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存著一些師友的信,也就是保存著過往歲月的溫暖、激勵和交流。有的生命逝去了,紙上的字還在,那就是生命的痕跡還在。手跡即心跡,或深或淺,靈動飛揚也好,沉郁頓挫也好,筆畫勾連,生命的信息就游蕩于字里行間,既表現(xiàn)于其間,也隱藏于其間。
我愿意收信人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能看見那些生命的劃痕。
——題記
劉燁園離世已經(jīng)四年了。二0一九年六月最后一天,在朋友圈看到消息,心里大驚。我并不知道他的生活、身體狀況,只是很多年前,與他有一段為時不長的文字之交,后來才在張煒家里見過一面。文字之交,短暫,卻絕非泛泛,因為文字之于劉燁園,絕非泛泛隨便的東西,認真讀過他作品的人,有深切的體會。
我保存了他的四封信,猶豫之后,還是想抄出來。猶豫的原因,是他說了我很多好話,我未必擔得起,難免還要招借人之口自我抬舉之譏;終于不猶豫了,是因為,這是他的文字,完全可以忽略他談到的我,而讀到他對自己的認知和描述,讀到他對文學的個人理解——是的,這是談文學的信,寫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寫信談文學,這樣的事,怕是越來越少了吧。
新穎兄:
您好!冒昧去信,祈諒。
經(jīng)常讀到兄的大作(記得當年您在《萌芽》發(fā)的論張煒的文章,就是我在閱讀驚喜中薦給張煒的),十分喜歡您以生命的碰撞、穿行,又以散文文采所寫的文字。久有約稿之愿,只因性格原因,深居簡出,遇事萌發(fā)念頭后進入“狀態(tài)”卻遲緩,所以一次次被您的文字感動,卻一次次延宕而至今夜,極希望兄能在百忙中能惠寄我刊大作,長短不拘,成組也行(我有兩萬字頁碼定稿權(quán))。尤其歡迎在別處發(fā)不出的有個性有鋒芒的文字。
其實說約稿也是順便的,觸動我而寫此信之意,是意識與心靈中想表達我對您的文字的心態(tài):所謂喜歡一詞,是心底的,鄭重的,而非世俗的,隨意的。
叩" 冬悅
劉燁園
96.12.22
其時我剛回復旦讀博士不久,很早之前就讀過劉燁園的散文,但并不知道他在《山東文學》做編輯?!坝绕錃g迎在別處發(fā)不出的有個性有鋒芒的文字”,這樣約稿,讓我心動,我找出兩篇極短的,自己也不知道算小說還是算散文隨筆,就是任由心性寫的,寄了過去。很快收到回復:
新穎兄:
好。大作收到。我能感受到這種耐感受的文字的“石頭”氣息。很個性化,沒有時下流行的同化痕跡,沒有中國人寫濫了的“花草”氣息。精神——文字本質(zhì)就是個人的,如果個人的生命背景、精神背景深厚的話,就是個性化。如果生命背景、精神背景是溝、塘、洼的話,即使再社會性,也淺薄至極。
文字——散文唯一的“傳統(tǒng)”或本質(zhì)就是自由表達。散文的形式自由,源于心靈自由。許多人搞混了。僅講形式自由,結(jié)果成了另一種不自由,無根無源。
我喜歡“石頭”里可以多視角感受(我隱隱覺出哲學味很濃的宿命和獨吟獨嚼生命的本質(zhì)狀態(tài)等等)的這類文字。你最好整理后都寄給我,我想整體地每次發(fā)六千至八千字,這樣過癮、痛快,好嗎?
《投江·罪過》,我盡快安排。如果時間允許,您最近是否能再寄幾篇,我好發(fā)一組。如來不及,我先發(fā)這兩篇。
您的“冰雪氣質(zhì)”,使我吃了一驚。在這個貪圖一目了然(如坐索道去看深山風景)的時代,我的寫作,客觀上成了一種抽刀斷水,離時俗越來越遠,從集市走向荒莽,不再有人識了。很好。很正常。但總還剩下幾聲長短不一的朋友的話語,算是民間的青鳥探問。但一語中的言之為“冰雪氣質(zhì)”的,您是唯一之人。我欣幸自己在閱讀您的文字中沒感受錯;您的“判斷”與我對您的悟力的敬意吻合。這種再次的思維印證產(chǎn)生了純美的慰藉。
在這年頭,平靜,主觀上是個人性格的,客觀上亦是知識分子的獨立,獨立是人性中很重要很珍貴的“藍色戀歌”,平靜實質(zhì)是最不“靜”的永恒底色,它指向人們終有一天會悟出分量的那縷心香。
…………
冬悅
燁園上
1.18
我寫的這類找不到合適歸屬的文字,一共有十幾篇,都是自由的虛構(gòu),自己概稱為“迷失者的行蹤”。既然劉燁園還看得上,就挑出最初的十篇,付郵??鰰r題為《行蹤—— 一九九一》,年份是劉燁園加的,他細心地注意到這些短章都寫于同一年;有了一九九一,似乎就會有一九九二。事實卻是,后來的年份雖然還有幾篇,但零零落落,不成起碼的規(guī)模;不久我出隨筆集,把這類文字一塊兒都放了進去,也就不好投給刊物。
我寄了一本書給劉燁園。是哪本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來信說:
新穎:
好。書收到了。謝謝。(在此之前,我雖然已經(jīng)買了一本,但與您簽贈的不可同日而語)
那些文字仍是十分鮮活。很小的時候,我就納悶,為什么像莎翁、荷馬的文字,人死去那么多年了,歷史也是我陌生的,我卻仍然感動,仍能感覺到他們的激情與血性?后來終于明白,文字是一個燃不盡的星,一種永存密碼。只要作者真誠地將生命傾訴其間,就永不會消失……文字實際是無時代之分的……歷史過時、內(nèi)容過時了,但那里面人的激情、血脈,仍是能撲面的……
您有一信說,還將整理一些舊文字給《山東文學》,集中在一起發(fā)。我等著。其實,無論是舊作新作,不拘一格地,寄我即可。在別處不好發(fā)的,《山東文學》都較寬容。您那一組“游蹤”發(fā)出后,不少文學青年都告我,那寫法“夠味”,散文這么寫的,不多見。事情就是這樣,我們有時對自己的文字不滿足了,但社會卻仍是需要的。在這一點上,張煒的心態(tài),就比我們要強得多。大千世界,是有多層次、多元的吸收的。
秋悅
燁園
8.9
我又寄去了一篇回憶性的文字,他回復說:
新穎:
好。大作收到。我很喜歡。讀完突然聯(lián)想到,您寫這類文字的“冷清”與不動聲色,同您寫評論的激情、穿透如同兩人。而且即使在散文界,這樣“冷”的敘述語言,也不多見。不知到底何為您的“性格”,抑或兼而有之——問題來了,又怎么“兼”得如此分明?
留下發(fā),并慢慢享用。
秋悅
燁園
9.26
此后我忙于博士論文,很少寫之外的文章,過了兩三年才又給劉燁園寄過一篇。
如今翻檢二十余年前的信,寫信人不在,他的文字還在,如何能不感慨系之。
(選自2023年第12期《膠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