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薇
“亭”作為中國古代園林景觀中十分重要的景觀現(xiàn)象,有時甚至占據(jù)著景觀中的中心地位,它所包含的文化方面的意象含義更是值得進行深入研討。自唐代起,“亭”意象逐漸走向成熟,“亭記”這一散文文體也開始發(fā)展興盛。本文以柳宗元“亭記”散文為例,對其中所涉及的“亭”意象及其產生的不同組合進行探究,一窺中國古代“亭”及“亭記”的發(fā)展。
一、中國古代“亭”及“亭記”的發(fā)展
“亭”,相傳是由魯班因見其妹小蓮用荷葉來遮陽擋雨,從而獲得啟發(fā),為民眾建立的用以勞作間休息的簡單建筑。這個說法概括了亭最基本的功用,也就是用來休息。時至今日,當人們在行走途中看到亭時,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依然還是想要進亭進行暫時的休息,其次才是進行景觀的欣賞?!巴ぁ币辉~的出現(xiàn),大約始于春秋戰(zhàn)國前后,甲骨文、金文中均未見有“亭”字,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亭”字,是先秦時期的古陶文和古璽文。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中寫道:“亭,民所安定也。亭有樓,從高省,丁聲。”亭還具有驛站、“亭障”(用于邊塞防守)等用途,同時,在漢代“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漢書·百官公卿表》),是鄉(xiāng)以下的一種行政機構的名稱。至晉代,崇尚自然的風氣漸漸興起,人們喜好宴飲等詩文聚會活動,如王羲之著名的《蘭亭集序》就是出自蘭亭集會。至隋代,統(tǒng)治者再次遷都洛陽,在此修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西苑。據(jù)《大業(yè)雜記》載:“隋煬帝,建西苑……其中有逍遙亭,八面合成,結構之麗,冠絕今古?!币话阏J為這便是亭作為造園要素進入人工園林的起始,亭的景觀作用則更加顯著。唐宋開始,亭從皇家園林到私人園林的發(fā)展都呈擴大之勢,如位于四川成都的新繁東湖便是一座距今一千多年的唐代園林,園主人為唐代著名宰相李德裕。到了明代,私人園林發(fā)展越來越興旺,對于園林的論述出現(xiàn)了許多專門論著,如明代計成的《園冶》就是一部專論亭的著作,包含了相當多的景觀建造論述。到了清代,亭的發(fā)展幾乎達到了頂峰,無論是水上、水邊、山上、園中等各個地方,幾乎“無處不亭”,亭變成了標志性建筑物,在蘇州等地方甚至呈現(xiàn)連片出現(xiàn)的亭組。亭在其樣式上具有許多講究,如幾個角,它的形狀,它的組合方式,它的建造材料,它的功能等都有不同的講究。同時,亭在人文內涵中也包含了不同的方面,如在政治、經濟、社會、宗教、民俗民風等各個方面都具有的“文化性”。
從“亭記”的發(fā)展來看,在漢代就有枚乘的《梁王菟園賦》、司馬相如的《上林賦》等敘寫皇家宮苑的賦。張衡在《西京賦》中提到:“廓開九市,通阛帶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毕啾扔谠姼?,賦可以更好地進行景觀的鋪陳描述。魏晉時期,山水詩歌將審美意趣帶向了自然山水,如《洛陽伽藍記》中就含有大量關于園林的記載,同時在社會上也興起了建造園林的風尚。同時,文人的酬唱雅集活動也相應展開。南朝陳時,尚書令江總留有《永陽王齋后山亭銘》一文,這是第一篇創(chuàng)作亭記的先河。到了唐代,在大量園林建筑的興旺發(fā)展之上,記敘園林的散文也大大增加了數(shù)量。魏晉六朝時期的“記”是記敘之意,記園林的作品的“園記”文體意義尚不明確。到了唐代,開始以“記”體形式記敘園林。徐師曾在《文體明辨·記》中寫道:“《文選》不列其類,劉勰不著其說,則知漢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宋代寫意園林高度發(fā)展,擁有《洛陽名園記》等按照地域匯集園林的園記集。李誡的《營造法式》是中國第一本詳細論述建筑工程做法的官方著作,對于研究唐宋建筑的發(fā)展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而到了明清時期,園林著作的數(shù)量也大大增加,如李漁的《閑情偶寄》、王世貞的《游金陵諸園記》等,分析亭與其他景觀的關系,對于景深等觀景效果的處理也有詳細論述,可以說在各方面都達到了無比豐富的程度。
二、唐代園林中“亭”和“亭記”的發(fā)展
正所謂“無亭不成園”,園林在古時也被叫作“園亭”或“亭園”,足以體現(xiàn)亭包羅萬象的顯著特征。到了唐代,皇家園林、寺觀園林、私人園林均獲得了很大的發(fā)展,而亭的數(shù)量也比起其他的園林建筑物獲得了顯著增加。唐代的皇家園林主要位于長安、洛陽兩京地區(qū),出現(xiàn)了以大明宮、太極宮、興慶宮為主的三大宮殿群。唐代儒釋道三教并行使得后傳入的佛教文化迅速崛起,無論是在城市中還是在郊野都存有寺觀園林的身影。唐代以前,主要是私家園林向皇家園林學習;唐代以后,多是皇家園林向私家園林取法。在園主人的類別區(qū)分上,分為皇親國戚、士大夫群體,以及平民百姓。士大夫因其是文化修養(yǎng)的代表,又分為政治地位較高、經濟實力較強的士大夫與地位較低、生活品質較為樸素的士大夫,如王維“輞川別業(yè)”就屬于第一種,而杜甫的“杜甫草堂”屬于第二種。根據(jù)園主人的身份不同,其園林建筑的風格樣貌也必然不同。在唐代園林的稱呼中,包含“亭”的園林稱呼就有山亭、園亭、水亭、溪亭、池亭、亭子等。公元618年至907年間,興慶宮中的沉香亭開啟以亭作園林主景之先河,同時,私家宅園中也開始競相筑亭?!巴び洝弊鳛閳@記中以亭命名的一種,當以園記發(fā)展作為觀照,園記作為唐代園林龐大數(shù)量的一個呈現(xiàn),尚且處于發(fā)展的早期,因此,唐代的“園記”文,從標題來看,大多較為簡單,以紀實的模式呈現(xiàn),如以園中主要建筑進行命名,如韓愈的《燕喜亭記》;或直接以地名加人名的形式進行命名,如柳宗元的《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同時,在園林中的“亭”“堂”的建筑命名同樣也十分簡潔,不同于后來的寫意傾向?!皥@記”自唐至宋在發(fā)展過程中經歷了從正體到別體、尊體與破體的變化?!皥@記”的正體是以敘事為主,兼以議論。尤為重要的是,園林史家所總結的中國古典園林的特點,如本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建筑美與自然美融糅,詩話的情趣,意境的涵蘊等,此時已基本形成。
三、柳宗元園林散文中所涉及的“亭記”
在柳宗元“記亭池”的散文中,標題直接出現(xiàn)“亭”的共有七篇,這七篇文章的題目構成較為簡單,即亭所處的地理位置加建造亭的亭主人(居住者)加亭的名字加“記”,簡潔明快,十分清晰。在正文中,園主人多為前來任職的官吏,對地方上實施良好妥當?shù)恼撸沟谜ㄈ撕?、民意暢達,并在此地建亭;之后再寫亭的建造過程;最后描寫建造完成后的景象,并說明寫作的原因。對選擇造亭的地方的描寫,多集中于桂州、永州、柳州這三個地方。在《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中,描寫廣西桂林的景色為:“桂州多靈山,發(fā)地峭堅,林立四野。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凡嶠南之山川,達于海上,于是畢出,而古今莫能知?!贝颂幟鑼懥斯鹆侄盖偷娜荷街兴霈F(xiàn)的訾家洲。山包圍江,江包圍洲,而亭的選址又在洲中,展現(xiàn)出一片寬闊的大景。與此景相反的是《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臨于荒野藂翳之隙,見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勝。步自西門,以求其墟。伐竹披奧,欹側以入?!贝弈茉谟乐葸M行亭的選址時,發(fā)覺在茂密的樹木之間存在著突出的怪石,于是決定前往探究。但這個地方因為竹林茂盛,無法直接進入,需要“伐竹披奧”。做完砍伐的工作以后仍然只能側著身子進入,說明了入口之狹。這與桂林景色便全然不同了。
園林的基本單位是景象。亭的景象便由它本身的構造,以及處于它周遭的人造景象與自然景象進行穿插與結合。如果從亭本身的特點來看,首先它建造所選取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亭不同的實用功能,如《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中建造于馬退山山頂?shù)拿┩ぃ煨秃啒?,氣韻悠然,“是山崒然起于莽蒼之中,馳奔云矗,亙數(shù)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馬退山位于眾山環(huán)抱之中,而又為眾山中之最高,呈現(xiàn)出眾星捧月之勢,而茅亭又建造于山頂,作為閑暇時與眾人游覽之亭,它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不需要與平地上所建的亭子一樣精美細微,反而是無須剪裁,留出空白—“以白云為藩籬,碧山為屏風”。亭本體雖看起來簡單,但實際上因地勢較高,山頂流云環(huán)繞于亭內,山上清爽的氣息也鋪滿亭內外。由此可見,此亭人工痕跡較少,而自然痕跡占比更大,顯現(xiàn)出一番颯爽情趣。其次,有的時候亭記并非只以一座亭為中心進行記載,也可能是多個亭臺共同形成的景象群,如《零陵三亭記》中便是從山底到山頂依次建立了俯清亭、湘秀亭、讀書亭。此三座亭與整座山結合,飛鳥與游魚、池塘、瀑布、山峰皆能欣賞。動與靜、大與小的整合使得整個景象都富有生動的氣息。如果從游興和園居的動靜角度來講,亭園作為游覽欣賞從而逐步展開的一幅畫卷,它的欣賞視角就是動態(tài)的,如果是作為園居居住于其中的實用作用的話,它整體的景致就是以靜態(tài)展現(xiàn)于園主人視角之內的。在柳宗元所記載的園記作品中,既有單純用來游覽的,也有用來居住的,但更多的是兩種功能共存的亭園。
由上得知,亭記的意象并不僅限于它本體的構造,園記文章的文字并不長,其中還有包含敘事的內容,對于景色的描寫部分字數(shù)就更加需要剪裁。如果從文章選取的景物角度來看,《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的茅亭雖構造簡潔,幾乎沒有修飾,但它不僅僅與海拔最高的馬退山綁定,更是和亙數(shù)十百里的群山所綁定的,所以它是大中之小,因地理位置“以壤接荒服,俗參夷徼,周王之馬跡不至,謝公之屐齒不及”,因此“巖徑蕭條,登探者以為嘆”。其先描寫大范圍的概括性景觀,再將視角集中于大面積的群山之中最高的馬退山山頂上的茅亭,同時配上園主人登山的動態(tài)游覽過程,最后在這中心一點上節(jié)奏平緩,令人身心舒暢。文章中雖然沒有描寫群山的色彩,但可以想見在未經開發(fā)的原始群山中,青色的大色塊綿延展開,再配上素琴之素、流云之白、日落之霞光。如果說“一種具有實用價值的時空藝術風景畫、中國的所謂‘山水畫,是用繪畫藝術的手段再現(xiàn)三度空間的自然風景于二度的平面畫幅上,是在平面上經營空間。詩文則用語言、文字描寫空間”(楊鴻勛《中國古典園林藝術結構原理》),詩文通過剪裁,仍然可以展現(xiàn)出園林三度空間的藝術描寫。如果說園林內的景色是對于大自然景色的概括,而園林亭記又是在概括的基礎上進行再敘述的,那么園林的思想感情也是其與自然所不同的核心。這一點在《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中對于所建造的亭臺構造的精細之處可以得見。在這篇亭記中,柳宗元還描寫出了另一派動象,即空間中的時間、天氣等對于亭園內外景觀所產生的變化。由于亭內早晚光線的不同,景色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柳宗元便從日出之時和夜晚兩個不同的時間分開進行描述?!叭粘龇錾#骑w蒼梧。海霞島霧,來助游物?!卑滋焯柹?,云煙向西方飛去,海霞、島霧都來增添了景致。在這些景物的空隙之處,還有月檻聳立在曲折的溪流之間,風榭顯露在幽靜的竹林之內。這就是人工與自然的精妙結合了。到了夜晚,“列星下布,灝氣回合,邃然萬變”。群星密布,白茫茫的霧氣四面籠罩,深遠莫測,瞬息萬變,使人產生超脫于塵世之外的感想。四季、晨昏、風雨、晴晦的變換使得不僅是景象的變換,連帶著身處其內的人的精神情感變化也大大不同。柳宗元被稱為“記之正體”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