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萬村

陳志發(fā)

題記：每一個村莊都應(yīng)被人記起。無論是她的過往，還是她的現(xiàn)在。因為她可能是你唯一的寄身處，也可能是你生命中非經(jīng)過不可的一個補給站。

一

萬村其實只是一個鎮(zhèn)級的山村。在19歲以前，我不知道這個名字，也不知道有這個地方。是一紙通知單把我和它聯(lián)系到了一起：經(jīng)局里研究決定，您被分配到萬村小學(xué)任教。望及時報到。時間為1989年8月。

烈日炎炎。我懷揣著通知單，騎著父親的二八式自行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獨自一人投奔向一個迷迷糊糊的地方。方向也是迷糊的。路是沙石路，兩旁的烏桕樹一片灰白，偶爾有輛汽車搖搖晃晃駛過，樹冠上便呼啦啦騰起一團塵土，露出青綠的顏色，隨即又被新掀起的漫天灰塵覆蓋。過箬坑、店前，再到界田——當(dāng)時除就讀的師范學(xué)校外，我的生活范圍也僅限于此。離家最多二十公里。我那時根本不知道外面天地廣闊及自己眼界的狹隘，每天只知捧著個書本死讀書——萬村在哪呢？厚厚的卡其布藍色上衣已被汗水浸濕，我用穿著塑料拖鞋的腳支住自行車，向一個村人問道。

青山在眼前延綿不絕。我似一條倉皇之獸，一直往里鉆。鉆進一個山谷，看到村莊以為到了，有人告訴我：萬村還在前面呢。又一頭鉆進一個山谷。山谷套山谷。從早上的七點，一直到近中午，擦洗過的自行車上又已停滿了塵土。

幾聲犬吠，是萬村對我最早的歡迎詞。

我扶著自行車，在路人指引下，穿過兩旁低矮的瓦屋，繞過一個池塘，又拐過幾個彎彎繞繞（山村瓦房的布局都是犬牙交錯的），才走進了一個近乎四合院的院子里。一個胖墩墩的中年人接待了我：萬村小學(xué)就是這里了。

二

我躺在床上，四處一片死寂。一張長書桌擺在床前，是唯一的“家具”。讀書時的木箱被塞在床底下。剛被石灰粉刷過的墻上白蒼蒼的一片，在進門的一側(cè)，貼著小虎隊、孟庭葦和費翔的彩色照片，多少給房子添了點生氣。

這是個星期天。我為了省來回三元的車費，沒有回家，選擇了躺在學(xué)校里。其實對面還住著兩家：董老師和余老師，他們兩家夫妻都是老師。我沒有去串門。我不知怎么去串門。師范日常熱熱鬧鬧，像是一幕劇的前臺；后臺的光景，才是淡如水的生活本真。就如現(xiàn)在，寂靜，猙獰，恒久。

窗前的那棵梧桐樹，真是綠呀。它就站在操場的一角，樹冠蓬蓬勃勃，樹葉蒲扇那么大，陽光照下來，碧透碧透的，葉脈清晰可見。經(jīng)過窗口，有幾片葉影投在床邊的墻上，像是皮影戲，恍恍惚惚的。我聞到了梧桐葉清新的味道，聽到了吱呀吱呀熱鬧的蟬鳴。

我走出了我的房間。

三棟火車皮一樣的平房教室組成一個“冂”字形，中間就是操場。操場若大，土質(zhì)地面停了淺淺一層灰土，除了那棵綠得發(fā)亮的梧桐樹，就什么也沒有了。

三

認(rèn)識小舒，是在鄉(xiāng)政府的食堂里。他是一個修理家電的學(xué)徒。他師傅因兼賣電視機、收錄機而成了一個暴發(fā)戶，住在村頭一棟小樓房里。那時電視機才剛普及，大多是黑白的，董老師家在黑白電視機屏幕前放一張塑料片，就成彩色的了。余老師原是本校校長，因感年歲已高力不從心便主動退了下來。他家買了一臺收錄機——里面有一朵水晶蓮花，一通電，蓮花瓣就變成五彩的，轉(zhuǎn)呀轉(zhuǎn)，好看極了——就是從小舒師傅那買的。一問，要400多，我聽了直咋舌。

沒事時，我和小舒就在村里瞎轉(zhuǎn)悠。

萬村，不是一萬個村莊的意思，而是村里的大姓是“萬”。萬氏據(jù)說是唐朝從本縣花橋鄉(xiāng)漁塘村遷來的。當(dāng)時，也許看中了村后高峻蔥郁的楊梅山，也許看中了村頭那一大片平整的水稻田。誰知道呢？如今作為一個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卻沒有該有的繁榮和氣勢。一個大大的水塘，好似村莊的心臟，所有的房子都圍著這個水塘而建：左側(cè)，是鄉(xiāng)政府大廈，其實也就兩層，不過除了兩三棟民居小樓外，它是少有的高建筑。右側(cè)，就是村民居所了。一條扁擔(dān)樣狹窄的鄉(xiāng)路，緊挨池塘穿村而過，它就是萬村唯一的大街了。如果能從高處俯視，整個萬村就好似一張嘴唇（鄉(xiāng)路就是唇齒之間的那條縫），狹長而又緊湊。

從村尾到村頭，我和小舒慢悠悠地閑逛。小飯館、供銷社、包子鋪、裁縫店、郵電所、糧管站依街臨門。鄉(xiāng)政府對面的一段馬路，是最熱鬧的菜市。炸油條、炸油絲粿的支起一個鍋，煙熏火繞；賣蔬菜的沒有案臺，只沿路擺在地上，這些蔬菜都是自家種的，又嫩又青翠；屠夫們當(dāng)街宰殺生豬，血水流了一地；有賣石雞、野生團魚、黃鱔的，有賣雞賣鴨的。也有人在屋檐下擺臺球桌，桌腳墊上石頭使之平穩(wěn)，上支一個塑料篷，就可以營業(yè)。附近的村民圍著各種攤子嘰嘰喳喳，東看看、西挑挑，或者蹲在一起家長里短。土質(zhì)馬路坑坑洼洼，有途經(jīng)的汽車，大家就紛紛避讓，免得濺一身的泥水，然后是罵罵咧咧——與其說是熱鬧，不如說是嘈雜。

我和小舒啥也不會買，十來分鐘就走到了村頭。村頭有一座水泥大橋，我們站在大橋上，望著橋下徹夜奔馳的流水，潦倒而又迷惘。

四

萬村的包子很好吃，特別是臨水塘的那家。包子鋪沒有招牌，就建在水塘上，架幾根橫木到岸上，下支幾根杉木，上鋪幾塊木板，搭上板壁、屋頂，一點也不占位置。包子又白又大，里面全是肉，咬一口，肉汁就會順嘴角流下。但也不便宜，一毛錢一個，我不敢常吃。有空就去坐坐，那種臨水而坐的感覺，就好像現(xiàn)在住在海景房里一樣愜意舒心。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那腳底下的水，臟得很，油綠油綠的，時常飄著些破布、枯枝敗葉和白色塑料泡沫。

老板是個中年婦女，和她的包子一樣白白胖胖的：南瓜一樣的臉龐、粗壯的脖子、碩大的乳房、圓滾滾的肚子，聲音就像是打雷，雄厚而粗野。他的男人是個窩囊廢，瘦黑、孱小，幾棒子也打不出個屁，每天天一亮就只知去刨地，包子鋪里很難看到他身影。大鍋里的包子蒸熟了，胖女人就去抱籠屜子上來，用肚子頂著邊沿。水汽騰騰中，步履吭哧吭哧的，踩得地板直起伏；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肉不晃動的，由于用力，那雙胖手就更顯得像藕段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抖著。

她整天罵罵咧咧地講她的丈夫、講她同樣胖胖的兒女，但對顧客卻滿臉堆笑很熱情。

有一次，我正坐在包子鋪里閑坐，突然從對面的巷道里跑出一個滿身鮮血的年輕人，直向村的另一頭躥。緊接身后又跑出一伙小伙子，手拿棍棒、菜刀，“砍死他！砍死他！”大喊著追過去。然后就是哭哭啼啼的女人、議論紛紛看熱鬧的村民，一窩蜂一樣。大街上立刻聚滿了人，你一言我一語，炸了鍋。

看著一路滴在地上的血線，我不由地心跳加快，肌肉也緊縮起來。我不敢像包子鋪的老板一樣加入人群。雖然，這種血腥打架事件，在萬村已不是第一次了。前段時間，在菜市，兩個屠夫因爭搶生意，竟揮刀相向，有個被劈去了半邊腦袋，現(xiàn)在大概還住在醫(yī)院里沒了結(jié)呢。但好奇心，仍使我豎起耳朵不斷向人群張望。不一會兒，老板回來說：“這天收的，大白天竟敢和別人媳婦鬼混，活該。”可一會兒又說：“這女的也可憐。被追砍的男人是女人曾經(jīng)的戀人，被她現(xiàn)在的丈夫橫刀奪愛。丈夫是個打鑼的（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天天就知道賭博。命喲?！蔽覜]有心思弄清里面的瓜葛，只是愕然地聽著。

一個山村，有它的純樸，也有它的煙火悲歡。

五

西老師是余老師的夫人，年近知命，樂觀豪爽、快言快語。她去買菜，也就兩三百米路，但一去總要半天。她見誰都有半籮筐的話，走幾步就會和人聊個沒歇。她燒得一手好菜，凡有人家做酒席，都以請到她掌勺為榮。休息日時，她也常把我們這些單身漢叫去吃飯。她燒的糖醋炸蓮藕和手撕茄子泥，那真叫一個絕，以后在別處我都沒有吃出她那個味道。

她教學(xué)的方法，我卻不敢恭維。她曾是個代課教師，只會教一二年級，到三年級了，她就不敢跟班上了。她也坦誠說：我自己也就讀了個小學(xué)，哪教得來？而且她只教語文，課文上過一遍后，就叫學(xué)生抄抄抄、背背背，自己則拿出一把竹椅坐在教室門口外，挑起幾根細竹桿打毛衣。她一年四季都有打不完的毛衣，自己家的，別人家的。

教室走廊上如果有一排學(xué)生罰站，那基本上都是西老師班上的。西老師坐在那把竹椅上，學(xué)生一個一個在她面前背書。背不出來的，西老師就會拿出墊在屁股下的竹鞭，狠狠地抽在那學(xué)生的手掌上。有幾個學(xué)生曾給我看過他們的手掌，都是紅彤彤的。我問：疼不？他們回答哪有不疼的，可不敢說，他們怕西老師就像怕老虎一樣。

我是個師范生，按理小學(xué)的課程不在話下，但還是出了糗。有一段時間，有個音樂老師請了半年產(chǎn)假，讓我代課。代了三天，也僅僅是三天。吳主任就在辦公室里對我說：你哪是教音樂？牛吼都比你好聽。羞得我想找地洞鉆。

當(dāng)然，吳主任有資格這么說。他不僅是教導(dǎo)主任，也是萬村鄉(xiāng)第一個正規(guī)師范生?？梢哉f，琴棋書畫，他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他吹一口好笛子，也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他好酒，每天都似醉意朦朧的；好講葷段子，好像也好“揩油”，談笑間，在一些婦女老師身上，他會冷不丁去抓一把，惹得那些女老師都假裝沉下臉罵他。一天中午，我午睡醒來去辦公室拿茶杯，一闖進去，就看到吳主任大腿上坐著女老師，正手把手教女老師寫毛筆字。是曖昧還是指導(dǎo)？我倉皇而逃。在這場“事故”中，我反倒成了一只驚雀。

六

傍晚的校園還是很熱鬧的。學(xué)生散了，卻有一群一群的小伙子隔三差五地來“觀光”。他們有糧管所的，有鄉(xiāng)政府的，有大理石廠的、衛(wèi)生院的，也有村里的。說白了，他們是來追女老師的，或者說是來找愛情的。時髦的著裝，有的一身買來的綠色軍裝、腰帶上纏著黑色的照相機帶作的鑰匙掛帶，看到年輕的女老師，他們就蹭過去厚著臉皮搭訕。老師們見怪不怪，年輕人的荷爾蒙旺盛著呢。

小舒也常來，但他只是來找我。就著一副象棋，我們可以殺個天昏地暗。也聊天，聊他家生活的窘迫、聊他當(dāng)學(xué)徒的委屈、聊他對未來的憧憬，當(dāng)然，也聊女人?？谒母闪?，就去逛“街”。

街兩旁的店鋪都是民房改的，青磚、木窗、黑瓦，低矮的屋檐。向朝街的方向打個墻洞作門，甚至石灰也不抹一下，就做店面了。有的低得要彎腰才能走進去。粗劣而樸素。

秀秀的理發(fā)店是我們常去的地方。秀秀是村里的一個18歲的姑娘，秀氣的瓜子臉，身材窈窕多姿。我們一開始并不認(rèn)識，也是裝著社會青年一樣鉆進她的店里，舔著臉無話找話地搭訕，時間一長，就混了個臉熟。好像是第二次去吧，秀秀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你是小學(xué)老師，搞得我一時渾身不自在。秀秀在忙的時候，我們就打開她擺在旁邊的收錄機，放進磁帶盒，有心無心地聽著當(dāng)時流行的音樂，《青蘋果樂園》《讓我一次愛個夠》《萬里長城永不倒》《冬天里的一把火》《夢醒時分》《走過咖啡屋》聽了一遍又一遍。沒人理發(fā)的時候，秀秀就和我們聊天，也叫我們幫她燒開水、掃地。她是一位靦腆的女孩，對常進店騷擾的年輕人也是能避就避，唯獨對我們待之以客。也許是看在我是老師的份上吧。我愛看秀秀，看她如瀑的長發(fā)，看她白皙的臉龐，聽她柔柔甜甜的聲音。

“你不會喜歡上她了吧？”坐在一旁的小舒，看我直愣愣地盯著秀秀，悄悄地問?！澳阏f什么呢?！蔽壹傺b沒聽清。青春的血液在心里頭躁動。

“她不是商品糧的?！被貋砗?，小舒提醒道。我的臉當(dāng)時可能紅透了。

七

我們也去吳嬌的裁縫店玩。

萬村的街道上，開了好幾家裁縫店。裁縫店里清一色是女孩子。五六臺縫紉機，擺成幾排，“滴嗒滴答”，一副忙碌的樣子，似乎有做不完的任務(wù)。花花綠綠的布匹堆在角落的一張桌上，散發(fā)出特有的布的味道。

吳嬌是浙江人，說是逃婚出來的。她是店里的師傅，微胖，但皮膚極好，白里透紅。小舒說，他想追她?？蓞菋蓪λ皇呛軣崆椤Ｎ覀儊砹?，她打個招呼，就回到她那眾多的女弟子身旁，教怎么踩線、怎么鎖邊。我倆只好自顧自地彼此圓場。

晚上，街道上早早地漆黑一片。沒有路燈，沒有城里的店面霓虹燈。路面高高低低的，一不小心就踩到水洼里。吳嬌那已上了店門板，一縷燈光從板縫里透出來。小舒敲了敲門板，喚著吳嬌的名字。吳嬌一臉慵倦地卸下一塊門板：“這么晚了，還沒睡？”一頭長發(fā)半遮半掩著面龐。我們踅身進去，小舒說：“還早呀?！边叞岩淮圩优e起來，“請你吃桔子。”

吳嬌空閑時，小舒會買一些菜到吳嬌店里。當(dāng)然也會叫上我。我是十足的“電燈泡”。吳嬌的菜炒得并不怎么樣，可小舒還一個勁地夸好吃好吃。愛情有時真的很卑微。我們?nèi)?，就蹲在一張小方桌旁，一人捧著個飯碗，邊吃邊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然而，他們最終沒有修成正果。吳嬌要回浙江了，臨走，她沒有和小舒道別，卻跑到我學(xué)校，和我說起小舒的事，說小舒家窮、人不懂事。最后，塞給我一個小方便袋。深夜，我打開小方便袋，竟是一雙繡了花的彩色鞋墊。

八

我瘋狂地迷上了霹靂舞。白天上課，晚上就在房間里練基本功，鯉魚打挺、“擦玻璃”、太空步，還有身形波浪，我不敢請教別人，按著書上的圖片一個一個練。好像也有了一點模樣。

村里的小林，他是供銷社的，是霹靂舞的高手。一次鄉(xiāng)里的文藝晚會上，他的霹靂舞大展風(fēng)采，在場的人無不喝彩，尖銳的口哨聲不斷。我羨慕得不得了。后來，不知不覺地和小林走在了一起。

小林成了我房間里的?？?。他拎著個收錄機，晃蕩晃蕩地到我房間，然后把收錄機調(diào)到最大音量，甩手?jǐn)[腳地扭著。磁帶的音樂是激烈奔放的，一聽那動感十足的節(jié)奏，就會讓人心血沸騰。小林有許多追隨者，男男女女都有，有個體戶、有衛(wèi)生院的，還有小學(xué)生、中學(xué)生。他們把我房間當(dāng)成了聚點。我反正單身，就任他們瘋狂。

但好景不長。有一天深夜，我們正練得起勁，董老師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一把關(guān)掉了收錄機：“你們這么吵，還讓不讓人睡了？”看著他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大伙嚇得一哄作鳥獸散。

從此，我再也沒有練霹靂舞。

九

學(xué)校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也是單調(diào)無味的。

傍晚，我常獨自一人四處瞎轉(zhuǎn)悠。小河邊、田埂上、闃無人跡的山谷里，都有我的足跡。我是孤獨的，一個人處在這異地山村里，一種莫名的哀愁總是揮之不去。何去何從？混沌的頭腦理不出頭緒。糧管所的小謝是個更無聊的人，和他在一起，整天就知講女人；大理石廠的小方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他太喜歡打牌了，每次去他都在牌桌上；秀秀那我是不敢再去了，有人說我們在談戀愛；唯有余老師，滿頭白發(fā)，根根清爽。他做事是少有的細心，每次學(xué)生交上來的作業(yè)本，他都會把折彎的邊角抻直。他告訴我：你現(xiàn)在年輕，還沒到玩的時候，要多看書，爭取走出大山。

我能走出大山嗎？我也去拜訪過在縣政府任職的曾經(jīng)的中學(xué)老師，訴說我的迷惘與心事。他說：想走出去，不僅要在一定部門申請，還要自己努力學(xué)習(xí)。身為農(nóng)民出生的我，哪里懂這些彎彎繞繞？

但有一句話是相同的，那就是：多讀書！

我買來了整套的成人自考書籍，開始埋頭于昏燈之下。

十

下雪啦。雪，紛紛揚揚，從村后背的楊梅山上襲卷而來，像渡頭灣梨林里飄落的梨花瓣，鋪在校園里的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上、鋪在青磚黑瓦的房屋頂上、鋪在濕漉漉的泥濘黃土上。雪，是季節(jié)的精靈，是大地的天使，所到之處，一片白茫茫，像一個童話世界。

這是一場春雪。時間是1990年2月中旬。我從書堆中抬起頭來，走出校門。

靜臥于山谷間的萬村如一只安詳?shù)男“淄?，溫柔而又空靈；又像是一個一身素袍的滄桑老者，寬厚、肅穆。幾縷灰色的炊煙，蕩漾在飛檐瓦楞之間，似有似無，令人不由想起北宋范寬的雪景水墨畫。

“生活在這里，也是不錯的?！蔽疫@樣想著，來到了村頭。村頭面對著一大片田野。田野上，皚皚白雪海浪樣起伏。我知道，每一朵雪花下面，都生長著一株油菜。油菜的碧綠，潛伏在雪白之下，正在洶涌地醞釀著一場盛大的豐收。對我來說，這，也許是一種暗示，也許不是。

我忽然想起了上個月的賬單：

工資收入：85元；胡老師結(jié)婚隨禮：6元；給自己買過年衣物：25元；給父母買圍巾、大衣：52元；買自考資料：7.5元；訂雜志：8元；賣對聯(lián)賺：5元；給親友、同事拜年：16元……最后結(jié)算是一個大大的赤字：100元。

這100元，當(dāng)然是過年前我寫了借條向?qū)W校會計那借的——我終歸還是欠了萬村的。

雪還在下。覆蓋下來，我也成了一株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