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鵬
(1.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蕪湖 241002;2.亳州學院中文與傳媒系,安徽亳州 236800)
漢朝末年是中國古代瘟疫的高發(fā)期,疫災頻次不斷增加,在漢獻帝時期達到了一個波峰。而這一時期,又是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關鍵期,以三曹七子為代表的文人群體,掀起了中國詩歌史上文人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潮。那么,建安文學高潮的到來與瘟疫達到波峰之間有無聯(lián)系?如果有聯(lián)系,又構成怎樣的聯(lián)系呢?這便是本文關注的焦點。
瘟疫,在我國古代又常被稱作“疫氣”“疾疫”“傷寒”“癘”“疫癘”“瘴癘”等,其主要特點是具有傳染性和流行性,如《說文解字》即將“疫”解釋為“民皆疾也”[1]。而建安文學,在文學史上一般指漢獻帝建安元年(196)至魏明帝景初三年(239)這一時期的文學。因此,本文選取這一時期的疫情進行探討,分析其對文學所產(chǎn)生的影響。根據(jù)《后漢書》《三國志》等文獻記載,在這一時期內(nèi),共發(fā)生瘟疫10 次,其中建安十三年(208)和二十二年(217)的瘟疫,對文學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近年來,學術界對中國中古時期的瘟疫與社會已有系統(tǒng)的研究成果,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材料基礎①關于中國中古時期瘟疫與社會的關系研究,鄧云特在《中國救荒史》,陳高傭在《中國歷代天災人禍年表》,宋正海在《中國古代重大自然災害和異常年表總集》,張?zhí)m生等在《中國自然災害地圖集》,孟昭華在《中國災荒史記》,袁祖亮等在《中國災害通史》,劉滴川在《大瘟疫:病毒、毀滅和帝國的抗爭》中都分別作了不同程度回顧,比較有代表性,本文不再贅述。;對漢末瘟疫與建安文學關系的研究也有所涉獵,但主要圍繞瘟疫導致重要作家的去世,強化了文人的生命意識和自我意識,增強了文人對文學意義和功能的認識等方面展開②代表性論文有楊鈞期、桑東輝《漢末“大疫”與建安文學疾疫書寫及魏晉文學走向》(《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高陽《論疾疫對生命意識文論的形塑》(《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劉昌安《建安疾疫與文學書寫》(《陜西理工大學學報》2020第4期)等。,顯然是抓住一點,不及其余。有鑒于此,本文擬從漢末疫情對社會、文學盛衰和文學風格所產(chǎn)生的影響展開系統(tǒng)討論。
漢末是我國歷史上的瘟疫高發(fā)期,而且呈現(xiàn)出越到后來越頻繁、越嚴重的趨勢。僅漢獻帝建安年間至魏明帝景初年間這一實際由曹氏家族掌控的歷史時期內(nèi),就爆發(fā)大疫10次之多,對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F(xiàn)根據(jù)文獻整理如下表③本表的制作,參閱了張劍光《略論兩漢疫情的特點和救災措施》(《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附表《兩漢疫病流行情況表》;秦妍《漢末三國之際瘟疫探略》(《湖北文理學院學報》2019年12期)附表《漢末三國疫情表》。:
表1 建安至景初年間(196—239)大疫情況表
據(jù)上表,建安文學所處的歷史時期,瘟疫爆發(fā)的頻度約為23.26%,這明顯高于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千年疫災斗爭史——彰顯民族偉大精神》專欄所統(tǒng)計的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20.99%,以及先秦兩漢時期的5.74%,隋唐五代時期的12.40%。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史書中雖未明確記載建安元年(196)爆發(fā)大疫,但根據(jù)張仲景的敘述,建安元年(196)至建安九年(204)期間,瘟疫帶來的影響,并不亞于一次大疫。綜合以上,并結(jié)合其他文獻的記載加以分析,筆者認為漢末瘟疫對當時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這主要表現(xiàn)在:
1.漢末瘟疫對人口、經(jīng)濟的直接影響。瘟疫是一種流行性烈性傳染病,其直接危害是導致大量人口染病甚至死亡。如張仲景所說其宗族“其死亡者,三分有二”[2];曹植所述“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3]215;《三國志》所載吳赤烏五年(242),“士眾疾疫,死者十有八九”[4]1383等,都說明了瘟疫殺傷力之大。而透過曹操赤壁之戰(zhàn)時“士卒饑疫,死者大半”[4]1118“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4]31;司馬懿哥哥司馬朗“遇疾卒,時年四十七歲”[4]468;曹丕《又與吳質(zhì)書》“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5]110等記載,可見疫情已波及社會的各個階層。另據(jù)金兆豐《中國通史·食貨篇》統(tǒng)計,漢桓帝永壽二年(156)時,全國戶數(shù)約1 600 萬,人口約5 000 萬。至三國末期,魏國戶數(shù)約66 萬戶,人口約443 萬,蜀國戶數(shù)約28萬戶,人口約94萬,吳國戶數(shù)約55萬戶,人口約230 萬,即三國合計戶149 萬戶,人口767 萬[6]。人口銳減,正如陳群上疏魏主時所說:“喪亂之后,人民至少,比漢文、景之時,不過一大郡?!盵7]當然,人口銳減不能完全歸因于瘟疫,但瘟疫的作用實在不容小覷。而且為躲避瘟疫,幸存的人們又會加速遷徙,這又反過來加速了瘟疫的傳播。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導致了經(jīng)濟的疾速衰退。
農(nóng)業(yè)社會生產(chǎn)力的下降,主要表現(xiàn)為田地荒蕪,糧食歉收。歷史文獻中關于這一時期缺糧的記載并不少見,如李傕、郭汜占據(jù)長安時,當?shù)亍肮纫货迨f,豆麥一斛二十萬,人相食啖,白骨委積”[8]?!霸B在河北,軍人仰食桑椹。袁術在江、淮,取給蒲嬴。民人相食,州里蕭條?!盵4]14“(劉)備軍在廣陵,饑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盵4]874曹操與呂布相持,“太祖乏食,(程)昱略其本縣,供三日糧,頗雜以人脯”[4]429。大的軍閥勢力尚且如此缺糧,甚至出現(xiàn)人吃人的現(xiàn)象,平民百姓又何以自存呢?
人口銳減,糧食匱乏,有限的資源必然成為各路軍閥爭奪的對象,而誰掌握的兵源、物資多,誰就更可能在戰(zhàn)爭中獲得勝利。
2.漢末瘟疫對軍事、政治的間接影響。首先,漢末瘟疫造成人口銳減、經(jīng)濟衰退,直接影響了各路軍閥對戰(zhàn)爭資源(兵源、物資)的獲取,間接影響了戰(zhàn)爭勝負。此時,戰(zhàn)爭資源的核心問題是糧草問題,解決的方式主要是屯田,曹操、諸葛亮、孫權都曾開置屯田?!段簳份d:“(曹操)是歲乃募田許下,得谷百萬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積谷。征伐四方,無運糧之勞,兼滅群賊,克平天下?!盵4]14由此可見屯田意義之重大,曹操在漢末率先實施屯田,且效果顯著,迅速增強了軍隊戰(zhàn)斗力。那為何要依靠屯田,而非其他生產(chǎn)方式呢?孟昭華《中國災荒史》說:“(屯田)這種辦法雖然服從于當時政治、軍事的需要,不少帶有軍事色彩,直接為供應軍隊糧餉服務,但它十分明顯地具有災荒戰(zhàn)亂中生產(chǎn)自救的性質(zhì)。既是一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措施,也具有抗災救災的積極意義。”[9]曹氏選擇屯田,就與疫災后的自救有很大關聯(lián)。曹操在建安元年(196)“始興屯田”[4]14與上表張仲景“建安紀年以來”[2]的疫災描述,應非時間巧合,此為一證;建安十四年(209),曹操“令曰:‘自頃已來,軍數(shù)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長吏存恤撫循,以稱吾意?!脫P州郡縣長吏,開芍陂屯田?!盵4]32十三年(208)大疫,在十四年(209)即下令撫恤,并進一步修浚芍陂,在芍陂灌溉區(qū)域內(nèi)(即“揚州郡縣”)屯田,此為二證。綜上,疫災直接影響了軍閥對戰(zhàn)爭資源的獲取,而選擇適當?shù)木葹姆绞剑查g接影響了戰(zhàn)爭勝負。
其次,瘟疫的流行還可直接影響戰(zhàn)局。例如,《三國志·朱然傳》載:“魏遣曹真、夏侯尚、張郃等攻江陵……時(朱)然城中多腫病,堪戰(zhàn)者裁五千人。”[4]1306又如吳國權臣諸葛恪為樹立自己的威信,率軍攻魏,在進攻新城時,“士卒疲勞,因暑飲水,泄下流腫,病者大半,死傷涂地”[4]1438。戰(zhàn)敗回師后自己也遭殺害。也可能因為這一時期瘟疫影響戰(zhàn)局的事例太多,以至于三國末期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利用瘟疫來贏得戰(zhàn)爭,譙周《仇國論》就說:“因余之國(蜀)小,而肇建之國(魏)大,并爭于世而為仇敵。……肇建之國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邊陲,覬增其疾而斃之也?!盵4]1029
3.漢末瘟疫對三國鼎立格局的潛在影響。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zhàn)爆發(fā),學界普遍認為曹操兵敗赤壁的原因在于孫吳使用了火攻,而《三國志·周瑜傳》所引《與孫權書》中曹操則稱:“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盵4]1265《三國志·吳主傳》中也有相似記載:“燒其余船引退,士卒饑疫,死者大半。”[4]1118可見,赤壁之戰(zhàn)曹操敗于火攻的說法仍存疑點,但瘟疫影響戰(zhàn)局則是肯定的。這場疾疫的威力實在不容小覷,“時曹公軍眾已有疾病,初一交戰(zhàn),公軍敗退”[4]1262,說明在戰(zhàn)役開始之前,疾疫已在曹軍中流行;“過領汝南兵以解圍,頗復疾疫”[4]450,說明連增援部隊也被感染了,足見疾疫波及之廣?!按笠撸羰慷嗨勒摺盵4]31“死者大半”[4]1118,說明死者眾多。瘟疫雖不是構成曹操赤壁戰(zhàn)敗的決定性因素,但的確讓曹軍戰(zhàn)斗力大打折扣。那么,瘟疫影響了赤壁之戰(zhàn)戰(zhàn)局,而赤壁之戰(zhàn)奠定了三國鼎立的基礎已為學界公認,故瘟疫對三國鼎立格局的潛在影響并非虛言。
由上所述,漢末瘟疫造成人口銳減、經(jīng)濟衰退,直接影響了戰(zhàn)爭資源(兵源、物資)、戰(zhàn)爭勝負,因此也間接影響了政治格局的形成。人民為躲避戰(zhàn)亂與瘟疫,軍閥為爭奪兵源與物資,大規(guī)模、強制性的人口遷徙時有發(fā)生。文人或置身在這血與淚的遷徙中,或恫瘝一體,這樣的社會生活必將引發(fā)文人價值觀的改變?!拔淖?nèi)竞跏狼椤?,疫情在客觀上刺激了新的文學風尚的發(fā)生。
漢末瘟疫對社會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在此背景下,文學也發(fā)生了新變。文人的不斷遷徙與大量死亡,不時改變著文學隊伍的結(jié)構構成,引發(fā)了文學生態(tài)的改變。而死亡陰影的籠罩,又促使文人生命意識的不斷加強,文學主題也得以刷新,可以說瘟疫也影響了建安文學的盛衰。
1.瘟疫的頻繁爆發(fā),促使文人不斷遷徙,影響了建安時期文人的生活狀態(tài)。
疫情的爆發(fā),往往會出現(xiàn)“富者不得自保,貧者無以自存”[10]的社會現(xiàn)象,百姓紛紛外逃,流民激增。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短期內(nèi)會導致田地荒蕪,從而加劇經(jīng)濟的蕭條。為爭奪人口以補充兵員和物資,各割據(jù)勢力又在交戰(zhàn)中大量擄掠人口,強制遷徙到自己的轄區(qū)。在這被迫或自愿的遷徙隊伍里,有一個特殊的群體——文士,瘟疫像影響普通百姓一樣影響著文士的生活狀態(tài),而文士的生活狀態(tài)往往又直接反映到文學作品中。
許靖的遷徙是個典型的例子。許靖字文休,漢末名士。先在朝中任尚書郞,后因擔心被董卓所殺,先后投奔孔伷、陳祎、許貢、王朗等人,與孫策攻王朗前與家屬俱避難交州士燮,并受到禮遇。后來益州牧劉璋征召許靖,靖由此入蜀,而后又為劉備所用。他的不斷遷徙,有政治、戰(zhàn)爭等顯性因素,但疫情這一隱性因素也不容忽略,這在他的書信里也能找到蛛絲馬跡。他在回復曹操征召的信里,不無悲傷的寫道:“靖尋循渚崖五千余里,復遇疾癘,伯母殞命,并及群從,自諸妻子,一時略盡。復相扶持,前到此郡,計為兵害及病亡者,十遺一二?!盵4]966“此郡”指交州,在遇到疾癘后,“復相扶持,前到此郡”,則為躲避瘟疫無疑了。當然,許靖不是孤例,其本傳即說他“自流宕以來,與群士相隨”[4]966,雖今已難以確考“群士”組成,但文士結(jié)隊遷徙,則肯定的。
在“群士”遷徙中,受到疫情影響,且對文學產(chǎn)生直接影響,就是荊州文士群體。初平元年(190),劉表繼任荊州刺史。是時,北方戰(zhàn)亂頻仍,荊州在劉表治下卻逐步呈現(xiàn)出政局安定、經(jīng)濟發(fā)達的局面。劉表本人也是漢末名士,他優(yōu)遇外來文士,一時間文人薈萃,荊州文化及文學繁榮一時。建安十三年(208),曹操進軍荊州,同年爆發(fā)赤壁之戰(zhàn),戰(zhàn)后曹操退回北方,并將很大一部分文士帶回,為鄴下文壇的繁榮儲備了文才。那么曹操的這次遷徙,除為擄掠人力資源外,有無疫情因素影響?從曹操遷徙荊州文士群體的目的來看,當有躲避瘟疫的動機。前已述及,曹操兵敗赤壁的原因眾多,但瘟疫極大程度地削弱了曹軍戰(zhàn)斗力則是事實。北方軍隊南征,不適應南方濕熱天氣,經(jīng)常會發(fā)生疫病,如呂后七年(前181),漢軍大舉征討南越,建武二十四年(48),馬援征討長沙武陵五溪蠻,氣勢洶洶的征伐最終都在疾疫的打擊下悄然結(jié)束。曹操熟讀史書,對這些不可能不清楚,只是孫權派兵攻占江夏,圖謀荊州,引起了曹操的警覺,遂迅速率兵南下。從事后曹操的信件及政令來看,他對忽略瘟疫因素相當后悔。其《又與彧書》說:“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其人見時事兵事,過絕于人。又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常言‘吾往南方,則不生還’。然與共論計,云當先定荊?!盵11]66曹操緬思奉孝,當不是因郭嘉死后身邊缺乏“過絕於人”的謀士,而是追悔忘卻郭嘉告誡,出兵前忽略了瘟疫這一重要因素。面對疫情帶來的失敗,因事而思人。在建安十四年(209)的《存恤令》中,他特別指明了“或遇疫氣”[11]44帶來的災難,并強調(diào)了自己的不得已,最后“存恤撫循”[11]44,可謂是亡羊補牢。由此可以推斷,中原文士隨操北上,固然有回歸故土、擇主而依的原因,但是規(guī)避南方瘟疫,也不能說沒有影響。
綜前,可以看到,瘟疫改變了文人的生活狀態(tài),導致他們不斷遷徙,而每當他們遷徙到一個地方,又往往會促進當?shù)匚膶W的繁榮,王粲自荊州歸于鄴下就是典型例證。
2.瘟疫的頻繁爆發(fā),導致大量文人離世,影響了作家隊伍的結(jié)構構成。
建安十三年(208)瘟疫,荊州文士們懷著“違世難以回折兮,超遙集乎蠻楚……行中國之舊壤,實吾愿之所依”[12]的心情離開了南方瘴癘之鄉(xiāng),瘟疫并未對他們產(chǎn)生直接沖擊,他們成功地躲過了一劫。然而,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并未眷顧這群才俊們,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陳琳、應玚、劉楨都因感染瘟疫而離世。“七子之冠冕”[13]428王粲也死于這一年,去世之時才41歲。關于王粲的死因,尚有爭議,但感染瘟疫而死的可能性較大。建安二十一年(216),曹軍在司馬朗、夏侯惇、臧霸等帶領下征吳,行軍到居巢時,出現(xiàn)了疫情,許多官兵染病,連時任兗州刺史的司馬朗也不幸染病身亡。據(jù)史書記載,王粲也參與了這次南征,“建安二十一年(216),從征吳。二十二年(217)春,道病卒”[4]599,這難道僅僅是時間上的巧合嗎?另外,在皇甫謐《針灸甲乙經(jīng)》序中,記載了張仲景為王粲看病的故事:“仲景見侍中王仲宣時年二十余,謂曰:君有病,四十當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湯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湯而勿服。……終如其言?!盵14]這則故事雖近乎傳奇,也未明言王粲所得何病,但張仲景因目睹瘟疫危害而著《傷寒雜病論》世人皆知,故事將兩人捏合在一起亦非偶然。又,王粲為何“嫌其言忤”?是什么病讓他諱疾忌醫(yī)?當然有可能是麻風病,但當時對瘟疫也很忌諱,相傳民間多稱“瘟疫”為“牢瘟”或“獄疫”,士大夫認為“瘟病”“疫病”不雅,才改稱“傷寒”。所以,筆者認為王粲所染之病為疫病的可能性較大。這樣,建安文學的主將,除孔融、阮瑀已經(jīng)去世外,剩下五人皆在疫年離世,建安文學的創(chuàng)作激情隨之落幕。
總的來說,建安十三年瘟疫摧毀了原本繁榮的荊州文化圈,而為躲避瘟疫,寓居荊州的文人又遷徙到北方,繁榮了鄴下文壇的創(chuàng)作隊伍。而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又給鄴下文壇帶來了沉重打擊,代表作家紛紛離世,文學創(chuàng)作也開始轉(zhuǎn)向??梢哉f,疫情不斷刷新著這一時期的文學生態(tài)。
漢末建安時期,文人的生命意識開始覺醒,但在疫情影響下,不同歷史階段的社會狀況和士人心理又有殊異。因此,慨嘆生命短促、人生無常雖貫穿建安文學始終,但從《古詩十九首》到建安文學的各階段,文人對生命的審美體認也呈現(xiàn)出差異性。
產(chǎn)生于亂前漢末社會的《古詩十九首》,出于游歷洛陽以求宦達的中下層文人之手,詩中充滿了生命之嘆?!叭松斓亻g,忽如遠行客”[15]329“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15]330,在這浩大永恒的時空里,生命個體顯得是多么渺??;“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15]332,在這四時遷變中,人生何其短暫。這種生命之嘆由失意之感催生,畢竟眼前洛陽的富貴繁華與自己仕途的坎坷偃蹇形成了巨大反差。在此境遇下,是“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15]330,執(zhí)著的價值追求;還是“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15]329,及時行樂?但不管怎樣,他們都是在重新探尋生命的意義。
建安文人的生命意識承接《十九首》而來,但較之更為濃烈,也更為復雜。建安紀年以來,天下板蕩。面對民不聊生,儒家價值本位的生命意識再度成為主調(diào),此時的文人士大夫少了一些《十九首》中的頹廢傷感,多了幾分關注蒼生的悲憤蒼涼。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11]4,遍地白骨無人掩埋,雞鳴不聞荒無人煙,慘絕人寰的景象描寫,表達的是詩人對國已不國的極大悲憤,對苦難人民的極度同情。王粲《七哀詩》“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16]18,饑婦棄子,子泣母涕,身處絕境中的不得已,期盼的是生的奇跡。詩人雖渴望有漢文帝一樣的明主治世,但此時戰(zhàn)亂不已,徒留下一聲長嘆。
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zhàn)后,退回北方的曹操痛定思痛,一方面致力于經(jīng)濟的恢復,得當?shù)木葹拇胧┦怪性昂颖钡貐^(qū)較快地實現(xiàn)了繁榮;另一方面,求賢若渴,但總?cè)丝诘臏p少必然導致精英的相應減少,所以不得不再次下令求賢。北方經(jīng)濟的恢復,時局相對穩(wěn)定,給鄴下文人燃起了實現(xiàn)儒家價值人生的希望,他們渴求“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3]185。但曹操《求賢令》卻說:“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乎?又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盵11]45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人都可任用,是人才緊缺時的不得已之舉,卻導致了儒家道德本位的崩塌,鄴下文人面對新的選才標準,在對傳統(tǒng)價值生命觀的反思中又浸透迷茫。于是,享受當下也成為鄴下文人的主流意識,他們宴飲游樂、斗雞走馬,有心情、有余暇,南皮之游、西園之游,圍繞在曹丕、曹植兄弟周圍的貴游活動充滿了歡樂氣氛。
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使文人的生命意識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轉(zhuǎn)筆。如果說建安二十二年之前的瘟疫,上層文人并未身處其中,他們感受到的痛苦,緣于他們對天下蒼生的關注,那么,這一次,“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5]110,死亡近在咫尺,對生命本體的關注成為他們生命意識的主調(diào)。曹丕《與王朗書》就發(fā)出了對生命的追問:“疫癘數(shù)起,士人雕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5]109這一追問來源于因“生命的現(xiàn)實存在與有限存在的矛盾,生命的主體存在與群體存在的”矛盾[17]而產(chǎn)生的焦慮。曹植《說疫氣》“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蜿H門而殪,或覆族而喪”[3]215,語言簡練,內(nèi)容紀實,在看似尋常的字里行間,訴說著天下蒼生的困頓,浸透著生命遷逝的焦灼。這也便有了《薤露行》“天地無窮極,陰陽轉(zhuǎn)相因。人居一世間,忽若吹風塵”[3]529的憂嘆。親歷親聞這疫情的肆虐,生命的凋謝,以曹丕、曹植為首的建安文人無法擺脫現(xiàn)實的生命之重,只好在仙界追尋對生命的超越。不過,曹丕“與我一丸藥,光耀有五色。服藥四五日,身體生羽翼。輕舉乘浮云,倐忽行萬億”[5]41,騰云駕霧一翻,又回到了“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觀”[5]41的現(xiàn)實世界;曹植“人生不滿百,歲歲少歡娛。意欲奮六翮,排霧陵紫虛”[3]323,期望翱翔仙境,幻想“壽同金石,永世難老”[3]487,但其實他也不信鬼神。他們“游仙”,只是表達對自由生命精神的渴求。
由上來看,建安士人的這種生命意識雖承《古詩十九首》而來,經(jīng)漢末的大動亂、大災疫而更趨濃烈與復雜。親歷親聞的社會慘狀加深了他們對生命危淺、朝不保夕的憂思,開始關注生命本體。建安二十二年(217)大疫,與其說加深了他們對死的恐懼,不如說導致了他們對生的茫然。建安士人的迷茫使他們走近仙境,但現(xiàn)實人生的執(zhí)著,又使他們不可能獲得道家對死亡的超然心境。不過,這一次走近,卻成為建安文學的轉(zhuǎn)關,更成了兩漢文化轉(zhuǎn)向魏晉的內(nèi)在動力。
漢末以前,雖不乏傷懷之作,但宏大敘事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漢末瘟疫的肆虐,影響了建安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強化了他們的生命意識,反映到文學創(chuàng)作上,就表現(xiàn)為濃烈的死亡意識。建安時期,抒寫疾病死亡的作品大量涌現(xiàn),從而刷新了文學主題。
1.應用文體中的疾疫書寫。連年的瘟疫威脅著人們的生命與健康,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人們的心頭,這種社會恐慌首先在政令、書信、論說等應用文體中留下了哀傷的印痕。
建安十四年(209),曹操所下的《存恤令》就有這一鮮明特征。“自頃已來,軍數(shù)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而仁者豈樂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無基業(yè)不能自存者,縣官勿絕廩,長吏存恤撫循,以稱吾意?!盵11]44建安十三年(208),曹軍南征時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疾疫,赤壁失利,將士死傷。為提升士氣,下達了此令。既是公文,內(nèi)容就必須周密、實事求是;既為提升士氣,行文則要避免悲傷,又不失情感。曹操以紀實的手法,敘寫近年來數(shù)次征戰(zhàn),又遇疾疫,將士死亡骸骨不歸,夫妻離別不能團聚,百姓流離故土難回。既不能回避現(xiàn)實,又要壓抑悲痛,但字里行間的哀傷說明他并非罔顧百姓,只是“不得已”而為之。關鍵落實在撫恤上,而對各級官員撫恤的嚶嚶叮囑背后,投映著滿目的皚皚白骨。
司馬朗在建安二十二年(217)的瘟疫中死去,臨終前,遺囑道:“刺史蒙國厚恩,督司萬里,微功未效,而遭此疫癘,既不能自救,辜負國恩。”[4]468軍中爆發(fā)疫情,司馬朗親自巡視,送給湯藥,本為救人而自己卻被感染。遺囑簡短,卻兩提國恩;身荷重任,卻微功未立,為救將士而終不能自救,“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壯中浸透著生命的無奈。
直面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曹丕感慨頗多,兩次提及這場瘟疫的影響。其《與王朗書》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shù)起,士人雕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5]109《與吳質(zhì)書》又說:“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盵5]110王朗是其素所敬重之人,吳質(zhì)是其摯友,曹丕信中推心置腹,毫不避諱地訴說疾疫帶來的痛苦?!杜c王朗書》開頭即以對偶揭示生命的渺小,加之頻繁來襲的疫災,更平添了天年難盡的惶恐與悲哀。對價值人生的深刻思考,最終期盼寄托于一行行風干的文字之中?!杜c吳質(zhì)書》追憶起昔日的歡樂場,本以為“百年己分,可長共相?!?,卻忽然間“零落略盡”,生命無常的痛苦憂傷浸透在字里行間。“年行已長大”[5]111的蒼涼,又引發(fā)了“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5]111的悲慨。死亡既然是無法改變的人生宿命,對死的焦慮便引發(fā)了對生的珍惜,“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5]111。
曹植《說疫氣》文字不長,但紀實成分很重:“建安二十二年(217),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室蓬戶之人耳。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焉。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盵3]215這是一篇論說文。在對偶和排比的運用中,描述建安二十二年(217)疫情造成大量貧賤百姓死亡的殘像,尤其怵目驚心!批評了時人“鬼神所作”的觀點,對比分析了生活條件不同階層的人群染病概率,并對致疫的原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小短文直面死亡,堅韌的追求抗疫的方法,在客觀冷靜的論說中蘊含著關心民瘼的熾烈情感。
由上看來,建安時期的應用文寫作,不回避瘟疫災難,不掩飾死亡恐懼,在紀實性的疾疫書寫里,透露著對個體生命的堅韌追求,對天下蒼生的熱烈關注,語言中浸透著傷痛而又不失生命的溫度。
2.純文學中的悼亡主題。藝術來源于生活,現(xiàn)實的災難和應用文體的書寫,必然影響詩賦等純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不同的是,相較于實錄,建安文人詩賦更注重藝術的升華。這類作品,較少直接提及疾疫,但頻繁表現(xiàn)“死亡”這一母題,特別是建安二十二年(217)后,悼念亡者、寄托哀情的作品數(shù)量明顯增多,悲悼對象也由普泛而更趨具體。
《古詩十九首》中也有對死亡的直接描寫,如《驅(qū)車上東門》詩歌開頭即描繪了北邙山的墳墓壘壘、陰森死寂?!膀?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盵15]332“陳死人”即久死之人,但其是誰,因何而死,詩人并未親見,也與詩人毫無關系,詩人只是要借其表達“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15]332的感慨,思考生命的歸宿。自我生命自覺的悲哀情緒容易激起閱讀者的共鳴。漢末喪亂則加深了建安初期士人對生命內(nèi)涵的理解,對群體生命的關注促使這一時期以“死亡”為主題作品的增多。前所提及曹操《蒿里行》、王粲《七哀詩》,“白骨露于野”“白骨蔽平原”的滿目瘡痍,即為典型。
建安十三年(208)及二十二年(217)大疫后,悼亡作品數(shù)量明顯增多。曹丕《悼夭賦》,悼念年十一而亡的族弟文仲:“感遺物之如故,痛爾身之獨亡。愁端坐而無聊,心戚戚而不寧?!盵5]78亡者既是宗族之愛,遺物又在目前,詩人既在悲憫他人,又是感傷死亡的近在咫尺?!恫苌n舒誄》:“如何昊天,雕斯俊英。嗚呼哀哉!唯人之生,忽若朝露。促促百年,亹亹行暮?!盵5]88胞弟曹沖英年早逝,多年后遷葬再次觸動曹丕,“唯人之生,忽若朝露”的生命短促的焦慮,成為揮之不去的陰影。曹植《王仲宣誄》先記寫王粲的身世、文章,后深情敘寫他們的友情,誄文由重述生平功德向抒哀情的轉(zhuǎn)變明顯;《金瓠哀辭》《行女哀辭》表達三年而亡二女的悲痛,訴說“天地長久,人生幾時”[3]145的感慨。其他如曹植《曹仲雍誄》,曹丕、王粲、應玚等《寡婦賦》,王粲《傷夭賦》等,皆以悼亡為主題,悼亡對象都與作者息息相關,悼人傷己并存于詩文之中。雖然這些作品所哀悼的死者,未必死于瘟疫,但是疫情所造成大面積死亡,更強化了這種心理陰影,于是士人對死亡的恐懼和迷茫在文學中彌漫開來。
疫情背景下,建安文人空前關注“死亡”這一母題,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悼亡詩、悼亡賦,悼亡對象由普泛大眾走向親朋好友,由悲憫蒼生而感嘆事涉己身。這一文學遺存就如同釀酒的酒曲,注入到正始文學中,使其挽歌也好,游仙也罷,都浸透了濃濃的悲劇色彩??梢哉f,漢末疫情關乎文學的盛衰與主題的刷新。這種影響有時間接隱蔽于作品背后,有時則直接表現(xiàn)于作品之中。文學的盛衰與主題的刷新必然影響文學風格。
《文心雕龍·時序》說:“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zhuǎn),建安之末,區(qū)宇方輯……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13]403漢末社會大動亂,文化學術也隨之動蕩不安,建安后期,北方漸趨太平。對于建安文人來說,既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也享受到北方的安定,這種深刻的生活體驗,使他們的筆下,既有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觸目驚心,也有宴飲游樂、斗雞走馬的歡聲笑語??v觀建安文學,深沉的憂患意識和堅韌的進取精神貫穿始終,整個文學風格表現(xiàn)出慷慨悲涼的特色。但建安文學的發(fā)展也具有階段性,不同階段的文學風格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
第一階段:從建安元年(196)至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zhàn)前,文學風格以悲涼感傷為主調(diào),但不絕望消沉。面對戰(zhàn)亂造成的人間慘像,耕耘文壇者“遭亂流寓,自傷情多”[18]??兹谧约骸皻v試諸難”[19]837,寫盡“國遭兇荒”[19]836;蔡琰目睹“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15]199的殘像而無限悲憤;曹操《薤露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11]3描繪漢室傾覆的深沉憂傷;王粲“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16]18則是無奈的感慨,詩人無不直抒愀愴悲傷之感。但這一階段的作家并不消沉,久亂思治,理想尚存??兹诟桧灢懿佟皬穆宓皆S巍巍,曹公憂國無私”[15]197就是因為感受到國家有了新希望;楊修《許昌宮賦》“儉則不陋,奢則不盈?!瓚{玉幾而按圖之,想往昔之興隆”[20],對“新宮”的贊美,飽含著對魏國勃興的期許;王粲《登樓賦》“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16]37,直言希望國家統(tǒng)一安定,自己可以施展才能。雖然在這一階段作品中,理想抒寫并不占主流,但卻開啟了下一階段文學的昂揚風貌。
第二階段:為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zhàn)后至建安二十二年(217)大疫前,是建安文學的全面繁榮,文學風格慷慨激揚的階段。是時,退回北方的曹操著手整肅地方官民事宜,苦心經(jīng)營鄴下新都。北方經(jīng)濟迅速得到恢復,有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雞鳴達四境,黍稷盈原疇。館宅充廛里,士女滿莊馗”[16]34的景象。而“唯才是舉”用人制度改革,又使一批杰出的文人先后投于曹操麾下,形成了著名的鄴下文人集團。這批文人大多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又曾多次隨曹操出征,聚居鄴下又享受其安閑豪華的生活。豐富多彩的生活,對文學影響深遠。雖然也有一些宴飲、應制之作,頗受后人詬病,但整體風貌則昂揚向上。一方面,詩歌的理想色彩明顯增濃,如王粲《從軍詩》“輸力竭忠貞,懼無一夫用”[16]30“身服干戈事,豈得念所私”[16]31“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16]32;陳琳“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15]332,人生苦短,及時建功立業(yè)的慷慨之情洋溢在詩中。建安之杰曹植,更是滿腔激情,《白馬篇》塑造的游俠少年,武藝超群,捐軀報國,表現(xiàn)了詩人的偉大抱負。另一方面,感傷的筆調(diào)仍然存在,曹植《送應氏》“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焚燒……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3]3,敘寫親眼目睹的洛陽殘破景象;曹丕《燕歌行》所敘寫的少婦思夫之情的纏綿悱惻,應是對“家室怨曠”社會現(xiàn)象的折射。
第三階段:為建安二十二年(217)大疫后至魏明帝景初三年(239),是建安文學的衰落期。這一階段,許多重要作家或病逝,或被殺,文壇頓時暗淡失光。這一時期文壇對生命本體的關注,使文學風格轉(zhuǎn)向深沉哀婉,曹植是為代表作家。曹植的昔日文友相繼離世,而自己的境遇也因政治斗爭的失敗日趨惡化?!兑疤稂S雀行》《贈白馬王彪》《雜詩》六首、《吁嗟篇》《怨歌行》《箜篌引》等作品深刻地反映了這種遭遇,早期的濟世情懷轉(zhuǎn)化為此時的憂生之嗟,詩歌中飽含痛苦與憤恨?!顿洶遵R王彪》在敘述了自己的難堪境遇后,發(fā)出了“天命與我違”[3]364的人生感嘆,他怎么也沒想到同胞兄弟曹彰來到洛陽就突然死去,兔死狐悲,人生朝露之悲,互相纏繞,使年僅32歲的詩人,就有了“年在桑榆間”[3]364的暮年心理,悲痛哀婉之情在此被推向高潮?,F(xiàn)實中的苦難,又不能總是直言無諱,便只得托意為游仙中的快樂。他說“九州不足步,愿得陵云翔”[3]491,他說“昆侖本吾宅,中州非我家”[3]492,他說“齊年與天地,萬乘安足多”[3]492,看似灑脫地舍下了人間的羈絆,但天上人間的鮮明對比,反而突出了不盡的憤慨與苦悶。
從以上三個階段建安文學風格的嬗變,也可以隱約地看出疫情對文學風格的轉(zhuǎn)變所產(chǎn)生的影響。概括言之,至少有以下三點:
一是中國古代的亂世不在少數(shù),為何第一階段作家表現(xiàn)的“遭遇亂離”卻尤為感人?很大原因在于,漢末的社會慘像本就不亞于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動亂時代。動亂常有,而像漢末這樣既戰(zhàn)亂不斷,又疫情連年的時代卻是少有。前所引張仲景“其死亡者,三分有二”,曹操“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即是戰(zhàn)亂與疫情相伴而生造成的慘像。所以,類似“千里無雞鳴”的描寫應當就是寫實而非藝術夸張,而“漢末實錄,真詩史也”[21]的評價則適用于這一階段更多的作品。我們是否可以說,疫情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這一階段文學“悲涼感傷”的風格特點,也使這種“悲涼感傷”更為真實感人?
二是赤壁之戰(zhàn)以曹操的失敗而告終,為何文人卻對他充滿信心紛紛前來投效,鄴下文學也展現(xiàn)出慷慨激昂的風貌?疫情因素不容忽視。前已述及,赤壁敗后,曹操很快宣稱戰(zhàn)敗是瘟疫所致,而《三國志》等文獻也多次記載曹軍此時爆發(fā)疫情,說明曹操刻意宣傳了疫情對戰(zhàn)局的影響。將戰(zhàn)敗歸因于瘟疫的不可抗力,更有利于鼓舞士氣、提升信心。而以屯田為主的災后經(jīng)濟政策,以《存恤令》為指導的災后撫恤政策,為北方經(jīng)濟的恢復與發(fā)展奠定了基礎,為曹操日后征伐、為鄴下文人創(chuàng)作都提供了堅實的經(jīng)濟支撐。疫情導致人力資源匱乏而被迫短暫實施的“唯才是舉”人才政策,使得人盡其用、人以群分,促進了鄴下文人集團的形成。一方面,瘟疫影響了赤壁之戰(zhàn)戰(zhàn)局,遲滯了大一統(tǒng)的進程,為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相對自由的氛圍;另一方面,曹操在疫后所采取的這些進步政策,使文人經(jīng)濟上有了保證、政治上有了依靠、利祿上有了希望,這一時期的文學也必定是自信的、昂揚的、向上的。
三是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直接波及文壇,“徐、陳、應、劉,一時俱逝”[5]110,一個時代的文學代表人物就此隕落,文學風格必然發(fā)生改變。第一階段關注天下蒼生的悲涼感傷但不消沉,第二階段展現(xiàn)的以筆為劍渴求報效獻身,共同構成了“建安風骨”的文學風格,但經(jīng)歷大疫之后的幸存文人,很難再顧及建功立業(yè),他們轉(zhuǎn)而關注個體生命,在文學作品中抒發(fā)著不盡的哀傷。在第三階段,雖然以曹植為代表的哀婉之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政治失意的影響,但“興廢系乎時序,文變?nèi)竞跏狼椤盵13]408,這個世情內(nèi)涵豐富,自然也包括疫情引發(fā)的疾病死亡的因素。
由上看來,建安文學慷慨悲涼風格的生成,離不開漢末疫情下的社會背景。建安文學風格從悲涼感傷到慷慨激昂再到深沉哀婉的轉(zhuǎn)變,也與疫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漢末疫情對文學風格的轉(zhuǎn)變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縱觀漢末中國人遭遇瘟疫的歷史,中華民族歷經(jīng)磨難,堅強不息。漢末瘟疫的發(fā)生,引起了一系列連鎖反應。人口銳減,經(jīng)濟結(jié)構遭到破壞,社會結(jié)構趨向瓦解,政治局勢動蕩不安,文化觀念發(fā)生變化。建安文學是在疫情背景下形成,繁榮,又走向衰落的。疫情對于建安文學的影響,不僅僅在于造成幾位重要文人的死亡,更重要的是催生了士人生命意識的覺醒,觸發(fā)他們思考人與瘟疫間的關系、生與死的關系,最終留之于文字,形之于文學。死亡主題勃興,文學漸趨蒼涼。但建安士人身上有一種韌性,這種韌性或許就是連年的疫情成就的,他們當然恐懼死,但他們向死而生,百折不撓。所以,即使是讀他們的游仙詩,你也會發(fā)現(xiàn)他們骨子里仍是現(xiàn)實的、理性的、執(zhí)著的,而絕非虛無縹緲的。建安士人終不能獲得道家對死的超然,建安文學走向衰落,而伴隨著魏晉疫情,正始文學又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