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泉
透明的山水
有形為體。
無形為魄。
有形與無形,都逃不過神鷹的眼睛。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在西部,一只獨(dú)眼的神鷹,盤旋在高空。
神的眼睛看到了人間的一切。鷹的眼睛看到了我:它一眼,只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山水——我龜縮在體內(nèi)的窮山和惡水。
我羞愧得一絲不掛,迅速逃離現(xiàn)場:我原本比高山還高昂的頭顱頓時矮下去,我借此表達(dá)對高山的崇敬;我稀疏的毛發(fā),我僅存的尊嚴(yán),被風(fēng),攪入趨向低處的溪澗江河,一直流下去……
至今,我還耿耿于懷:在神鷹的心目中,我是一幅透明的山水嗎?
高橋里美學(xué)
首先是一幅枯山水,在高橋里美學(xué)館,呈現(xiàn)物哀之美。
問山湖里,雄峰倒插于水,攪起一池波瀾,深刻到幽玄。
峨眉南山中,有人荷鋤歸。
草木和花草,泥土和石頭,都被溪水浸出佛性的芬芳,都被雪光和月光拂卻了塵埃。
所有的植物、動物和人物,各行其事,各美其美——
七彩稻田鋪張綠色,眺望金黃。
黃嘴白鷺振翅低飛,引領(lǐng)方向。
虔誠的游客,抬頭拜山,低頭問水。他們中的墨客和騷人,有的在野坡咖啡品茗,有的在田間食堂飲酒,有的在溯溪側(cè)畔吟詩,有的學(xué)習(xí)蝴蝶和蜜蜂:高蹈草地花叢,靜立荷塘之上。
侘寂之風(fēng)數(shù)遍雅舍,漫卷詩書,最終完善了高橋里的美學(xué)。
水墨念湖
黑。白。明。暗。
一幅水墨畫,在念湖遼闊的宣紙上,濃淡適宜,生趣盎然。
畫家筆觸所至,每一處都有生動的細(xì)節(jié)——
樹枝上。蘆葦里。草甸上。紅土里。
一千只黑頸鶴。一千只斑頭雁。一千只白琵鷺。一千只赤麻鴨……
振翅的振翅,站立的站立;
獨(dú)處的獨(dú)處,群棲的群棲;
有的引吭高歌,有的沉默思索……
這些以小見大的事物,靜或動,高或低,先或后,都呈現(xiàn)出世間的絕色之美,把念湖的每一個早晨從夢中喚醒,又把念湖的每一個黃昏,拉入夢中。
而它們,卻永遠(yuǎn)活在氤氳之中,營造著自己和別人的夢境。
而夢境之外,那些匆匆趕來的愛鳥人,他們怦怦的心跳,為《水墨念湖》點(diǎn)染上最后一筆醒畫。
望魚古鎮(zhèn):傳說與現(xiàn)實(shí)
一只碩大無朋的貓,蹲在周公河岸,饞涎欲滴。
這只貓,虎視著爪下美味的雅魚,卻不蹚那潭渾水。它把尾巴伸進(jìn)河里,以家傳的絕技,姜太公一樣——釣魚。
一條雅魚嗆出水面。它猛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了貓的陰謀。
好想上岸啊好想上岸??!
可在渾水里待得太久了。魚兒啊,你休想抓住貓的尾巴。
傳說和想象是美麗的。現(xiàn)實(shí)簡單而樸素——
臨邛古道上,一條兩百余米長的老街,從明末清初,一直蜿蜒至今:
陽光的早晨,月光的深夜,露珠攪拌著或明或暗的輝光,靜靜灑在青石板的街面,一粒都沒有浪費(fèi)。
一只貓,身披斑斕的豹紋,輕輕踅過老街的轉(zhuǎn)角……
一條魚,身披閃光的鱗片,撲通一聲,躍出水面,又回到了水里……
現(xiàn)實(shí),成為傳說最好的歸宿。
親密接觸雅女湖
瓦屋山雄踞其上。
他以上蒼的餐桌自居,讓上蒼端坐一側(cè),享受豐盛的晚餐。此時,酒足飯飽的上蒼,正捋著金色的胡須,閑看人間煙火。
雅女湖含羞其下。
她的表情如同肌膚,細(xì)膩,端莊,含蓄,又相互襯托。她心懷天下,盛滿一湖潔白的天鵝和閃光的魚鱗;她心比天高,托起天空翱翔的雄鷹和漫步的云霞,以博大的羽翼和高遠(yuǎn)的想象,藐視趾高氣揚(yáng)的上蒼,斷絕他對仙女的奢望以及對一切美好的覬覦。
瓦屋山不得而上,雅女湖可以親密接觸。
我就以撫摸雅女湖的方式,實(shí)現(xiàn)登臨瓦屋山的愿景。
一葉扁舟一支篙。左一篙,是情;右一篙,是義,篙篙擊中瓦屋山的失落,篙篙擊中上蒼的醋意。但我必須申明:我無絲毫邪念,我的行為和思想,都那么簡單、純潔和美好。
月亮出來了。猴子開始撈月亮,我只撈到瓦屋山的影子。
撲通一聲,我淪陷在雅女湖的溫柔鄉(xiāng)。瓦屋山的陽剛美,上蒼的虛幻美,頓然化作飛濺的水花和破碎的夢境……
在紹興,叩問魯迅
我來了,你卻走了。
你家的小門,緊閉著。我高喊:“開門啊,魯迅先生!”你不在家,我不得而入。
隔壁一道大門,敞開著。
我借道進(jìn)入你家。周家好大,小小的外殼里,隱藏著這么多的迷魂陣,東南西北,不知所往。小小的叢林里,藏了多少龍和虎?
我像一個小腳婦人,裹足不前。我怕?。∥遗略谶@些幽深的房間,一不小心,踩中某個機(jī)關(guān),誤入百草園,被長媽媽講的赤練蛇嚇個半死。我怕誤入三味書屋,被先生的先生抓著對課,白挨他的戒尺。我怕誤入沈園,撞上陸游或唐婉,被他們訓(xùn)斥:錯錯錯,莫莫莫。我怕誤入蘭亭,被王羲之的如椽大筆當(dāng)作秋風(fēng)落葉,掃地出門。我更怕,誤入古軒亭口,看到那群頸項(xiàng)伸得像鴨脖的人,爭吃人血饅頭!
還是你好啊,先生!你在大廳靜坐著,等候我。
“請問先生,我該何去何從呢?”
你一言不發(fā),沉默如金。指間那支煙頭,還在燃燒,煙煙裊裊向上。你的頭發(fā)還在憤怒,直直的,像鋼針,齊刷刷指向座后一副對聯(lián),14個鎏金大字——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p>
我眼睛一亮,恍然而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