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樂
冰藍色的
天色漸明。
探照燈點亮了我們身體里那片烏黑的海。
昨天夜里一場暴雨降落小島,我們坐在列車上昏昏欲睡。風將攤開的詩集一頁頁翻起,我們看著車窗外倒退的椰樹林讀那些冰藍色的回憶。
帶著海風的腥成與潮濕。
很久很久以前,有船沉落在你的身體里;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晨星般相愛。
樹影下,甜水鋪,瑪瑙店……我們探尋小島上的一切。然后,來到海邊。
冰藍色的海面上閃著細碎的光。你說,這是你夢中見過的場景;你說,這是你多年前寫下的詩句。
我們手捧冰藍玫瑰向大海深處走去,海浪漸漸將我們沒過,銀色的光與無盡的風,此時此刻,在奔涌。
海街餐廳
習慣了風里飄滿鹽粒的生活。
我們騎電瓶車穿梭在小鎮(zhèn)的各個角落,最后停在海港客運站,每天都會迎來不同的旅人。他們最關心的問題是,這座島上,哪家餐廳的海鮮炒飯最可口?
“直到穿過這條小巷然后右拐,在一家修理鋪前再左拐,沿著路邊的椰子樹一直往前走就看到了?!蹦憧偸沁@樣耐心地解釋,然后,我們騎車去吃綿綿冰。
老板娘在門前笑盈盈地殺魚,落滿灰塵的窗臺,將死的飛蟲抖動著透明的綠翅膀,欲飛未飛。
我們把撿來的彩色貝殼放在草帽里,困倦交加。
老板娘端來咖喱魚丸。我想到媽媽,許多年前她曾認真地替我沖洗腳背的沙礫。
老板娘端來杧果冰沙。我想到外婆,她欲言又止的晚年,在炎熱的空氣里融化。
曾經,我們都渴望跳海,羞于開口,滿身鹽粒。
冰藍的風在我們的身體里回旋,餐廳只剩下我,用海水攪拌著陽光。
海邊摩天輪
在這座小島的最高處,我們開始“密謀”一場跳海計劃。
要買一串珍珠項鏈,要去寺廟里祈禱。
在天空緩緩轉動。我們想到那個午后悠長的回音,“莫向外求”,時間的小船悄然駛離。
你用錄音筆錄下海浪與鐘聲。天空是失而復得的天空,擁抱是久別重逢的擁抱,人海是如約而散的人海。我們透過玻璃窗,俯視海灘上的一切。
你會推倒餐桌上那只充滿裂紋的玻璃酒瓶嗎?就像三歲的寶寶,推倒他親手搭建的沙灘城堡那樣?
海灘上的小丑取下鼻子上的紅色絨球。海濱小城的故事如何繼續(xù)?黃昏帶來星星點點的饋禮。
摩天輪穿過天際,我們,等著落日入海就好,看著樂隊歌手搖擺就好,聽著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就好。
夜幕調酒師
你會記得穿著高中校服的我們嗎?
那時候最刺激的事情,不過是沖出無聊的數(shù)學課堂,去鄰巷街道買一塊奶油蛋糕。那時候不知道冰藍色的海水也可以是溫甜的。
如今我們鐘愛光臨啤酒超市,在海邊喝酒,親吻,夜不歸宿。直到浪潮退去,月亮砸落。
有時變成一匹馬,在夜晚四下無人的街道瘋跑,令卡車急剎,打翻一瓶酒,死里逃生。
我們撿起滿是裂紋的玻璃酒瓶,拿回家插花。
當暮色輕籠著你撩人的話語,當星辰點綴著酸澀的檸檬片,我們在酒體沖擊的回音里貼近,如兩朵游離的云漸漸相融,制造一場暴雨落入海面。
一場空。調酒師在吧臺變換著手法搖酒。
你曾說,小說里爛俗的故事都應該配酒精、香煙與貓。于是我回到家,脫下棉質吊帶的長裙,在廚房、在浴室、在餐廳喝酒。
拉開窗簾,許多船在海面上散開,我吸煙,我在畫紙上描摹你身體沉落的船,我找橡皮擦,我摸小貓的肚子,我想你了。
海岸賀禮
晚九點半,我們坐在木椅上,談論千萬年以前那座荒無人煙的島嶼時,流星落海。
還沒來得及許愿,還沒來得及握緊你的手,海面就變成一朵柔軟而透亮的蝴蝶翅膀輕輕飛去,入夢。
睡去。無數(shù)個夜晚,我們從書店走出,去買椰子,去吃湯粉,去火山公園汗淋淋地爬山,然后來到無人的海邊。
千萬年以來,我不知道你會在哪里,只有大海悄悄地哭。我愿意變成,野海灘上擱淺的小鯊魚,愿意做一只被浪花沖碎的貝殼,可以無聲地等待。
醒來后你白發(fā)蒼蒼。
那天是蔚藍色的,落日沉入你的身體,天空是一場漫長的賀禮,我們沿著海岸線走,在燈塔下對著星星的碎片許殘缺的愿。
那天我在海邊寫下一些關于大海的形容詞,任由海水將它們沖散,摸著你掌心蒼老的紋路墜入無人的島。
海上暴雨
允許這一切的發(fā)生。
小鎮(zhèn)里低矮黝黑的女人在清洗一只魚的內臟,為了今天的晚餐。我們驅車駛過她家門前,暴雨傾盆而下。
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不是穿越這場暴雨,而是勇敢地度過明天。一切都將被淹沒,一切都將被摧毀,雨刮器極速滑動,卻依舊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們將車停在廢墟前,那是夜半時分我大夢的投影。神明少女光腳站在路中央,扔掉雨傘,海面上的小船搖搖欲翻。
我們推開車門,你存在于這樣的雨天,將碎石踢在少女腳邊。她變成魚,穿過每一片月光充足星辰蕩漾的海域,有著世人無法言說的遼闊。
大海接納了所有的雨。你的呼吸落入深海里寧靜而遙遠,明天終會到來,我們坐在岸邊昏睡后醒來。誰將變成海鳥?
誰將久久徘徊?誰將頂風而飛?
煙花風鈴
一封來自山野的信:你說你要走了。
在站臺邊看列車駛遠,向那些陌生人揮手,追著車跑,喊出我會想你的。你沒有在那輛車上,而我堅持將一場無意義的告別進行到底。
日子變涼,變薄,變潮。
我回到無人的海灘,看著電影幕布里的少年乘船入海。我們曾在這里祈禱:愿時間的小船永不遠去。
海浪輕緩,世人心切。
我們每親吻一次,煙花便亮盈盈地炸開一次。直到我回到北方的紅楓里,雨季又來了。錄音筆放在書桌上,偶爾,我會想聽海浪與鐘聲。
寫信時抬頭,好像看到了你在廚房洗菜的背影。我們制作的煙花風鈴在大雨天里亮晶晶地閃,叮鈴鈴地響。
可我住的城市沒有煙花大會。
我必須寫下去,夜闌之際。就像我必須從塌陷的藤椅上起身,獨自走進那片海灘,學會撫慰海浪里破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