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港元,男,1997年生于貴州畢節(jié),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新疆克州。有作品發(fā)表于《綠風(fēng)》《延河》《西部》《伊犁河》《散文詩世界》《帕米爾》《高原》等;入選《貴州詩歌90詩選》,《青春》文學(xué)月刊《青春校園詩歷.2019》。第二十屆《西部》寫作營學(xué)員。
玉其塔什見
此時,我在玉其塔什草原,三座雪山高聳入云,天藍如海,溪流潺潺,白云觸手可及。雄鷹在上盤旋,猛虎在下飲雪。
此刻,世人放下所有仇恨,悲喜,不藥而愈。此刻,眾生忘卻所有詩文,經(jīng)書,物我合一。
我向雪山祈禱,來生,讓我降生在草原上,成為廣闊,成為綠色,成為草原的柔軟。
黑孜葦見
阿依布拉克與庫勒阿日克,哪一個更美麗呢?康什維爾與江吉爾,或坎久干,哪一個更豐饒呢?或許我們應(yīng)該選擇阿熱布拉克和也克鐵熱克,成為他們的一部分。
然后在這里,墾荒為田,放馬牧羊,開始度過碎石組成的漫長一生。然后我們把糧食放在高處,把月光和白云收集起來釀酒,把孤獨和躊躇打磨成一把鋒利的鐮刀,收割糧食,也收割希望。
就在庫孜洪河,和萬物相愛,直到死亡,直到變成黑孜葦?shù)囊豢脴?,一顆石子。
瑪納斯見
布孜塔格山上,有時候羊就是云。牧羊的柯爾克孜族少年,以瑪納斯對抗荒涼,有時候他也化身雄鷹,或者猛虎,回到曠野中。
見到喀喇塔格山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成為一棵樹的準備,理解沙漠、雪山、戈壁,并成為它們的摯友。
有時候我也借庫姆茲彈唱的音符,入夢。夢見戈壁上冒出甘甜的泉眼,夢見沙漠變成森林。
我在松木下沉睡,在戈壁上醒來。
我的同胞們殺一只羊,招待親人,我種一棵樹,款待生命。
喀依拉克村見
你騎過羊嗎?你撿過棉花嗎?你徒手拔過草嗎?在喀依拉克村,前世的我這樣質(zhì)問今生的我。
我從遙遠的森林和群山中逃出,知道糧食怎樣生長,也親眼目睹母親為一頭牛的病亡痛哭,生活在很早的時候,也扼住我命運的喉嚨。
你曾嘗試擁有過什么?天山上的火種,吐魯番的大雪,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水,狼的牙齒,羚羊的角,還是一匹有翅膀的天馬!
我什么都未曾擁有!我的祖父,生前都未曾走出村莊,死后深埋云貴高原。二十三歲,我逃出故鄉(xiāng),并懷念故鄉(xiāng)。我們都得學(xué)會接受所不能接受的自己。
事實上,唯有斧頭可以堵住傷口,唯有大雪才能覆蓋大雪。
塔克拉瑪干沙漠見
托依堡勒迪南路,出于某種無奈,我坐了下來,在一條斷流的河渠旁,翻閱古龜茲王國的歷史,千年不朽的埃特買克,通古斯巴什古城破碎的陶缽,遙遠的長河中,戰(zhàn)馬奔騰,高昌樂曲奏響,我在戈壁上漫無目的地走。
天山的腳下,我一次次向著河口的平原發(fā)起沖擊,只有永恒的太陽在天空高高掛起,它告訴我,或許我應(yīng)該再往南一些,塔克拉瑪干沙漠就在前方,面對它,就是面對自己的靈魂。
很快,一場沙塵暴即將到來,整個戈壁上所有的生命都顫抖,唯有托克拉克,在黃金色中保持了千年的沉默,一個維吾爾族的老人,趕著羊,向著我的孤獨走去
準噶爾盆地見
此刻,我站在準噶爾盆地北部雪山中間,山地、丘陵、平原和沙漠交錯起伏。我與阿爾泰山對望,在我到來之前,石器時代已經(jīng)過去,游牧民族們在這里,放牧,生息,互相征伐,以及如何和草原打交道。
公元后二千年的今天,我在一場大雪中,與大漢帝國持節(jié)的使臣,穿過千年的歷史,凝視,烈日正盛,他已蒼老。大月氏的西遷,匈奴王歸附,西域都護府的成立,撫平了他眼睛里的悲傷。
再往北走,在喀納斯湖上悵望友誼峰,悵望這片雪原上發(fā)生的文明,古冰川下埋藏著尚未融化的古老的抒情,遼闊的松林地里,收容著昆蟲,鳥類,獸群,以及路過的我。
距離周天子西巡已經(jīng)過了三千年的時光,我們從未離開,也從未走遠。
阿爾泰山見
如果我再一次造訪北屯,我必定前往喀納斯湖中,把我的滿身煩濁洗凈,并背對阿爾泰山,讀書寫詩。我將與阿爾達合和吾拉爾兩位哈薩克族朋友,在別列孜克河前,再次暢飲,完成我們未完成的諾言。
烏勒昆烏拉斯圖河見證著我們的過去,我們大雪一樣的青春,但它依舊如千年前一樣沉默無聲。
很多年后,落葉歸根,我回到五十畝村,夢到烏倫古河,夢到駿馬和氈房,夢到冬不拉和《黑走馬》。
我想我真的愿意,一輩子在雪上行走。
歸家
在戈壁公路上多次漫無目的地行駛,聽到過駱駝的私語,看見過羚羊腐爛的角,也曾在被族群拋棄 的孤狼的嗥叫中入眠。
胡楊落盡,河渠干涸,風(fēng)沙蒼涼。所有的冬天我都得到過。
來到南疆以后,我將詩歌和人生一起書寫,一半寫在風(fēng)沙之上,一半寫在大雪之中,獨自置身戈壁,或雪中,承受荒涼,或遼闊。
干燥和饑餓無數(shù)次把我從無邊的黑暗中喊醒,幽居在我傷口處的思鄉(xiāng)之情開始泛濫,變成露水結(jié)冰,掉落在亞歐大陸的中央。
一個人要流多少眼淚,才能回到他的故鄉(xiāng)。
可克達拉見
在可克達拉草原北部,我站立在察合臺汗國王官故地,面對被大風(fēng)吹亂的羊草,仿佛面對當(dāng)年征服整個亞歐大陸那位汗王的大軍。
一千年前的人與事早已如煙,一千年前的明月依舊高高在上。
或許前世我曾在這里飲馬,所以面對草原上的落日,面對金色的河流,我會突然淚流滿面,同黃昏一起墜落到無邊的黑暗。
我該怎么回答鷹的啼叫,馬的嘶鳴?
我選擇成為草原上的一個石人。任由大風(fēng)一次又一次把我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