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曾寫過一篇短文,《想起劉靜》。是他得知劉靜(《父母愛情》作者)去世后寫的,贊劉靜的才華,嘆劉靜的早逝。劉靜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兩個都是我喜歡和欣賞的人,因為他們有個共同特點,好玩兒。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有一個“有趣的靈魂”。我就借周濤的題,寫一篇懷念他的文章。
這些日子,看到很多懷念周濤的文字,大多是說他才華橫溢,灑脫豪放,激情澎湃,桀驁不馴,等等。這些我都認同,他就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大才子。但我想起周濤,更多的是想起他的笑聲,他的各種趣事,各種好玩兒。
我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認識周濤的。一九九一年吧,我們一起參加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組織的筆會,去云南。一路上他談笑風生,吹牛調侃,令眾人開懷。記得他在車上大聲宣稱:新疆有三寶,汗血馬,馬奶子葡萄和周濤。奇怪,要是別人吹牛我會煩的,但周濤的“自吹”只讓我覺得好玩兒。除了他有吹牛的資本外,還有個原因是他從來不裝。
那時候我剛好在《昆侖》雜志發(fā)了一篇隨筆《父母大人》,同期也有他的散文,我是頭題,他是二題。所以他一見到我就說,你個小丫頭,竟敢排在我前面。我連忙說,是編輯排的。他做出不和我計較的樣子說,寫得還不錯,那就排前面吧。年底,我的《父母大人》得了當年的昆侖文學獎。估計他看到又會說,這丫頭,竟然還得獎。
周濤是個風流倜儻激情洋溢的帥哥,熱愛美女是出了名的,他也不掩飾,值得一說的是,口碑卻不俗。那次在云南,有一天我們走到一家大理石市場,墻上大理石相框里掛著老板娘的照片,我覺得老板娘挺好看的,周濤上前打量一番,然后搖頭晃腦地說,此女子老矣!一轉身,老板娘就站在他身后。周濤瞬間臉紅,把我給樂壞了,原來他也有害羞的時候。再轉到另一家,墻上的相框里是冰心的照片,他也上前打量一番。我開玩笑說,怎么,想買回去嗎?他立即說,我家墻上除了我娘,誰也不會掛。說出此話時,他眼圈竟然紅了。這兩個場景,臉紅和眼圈兒紅,讓我一下覺得他是個性情中人。
熟悉以后我得知,我們倆都屬狗,相差一輪。但我從沒叫過他大哥,喊名字喊得很自然。偶爾喊周老師也帶了幾分調侃。他有次認真地跟我說,你長得很像我母親。不是說你老,就是長得像,我母親年輕時就你這樣。他翻出照片給我看,是他母親晚年的。我沒看出所以然,畢竟年齡相差太大了。但他拿出母親照片那一刻,我被深深感動了。
后來他的耳朵不好了,我給他打電話,我說我是山山,他反復問,哪位?你是哪位?我便大聲說,我就是長得像你媽媽那個!他馬上說,是山山啊。可見,這句話,就是說長得像他母親這句話,他只對我說過,可能真的很像呢。
很多時候周濤都像個小孩兒,毫無城府。好像是哪屆作代會,我們坐在大堂的茶吧里聊天,他抬起手腕給我顯擺:我這個表不錯吧?我敷衍說,不錯不錯。我完全不懂手表,對品牌也沒興趣。他看我漫不經心,就說我這個可是新的,不便宜呢,然后報出了價格。我還是沒在意,哦了一聲。他實在忍不住了問,你的表多少錢?我只好說了價格,應該是比他那個貴。他叫了起來:你的居然比我的貴!那神情,就像孩子比玩具比輸了。較真兒的樣子太好玩兒了。
大概是二○○三年,周濤和朱蘇進、喬良三個老友一起到成都來玩兒。我自然趕去看他們。他一見我就說,你們發(fā)現(xiàn)沒,這山山年輕時就是個丑小鴨,沒想到上年紀了反而耐看了。大家都笑他亂說,紛紛安慰我年輕時就好看,現(xiàn)在也不老。我卻覺得周濤說得非常準確。
我陪他們去爬青城山,他那時已經發(fā)胖,爬山不行了,拄個拐杖。爬幾十級臺階他就站下來大喘氣,然后說,此地甚好,坐下來喝會兒茶吧。大家依著他,坐下來喝了會兒茶,接著爬。剛上了十幾個臺階,他又站下來說,此地甚好,坐下來喝會兒茶吧。就這樣,我們一路“此地甚好”,喝了好幾回茶才爬到山頂。打那以后,“此地甚好”成了我每次爬山都要想到的段子。
所以我說,想起周濤,總會想起他的笑聲,想起高興的事兒。
后來他退休了,開會不能見到他了,再后來我也退休了,我們完全沒有了交集的機會。他連作代會也不參加了。兩年前,一位編輯托我聯(lián)系他,我才意識到我都沒有他微信,連忙通過朋友加上,再把他介紹給編輯。
有了微信后,我常看他的朋友圈,他總是隨手拍幾張院子里的瓜果蔬菜,或者是朋友相聚的照片,日子過得很快樂,很滿足。他的小院總有客人來,一點兒也不寂寞,讓我跟著高興。我總是給他點贊,或許有一種彌補不能見面的潛意識。
上個月,我和幾個女友去新疆旅游,不是自駕,是報了旅游團,行程被安排得很滿。周濤看到我發(fā)的照片也點贊了——估計心里會想,這個山山居然不來看我。我其實很想去看他,應該有十幾年沒見了吧。我就想,如果最后一天返回烏魯木齊時間早,我就去看他??墒悄翘炻飞喜豁?,我們到達烏魯木齊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第二天就要去機場,沒時間了。我就給他發(fā)了一個信息,大意是說,行程安排緊無法來看他,以后有機會專程去看他。當時腦子里有個念頭,他這么健康硬朗,以后一定還會有機會見面的。
事后感覺蹊蹺的是,我從來都叫他名字的,那天卻喊了一聲周濤大哥。也許長久不見面,已經有些生分了?我很慶幸在最后叫了他一聲大哥。他很快回復了我,說看到我們向北去了,估計是沒時間,“祝你此行快樂,后會有期”。
十天后他就走了,很突然。后會無期了。再會,就要在另一個世界了。今年我總在寫懷念文章,我的母親也離開了人世,還有幾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先后走了。在悲傷的同時我忽然覺得,死亡沒那么可怕了,因為在那個世界,已經有了那么多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删吹娜耍蓯鄣娜?,有趣的人,好玩兒的人。他們讓那個世界溫暖明亮。
周濤走到那兒,一定朗聲說了句:此地甚好,喝會兒茶吧。
(選自2023年11月22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