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愛夢想

我們常掛在嘴邊的“很久”，其實是白駒過隙，瞬間便成過往；而“將來”，倒意味著無限的長久，所以人生才值得期待。就如太陽照在河流上，照在草木上，即使只是笑意吟吟擦肩而過，也會照亮一天的心情。

順子與我的關(guān)系，大概就類似于這種。那天，我從她店門前經(jīng)過，猛然覺得這用竹簾、舊桌椅裝飾的店堂像是在哪里見過。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室內(nèi)物品沉靜，數(shù)枝蘆葦詩意地插在瓷瓶里；杯盤壺盞錯落有致地放在書桌上；還沒有裝框的油畫掛在白墻上，畫上山如黛，水橫波，風(fēng)輕撫，恍如宋詞里的江南落在了眼前；而那些半人高的瓶子上，手繪著枝葉闊肥的牡丹、海棠，那花并不熱烈綻放，只是少少的半枝葉、一瓣花、幾縷沾露的清香，滿目的盛唐意境?？上У晏玫拈T鎖著，店家也不曾在門上留個通常的三言兩語，比如吃飯去了，即回。連個告示都沒有，是不會做生意呢，還是不肯為之？不得而知，充滿懸念。而我因喜歡店內(nèi)的腔調(diào)，竟然就守在門前，想等店家來后，進到室內(nèi)細細看看。

不多久，店家來開門了。這就認得了順子。

順子淡淡地笑著，有問必答，有種客氣的禮貌，但不是熱情。天很熱，她將一件襯衫式的白棉布連衣裙穿出了一種雍容的好看，神態(tài)自在而矜持。我打量了一下店內(nèi)的裝置，琳瑯滿目，瓶瓶罐罐高高低低地擺放著，沒有突出的重點，樣樣都值得細看。

我看中一款泡巖茶的梨壺，高腰身的壺型有利于聚集巖茶獨有的高香。順子說這把壺出水好，可以試試。

注上一壺水之后，我拎起壺便覺得手感尚可，但壺嘴出水不是特別有力，這是設(shè)計時沒有把握好壺嘴的弧度，而且壺體傾斜30度以上時，壺蓋處有滴水現(xiàn)象，這是止口處的收口沒做好。

順子應(yīng)該也看到壺蓋處在往下滴水了，但她并不著急忙慌地開口解釋。

我說，蠻好的，就要這把吧。

順子說，要不要換一把？有些人會認為這個壺口不是很完美。

我說，做到嚴絲合縫并不難，機器磨口，模具壺，或者人工反反復(fù)復(fù)磨都能做到。

順子說，我們的壺都是自己做的，純手工。

我細細打量著，這只壺是釉上彩，壺上用靛青和鵝黃手繪一串枇杷和一兩根樹枝，氣韻沉著。我說，我買壺是用來泡茶的，瓷與陶與紫砂并不一樣，因為一層釉的原因，瓷壺的透氣性受到影響，但壺里的茶葉也要透氣的，泡茶不是燜茶。

后來，快十年下來了，這只壺一直放在我的手邊。壺上那串枇杷常常讓人想到春風(fēng)浩蕩。世上哪有完美的事呢，追求完美的過程是比完美更讓人心動的。這壺跟我還挺有眼緣，早早晚晚地看書，一抬眼，它就在手邊，像春天里的一幅小景，怡神。

壺是順子的丈夫方強的作品。方強是畫家。他們夫婦倆每年都會在江西的三寶鎮(zhèn)住上幾個月，找一家窯，在那邊燒壺，方強在壺上手繪作品。那些闊肥的花果枝葉、清瘦的花語意境都是方強畫上去的。

順子是青島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南京的一家設(shè)計公司工作，有一天參加朋友聚會，認識了方強。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兩個人成家立業(yè)?，F(xiàn)在，順子和方強的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了。一直沒問順子的大名，大家都一直順子、順子地叫著。叫著、叫著，似乎也能感覺到自己面容安詳、心情祥和，如春風(fēng)拂面。

我有時會順路到順子的店里來看看。她把店鋪叫作工作室，在南京河西一個雜亂的大市場里，在一個批發(fā)鞋子、毛巾、拖把的店鋪林立的地方，她的文藝工作室立于其中，倒顯得特別好看。她說，這里房租便宜。

有人問她，你的工作室賺錢嗎？

順子說：賺的，但不多。我是很滿足的，總要保留一點風(fēng)骨去追憶前輩和面對后輩。

順子是個有夢的人，她過的日子應(yīng)該就是夢里想要的樣子。

瓷器出窯時的成功率通常只有70%，從這一點上來說，想要掙大錢是不太可能的。順子對此倒是看得很淡，她對于熱愛的東西也可以豪擲千金，不計成本，就像每年跑去江西租房、買土、拉坯。順子說，沒什么特別的原因，為了一份喜歡就跑過去了：“瓷器進了窯之后，是無法想象它出窯后的樣子，它在窯火里千變?nèi)f化，恰恰就是這種無法干預(yù)、無法預(yù)期的東西特別令人著迷。”

順子對世俗流行的東西天生欠缺欲望，但對于人情往來中的暖意，她卻特別珍惜。她的工作室里有一種葉子特別闊大的茶葉，茶葉袋上寫著“外婆茶”幾個字。順子說，有個好朋友的外婆住在南方的古村里，院子里有棵很老的茶樹，每年春天，七十多歲的外婆會采茶烘茶，然后把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茶葉分裝成小袋，送給不同地方的大小朋友。順子也給我裝了一些，我至今放在家里沒舍得喝，袋子上也寫了“外婆茶”三個字。秋天，順子還會收到鄉(xiāng)下奶奶寄來的柿子。順子說，她能通過果實感受各地不同溫差下農(nóng)作物自然形成的色彩、造型。她把柿子放在工作室里，柿子每日里都不相同的豐富多變的色彩讓她看不夠，摸不夠，與她這滿屋姹紫嫣紅的色彩各自獨立又相互陪襯。

去順子那里，每次總能談點什么。順子和我說，青花有上百種不同的顏色。青花只是一個世人口中的名稱，人們以為青花就只是一種，這是誤讀青花，甚至輕慢青花。關(guān)于青花的話題，除了順子，沒有適合的人可以談。每回從順子那里回來，我再與人聊到器物時，都小心又小心，不是怕暴露自己見識短淺，而是怕自己的無知誤傷了器物。器物不會說話，而人有靈活的嘴和舌，不能用無知去傷害無法辯解的器物。

姚男是從俄羅斯留學(xué)回來的鋼琴家，她和家里人都喜歡順子店里的瓶瓶罐罐，經(jīng)常去掃貨。順子貼心地跟她說：要注意節(jié)奏，不要光憑著喜歡就買，要看看可有地方放。姚男把那些小物件歸置得很好，茶盞里放只佛手，茶壺里泡著紅茶，茶杯里茶湯透明清澈。姚男說，別看這些小東西不起眼，但往家里一擺，就感覺磁場特別安穩(wěn)，很養(yǎng)神。

順子的故事里有一種可愛，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都不是那么志得意滿，甚至還有一些不能與人言的意難平，這些東西在順子溫潤如玉的日常里似乎都有了落腳的地方。順子大學(xué)讀的是設(shè)計專業(yè)，刪繁就簡是設(shè)計重要的本質(zhì)，所以她在努力的同時，始終避免過度用力，而是在洞悉生活本質(zhì)的基礎(chǔ)上不染一塵，保持著夢想一如青澀時的輕盈。

王小平：自由職業(yè)者，愛好閱讀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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