們從街西到街東，從街南到街北，走進(jìn)所有店鋪，最后又在西來順燒麥館吃了幾屜燒賣。日頭偏西的時候，整個縣城因為交織在上空的炊煙而顯得光線暗淡。每個人都酒足飯飽，談笑風(fēng)生，趕著爬犁離開孟家老店，迎著落日，開始?xì)w程。

兩頭拉爬犁的騾子依然興奮，在孟家老店歇了一天，它們的體力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步伐比來的時候快了許多。飛快的爬犁在滿是暮色的雪原上騰起了一團(tuán)團(tuán)雪霧。小屯越來越近了，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看見屯頭那片黑黑的榆樹林。

遼闊的雪原已經(jīng)開始陰暗下來。爬犁上的人們都失去了白天的興致，歸心似箭了。

眼前的一道長滿各種雜樹的長岡被這條通往縣城的大道攔腰壓斷，年深日久，形成了一條名副其實(shí)的道口，在這方圓幾百里的沼澤地里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走狼口。每到暮色重重的傍晚，這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狼群。一般情況下，小屯的人們絕不在這個時間從這里通過。幾年前，小屯的一個接生婆也是趕著黃昏時分去東屯接生，就在這里和接她的快要當(dāng)爸爸的小伙子一起被狼吃掉了；產(chǎn)婦聽到這個消息之后，也驚悲而死。那條小生命也最終因為這些殘酷的變故而最終沒能來到這個世界。黃昏嚴(yán)禁經(jīng)過走狼口，是小屯的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恪守的一條規(guī)則。

冷風(fēng)吹過，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突然在野七的心中掠過。他周身突然抖了一下，汗毛也麻酥酥地豎了起來。但他還是堅信，再有兩袋煙的工夫爬犁就能進(jìn)屯了。

“嗷—”一陣嗥叫聲突然從身后傳來，暮色重重的雪原突然變得恐怖起來。

向后望去，林邊一匹三條腿的狼，正嗥叫著召集同伴。

爬犁上的人們一齊驚叫起來。野七心頭一顫，經(jīng)驗告訴他，只要有一匹狼出現(xiàn)，大批狼群就會馬上集結(jié)在一起。“鐵肩膀”平日的詼諧幽默變成了驚慌失措，他拼命地驅(qū)趕牲口，長長的鞭梢不時地在空中炸響，爬犁飛快地向小屯沖去。丘嫂緊張地抓住野七的胳膊：“七哥，這可咋辦？”野七沒吱聲，他已經(jīng)清醒地意識到現(xiàn)在面臨的嚴(yán)峻形勢，他更加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在這架爬犁上的分量。作為男人，在這個女人和三個孩子面前，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后邊的十幾匹狼瘋狂地追趕過來，在狼群的后邊，還有幾十匹狼從林子里接連竄出，在雪原上卷起黑色的旋風(fēng)。三個孩子驚叫起來。丘嫂絕望地死死地抓住野七的胳膊?！拌F肩膀”胡亂地晃著大鞭猛烈地抽打牲口，嘴里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著?？蛇@一切似乎都是無濟(jì)于事。狼群距離爬犁越來越近，它們血紅色的舌頭和閃著綠光的眼睛，使爬犁上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大難已經(jīng)臨頭了。野七突然搶過“鐵肩膀”的長鞭，雙手抓住鞭桿的兩頭兒猛地在腿上一磕，咔嚓一聲棗木鞭桿被折斷，剩下的鞭梢部分交給了“鐵肩膀”，大聲喊：“快，誰也不要回頭，奔屯里。”誰也沒再說什么，好像只有丘嫂拼命地拉了他一把。他猛地掙脫，順勢滾下爬犁，雙手握著鞭桿，一個翻身站在大道中央“啊”的一聲大喊，像是一尊石刻的巨人，突然挺立在狼群之前。第一批狼群被阻擋在腳下。短短的幾秒鐘，爬犁飛快地越過長岡，奔屯里逃去。

“嗷—嗚—”一團(tuán)團(tuán)卷起的黑霧在野七的腳下停住，從后邊趕來的頭狼，率先開始對他展開攻擊。野七看清了那家伙脊梁骨的黑色鬃毛，就在那狼撲上來的一瞬間，野七一鞭桿狠狠地砸在它的腰上，嗷的一聲，那狼癱倒在地，有氣無力地呻吟著。沒過幾秒鐘，圍住他的狼越來越多，那些狼開始攻擊他。他的腿和前胸及身體多處被咬傷，最糟糕的是他的體力已漸漸地虛弱下來，揮動鞭桿的動作越來越緩慢了……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倒下就會立即被這群狼吃掉。此時的他已經(jīng)深信這一結(jié)果即將發(fā)生，他的腦海先是一片空白，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畫面閃過：先是剛剛記事兒的時候，坐在船頭，在黑幽幽的河面上看著自己的那張臉，這是他第一次對烏裕爾的認(rèn)識；緊接著便是娶媳婦洞房花燭的時候，當(dāng)他嗅到那濃密黑發(fā)散發(fā)著一股只有女人才會發(fā)出的氣味，這是女人烙印在他記憶中的印象；再有就是父親在臨終之前的那雙充滿著無奈和留戀的眼睛，那雙眼睛已經(jīng)由時間這個工匠越來越生動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之中；還有就是丘嫂棱角分明的那張紅色的嘴唇……一幅幅清晰的、模糊的、熱烈的、灰暗的、完整的、破碎的、真實(shí)的畫面在他眼前閃過……他不甘心在這暮色深重的雪原上讓這幫畜生用這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在眼前一黑的瞬間，腦海中的系統(tǒng)屏幕已經(jīng)灰暗下來，生的渴望讓這個即將暗淡的屏幕劃過一顆亮星，他猛然想起那只掛著祖?zhèn)鼹椻彽凝堹?，他在心里大聲喊：“亮星—亮星—亮星！”這絕望的，用心喊出的沉默的聲音突然匯成了一股強(qiáng)大的聲波，穿透灰沉沉的天空，震撼著四下空曠的雪原。他一邊本能地呼喊著亮星，一邊機(jī)械地?fù)]舞那半截兒棗木鞭桿，想著丘嫂他們已經(jīng)脫離了險境，心里總算踏實(shí)了許多……

他終于覺得自己再也站不住了，打算放棄一切了。突然，空中響起丁零丁零的清脆鈴響。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扶住，讓他站穩(wěn)腳跟。腳下的那群狼突然停下了對野七的攻擊，恐懼地躲閃著。空中閃電般尖嘯著沖下幾十只龍鷹，一大群的龍鷹已經(jīng)布滿了天空。那些沖到前邊的龍鷹，它們鋒利如鋼鉤般的喙，頃刻之間便把野七腳下群狼的眼睛摳出，狼群中不斷爆發(fā)出慘痛的嗥叫。

狼群迅速地潰散。沒有受到攻擊的狼逃到遠(yuǎn)處的榆樹林里，那些失去眼睛的狼則沒有方向地亂竄。鋪天蓋地的鷹群攻擊著狼群。頃刻間，狼群就被來自空中的攻擊打得七零八落，它們有的眼睛垂在嘴下，有的頭皮被撕開，有的陷在雪堆里哀嚎著，等待著龍鷹們的宰割……野七覺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中驚醒過來一般，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能分清哪些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現(xiàn)實(shí)，哪些是虛無縹緲的夢幻。他覺得自己的臉上淌著血，腳上的氈疙瘩已經(jīng)被狼撕碎，腳下陣陣發(fā)痛。那只取名“亮星”的龍鷹，撲棱棱地站落在他的左肩，若無其事地在翅膀的羽毛上擦拭沾滿血污的喙，并時時地向遠(yuǎn)處張望著，那架勢像是一個最高指揮官觀察著戰(zhàn)場上的一切。在野七和亮星的周圍則是一群龍鷹圍著幾十具野狼的尸體咬著，撕著，吞咽著……

黑暗、靜謐的雪原中充滿了血腥氣味，異常凜冽的寒風(fēng)刮過來又刮過去，天空上越來越多的星斗驚奇地打量著這雪原上的一人一鷹。亮星站在野七的肩頭靜靜地看著野七充滿淚痕的臉。野七沒有去撫摸龍鷹的羽毛，也沒去擦拭那只金質(zhì)的“圣響臨天”。野七任亮星站在自己的肩頭，手里提著那根半截兒棗木鞭桿，一步一步地向小屯走去……

突然，小屯的林子后面閃出無數(shù)只火把，頓時燒紅了雪原的夜空，同時傳來男女老少的呼喊。他知道那是丘嫂喊來接應(yīng)的父老鄉(xiāng)親……

野七第三天中午才醒過來。屋子里溫馨暖和。街上已經(jīng)傳來孩子們迎接新年的歡笑聲和零星的爆竹聲。丘嫂悄悄地告訴野七，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野七平靜地看著窗外刁斗上的亮星，對著丘嫂紅潤的臉頰說：“再賣給我?guī)字惶J花雞，錢從工錢里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