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記

午后驅(qū)車去木座藏族鄉(xiāng)河口“7·12”洪災現(xiàn)場。場鎮(zhèn)仍在清淤。山洪痕跡猶在，鄉(xiāng)鎮(zhèn)府、衛(wèi)生院和連同整個場鎮(zhèn)的居民全部撤離。烈日下的空氣中彌漫著腐臭的氣味。事發(fā)時看過視頻，沒有夸張。大自然發(fā)起威來不是人所能控制的，甚至不是人所能想象的，越來越超出人類的經(jīng)驗、知識和專業(yè)研判。被山洪沖毀的二四七國道勉強搶通，解除了交通管制。之前綠樹掩映的瓦屋與石板房要么被沖毀，要么只剩主體框架，河口及河口里面的溪谷變成了白花花的亂石窖（灘），山洪消退后挖掘機在兩岸起了高高的沙石堆。

山洪早已不見鬼影，僅能由亂石灘和嶄新的河岸線（坍塌的地坎、倒伏的樹木、崩塌的山體、房屋大小的青石以及孤立亂石灘中的小學）想象。清澈的小溪在人工開挖出的河道里歡快地流淌，甚至能聽見在歡樂地歌唱（而非默哀）。

走過長長的溪流，跳下人工開挖的沙坎，掬一捧水，我無法將眼前歡快而溫順的小溪和半個月前超現(xiàn)實的山洪聯(lián)系在一起?！斑@小溪是山洪的魂，”我的腦殼里有過這樣的閃念，“山洪的惡魂?！?/p>

河口是一個地名，但從誕生的那天起就不單是一個地理概念，更多是一個人文概念，人給予了地理人文的生態(tài)，就像給了一件袍子——先是白馬人的長袍，而后是漢人的短衣。往溝里走，除了孤立于亂石灘、災后重建的木座小學的黃房子再沒有一棟房子。在我記憶中尚有一點兒影子的道路，以及道路兩旁的人家和玉米地蕩然無存，所有的坡坡坎坎蕩然無存，更別說花草灌木和小學當年的那間電腦室了。地貌改變了，記憶也改變了，人文回到了洪荒。

我沿著清澈奔流的“山洪的靈魂”一直往里走，不相信眼前的溪流與那夜的山洪、那夜的死亡有關(guān)。我只覺得這草色的溪流與亂石灘不配，相配的是青草、野花和樹木掩映的河岸，還有翩然的蝴蝶和蜜蜂；事實上，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學大寨”改造出的玉米地和后來修建的房屋圈道，以及栽種的花草果木。

路過“學校”，我爬上機械堆壘的沙坎，從幾個角度拍了幸存的學校樓——沒了操場，沒了任何設(shè)施，沙石堆積到了二樓，塞滿了食堂和供電房。記憶中，學校和場鎮(zhèn)、村莊是連片的，人氣上是連片的，而今完全孤立于亂石灘，像是重返洪荒的標志。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間電腦室的位置，想必“5·12”地震后便拆除了，同時拆除的還有那個早春上午的幽暗。

過了學校，我便完全置身于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洪荒——倘若挖掘機挖掘壓碾的痕跡不算，大自然新辟的尚未落上時間的灰燼與污垢的洪荒，隱隱地感到孤獨與興奮。我曉得這洪荒是一場大洪水和泥石流的遺跡，是有邊界的，但我卻感覺不到邊界，在有山風吹拂的烈日下，覺得這洪荒是與山體、地殼以及天空連在一起的。洪荒是一種召喚，洪荒隱藏深澗的部分更是，我甚至能聽見聲音，能感覺到有一只手在牽引。洪荒不是神的樣子，洪荒是被山洪沖走的村人的樣子——藏人和藏化的漢人的樣子，穿裹裹裙、戴白氈帽的老者的樣子，少年和姑娘的樣子……還有死亡的樣子。

學校看不見了，溪谷（也是洪荒）向西拐了個彎，一道石門立在河道變窄的拐彎處。石門被山洪沖開，兩岸只剩殘柱，形同虛設(shè)?；赝砗箦藻其亸埖暮榛?，石門里未知的洪荒讓我怦然心動——用當?shù)厝说脑捳f，像是被鬼找到了。

下到被洪水深切的石門檻外側(cè)，山洪退卻后的痕跡如同雕塑（石雕、沙雕、木雕），保留著新鮮的洪荒的力道，就像地質(zhì)演變的遺跡，有粗獷橫掃的大手筆，也有涓涓細流的寫生……現(xiàn)在，此時此刻，運動停止了，每一粒沙、每一塊石頭都是靜默的，深潛于亂石深澗只聽得見聲音的溪流不再代表時間，能代表時間的只有山風和頭頂?shù)陌自啤?/p>

前行，眼前的洪荒升了級，亂石堆疊，高坎如崖，山洪的痕跡猶如失聰?shù)慕豁懬惗喾业拿\交響曲，轟鳴的沖擊與跌宕消失，視線所及的是石英、鐵、碳酸鈣與木質(zhì)的音符。但每一塊石頭都有魂，每一層堆積物都有魂，不是溪水之魂，是洪荒之魂，牽引我前行，止不住腳步。我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從一山堆積物爬上另一山堆積物，或潛行在堆積物之間的深壕，雙腳帶風，猶如踩在彈簧上，頭頂是讓人欲哭的藍天，不時心懷對大洪水想象的恐懼——看著岸邊臺地林邊曾經(jīng)毀滅一切的洪水線，幻想自己置身其中，禁不住寒戰(zhàn)連連。巨大跌宕的洪荒中有一種潔凈的美，洪水沖刷后干干凈凈的美，每一堆石頭，每一綹沙灘，每一棵卡在石縫的脫去樹皮的樹（死亡像一門藝術(shù)，將其制成標本）。

房屋大的巨石也是標本，從哪里開掘，從哪里搬來，橫亙在干涸的河床——沒有河床，只有洪荒，無法想象那一夜的自然力，無法想象那一夜的排山倒海，此時此刻干干凈凈，只有靜默，包括腳下的小石頭、小石片和粗糙的沙礫，裸呈出各色各樣的紋理圖案，構(gòu)成洪荒的細節(jié)。很少有風，更多的時候只有靜默，太陽朗照的靜默和陰影罩著的靜默，無聲勝有聲，連心跳都忽略了。

洪荒里沒有路、沒有人走過的印跡，可以確認我是走過這洪荒的第一人。幾次被巨石和深壕阻擋，看似不可能再前行，無望中又發(fā)現(xiàn)了“路”。心里有沖動，腳下有云朵，或繞林地而行，或攀巨石而上，或鉆深壕而過，眨眼間又穩(wěn)妥妥上了一個洪荒的臺階，站立在了亂石灘的制高點上。

制高點在一塊巨大到人類（包括現(xiàn)代機械）也無法撼動的大青石上。大青石上橫亙一石，橫亙之石上再疊一石，猶如戴帽，巧奪天工，位置和比例的處置儼然一件裝置藝術(shù)。我完全被震撼了，自然力不只有蠻荒，也有藝術(shù)，也有思想，也有人類不可捉摸的設(shè)計。

溪流被擠在靠左岸一邊，枯瘦而豐沛，失去了早先的蜿蜒，像是流淌在人工石渠，壓根兒不知人的悲傷，有著水流本身的靈動與歡樂。我不怪它——誰能怪水？當?shù)厝税褲q洪水叫走妖，要怪就怪那妖。妖有時是龍卷風，有時是一條龍，有時又是一只成精的癩蛤蟆或什么丑魚，一旦走妖，勢不可擋，龍尾朝哪一方擺動哪一方就要遭殃。在老年人口中，這妖是龍也好蛇也好癩蛤蟆也好，都是人自己養(yǎng)的，無論遭多大的殃都是活該。

我站在巨石上看左岸的涓涓細流，看上游更多更大的“房石”，看下游一只鋪展到石門檻的白花花的洪荒，看不見一點兒妖影，感覺不到任何的妖氣?，F(xiàn)實的洪荒，洪荒的現(xiàn)實，遺跡也是現(xiàn)實，靜默也是現(xiàn)實，如果硬要歸于走妖，那么我想問：那妖走哪里去了？別告訴我是東海還是……真要說妖，只能是一個指代，養(yǎng)妖也是一個指代，好比修水電站、修高速公路，都是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從而引發(fā)自然力的不平衡釋放。

一個人置身在這個被當?shù)厝私凶骱谒膷湫碌暮榛闹?，我會時不時本能地審視自己與洪荒的關(guān)系，與大的地理背景摩天嶺（古書稱作蔥嶺、青蔥嶺）的關(guān)系——亦是與時間的關(guān)系。我感覺不到我是貼著這大地的，感覺不到我是出自這洪荒的；我感覺我是游離的，像誤入洪荒的一頭野獸，迷茫而興奮，充滿好奇，又帶著恐懼，但仍有一條隱身的根將我與洪荒相連。為了擺脫恐懼，擺脫無形的根的束縛，我盡量在亂石上跳躍著走，像脫離地球引力一般脫離洪荒的魔力。然而，當我佇立巨石看見岸上斷殘如剪斷的布帶的水泥路時我陷落了。殘路作為人文的標識提醒了我，眼前的洪荒并非時間的原初，并非開天辟地，而是一場山洪、一次局部的毀滅與悲劇。視線跳過坍塌殘缺的水泥路，我看見了半坡一戶人家，房屋完好，院門完好，房屋當頭的蜂箱完好，我的呼吸變得均勻，為這戶人家感到慶幸。然而很快，這人家喚起了我的記憶，喚起了我記憶中更多的今已不存的人家——幾年前的一個炎夏，為了避暑我來過這溪谷，很多的人家，很多的玉米地，還有石墻、蘋果樹和花椒樹。我把車停在路邊，走過架在溪上的便橋，在一戶人家后門外的樹蔭里站了許久。石板房后面還是石板房，靠近山邊是瓦屋和磚房，果木掩映，溪流淙淙，背景如世外桃源。

返回的路上，我不再跳躍與興奮，我拖著突然變得沉重的雙腿蔫耷耷的。我感覺到的不再是洪荒的想象與審美，而是痛心和悲哀?！?·12”當天，我便知道有人員傷亡，視頻上顯現(xiàn)的簡直就是“黃河淹天”。死亡與失蹤者最終由三人增加到十八人，有留守老人，也有放暑假回家的學童。鄉(xiāng)政府、衛(wèi)生院的職工在樓頂求救的視頻和后來得救的視頻傳播得很遠。驚魂一刻，大自然從來不在乎人類的感受。

路過廢墟般的沖積物中的學校，我下到溪邊洗腳。作為一個讀書人，一個回歸現(xiàn)實的人，我開始理性地思考：是大自然原本如此，還是人類的所作所為惹怒了它？我不能給出答案。就算大自然原本如此——能造物亦能毀物，我還是愿意站在人類的角度去自省、去檢討——人不能過于自信、過于貪婪，作為物種的一個門類，作為自然一分子，所作所為不能超出自然普遍的規(guī)律和法則。

人工開挖的河道里的溪流清澈而冰涼，腳觸到有種警示的意義，看著它歡騰的樣子，我不敢相信它就是造成眼前的洪荒之源。妖走了，從黑水進到奪補河，進到涪江、嘉陵江和長江，黑水最終又回到了原初的涓流，恢復了乖巧的充滿靈性的幼龍的樣子。

回到被山洪沖得東倒西歪的鎮(zhèn)子，踩著尚未清理完的淤泥，我想，如果創(chuàng)世的洪荒不算是撕裂的傷口，那么眼前局部毀滅文明的洪荒卻是撕裂的傷口。這傷口不流血，干干凈凈，就像白堊紀巖溶冷卻之后。我站在傷口的出處，回望著自己用一個多小時走過的洪荒，它現(xiàn)在看上去白花花一片，卻是一條吞噬了十八個人的生命的死亡之谷。

這樣的洪荒以前也出現(xiàn)過，而今出現(xiàn)得愈加頻繁。就視線所及和感官想象是洪荒，就山體崩塌、植被毀壞是撕裂，就人的生命財產(chǎn)損失是悲劇。一條一條（一綹一綹）的洪荒交替出現(xiàn)在岷山和摩天嶺的銜接地帶，煽動著潮濕的時間，在衛(wèi)星地圖上構(gòu)成刺眼的色帶，作為局部人文被抹掉的條形碼。

就我的記憶，可以上溯到一九九二年七月，那時還沒有修水電站、沒修高速公路，但天然林砍伐已近尾聲，正是鄉(xiāng)鄉(xiāng)辦林場的時候。新驛溝，薅子寨，奪補河下游距離黑水不到五公里的一條支溪，一夜之間暴雨撕裂麻山，沖積出一片洪荒，在縣城讀職中、放暑假剛剛回到家中的女生劉曉芳，連同家人五口和房子被抹掉。有三天后趕赴現(xiàn)場采訪災情的雨田的詩歌為證，有三十年后，我為薅子寨撰寫的洪水紀念碑碑文為證。除了劉曉芳一家五口，洪荒的條形碼里還埋葬著其他三戶八口。

黑水上行十多公里，新寨索古修和羊垌河口，二○二○年八月十六日，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雨和泥石流，連地貌都發(fā)生了改變，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洪荒的景象。事發(fā)兩個月后，我站在索古修的廢墟上，站在白馬神山葉西納蒙腳下的亂石灘，仍能感到一種生理性的驚悚。被思考和想象纏繞，短暫的異端的審美消失之后，揮之不去的是作為人類一分子的悲劇感。

索古修是水牛家水電站建設(shè)的一個移民安置點，建在一個無人區(qū)的沖積帶上，連“索古修”這個名字都是新起的。十來年間，我熟悉了這個頗上規(guī)模的新寨，新打造的具有白馬文化元素的設(shè)施也頗吸引入。然而，第一次到訪之后，我便覺出了它的幾分危險?；蛟S三十年，或許一百年，我沒想到災難降臨得這么快。二○一五年，我在索古修采訪白馬歌手嘎尼早提到索古修潛在的地質(zhì)災害時，嘎尼早驚恐又不以為然地說：“阿老師，你莫嚇我！”遭遇山洪泥石流是索古修潛在的危險，我更多感覺欠缺的是索古修沒有靈魂、沒有老寨的氣場或者說人文積淀。誰想到只過了四年，二○一九年索古修便遭受了山洪，接著二○二○年遭到了滅頂之災，嘎尼早的父親修建仿古山莊投資的數(shù)百萬也打了水漂。

羊垌河口可以說是一個圣地，聳立著川甘交界的白馬人的總神山葉西納蒙，自古都是這個神秘的部族祭山祈福的地方，后來修了山門寨門，成了旅游景區(qū)。奪補河的松樹都被砍光了，唯有神山上不多幾棵尚存。葉西納蒙，神住在松樹中，神住在羊垌河，保佑著白馬人，保佑著白馬路的山水。早先，247國道走羊垌河，翻黃土梁，葉西納蒙也保佑著途經(jīng)的每一輛車每一個人，后來打通了隧道，247國道改走奪補河，葉西納蒙依然保佑著途經(jīng)的每個人。改路修隧道自然動了土，后來梯級開發(fā)奪補河水電站更是大動了土，接著建高速公路動土更多更深。我不止一次在羊垌河口看過白馬人祭山，他們盛裝出行，誦經(jīng)宰羊，跳曹蓋驅(qū)鬼邪，祭山祈福。也參加過政府組織的旅游大會，還是這一套，只是人更多更雜，神山依舊，神卻缺席了，誦經(jīng)跳神，法力不再。十年之隔，甚至五年之隔，物是人非，一場大洪水大泥石流，改變了神山腳下的地貌，大自然的神力接管了葉西納蒙的神力。文化層（包括生態(tài)圈）太薄弱、脆弱，造物主能造亦能毀。

以黑水溝和奪補河為起點，將區(qū)域擴大，將時間影像回放，我們會看見更多的局部的洪荒，一條河，一條溝，一座山，一個村寨，像更多條形碼，像藥水浸泡過的不同試紙，有的清清楚楚（就像我在黑水所見），完好地保留著洪荒之力的軌跡，有的模糊，云遮霧罩，已被時間（植被）之手縫補修復。痕跡清晰的不止黑水溝，還有幾天前山洪泥石流在松龍古道上的小河營、葉塘制造的，事發(fā)現(xiàn)場在樓子壩、風巖里和青家溝。已顯模糊的，但卻是巨大的洪荒現(xiàn)場是與奪補河隔著一條白水江的白龍江畔的舟曲，洪荒直接針對、覆蓋的是一座縣城，抹掉的是二百多個活生生的人的生命。七年之后我抵達那里，洪荒已被人類文明反覆蓋（我們叫治理），但跡象和氣味還殘留在空氣里。更顯模糊的，或者說已被時間修復的還有水柏的董佳山、舊堡的寶珠嶺，洪荒的景象分別驚現(xiàn)于一九六六年和一九七六年，人員傷亡均為兩位數(shù)。

九寨溝、黃龍寺景區(qū)曾經(jīng)也是洪荒。地震撕裂，山體崩塌，溪流淤塞為堰塞湖。五彩池、珍珠灘、諾日朗瀑布和樹正瀑布仍保留著洪荒的跡象。想必那種高海拔的洪荒之景象特別顛覆人類的審美——頭頂藍天雪峰，山埡是冰川，腳下是珠串般的洪荒，飄浮著氤氳的硫黃氣霧，大熊貓、金絲猴、麋鹿在叢林和草甸中窺視……隨后是數(shù)十、數(shù)百萬年的修復，洪荒成了勝景。

修復亦是創(chuàng)造，同出于大自然之手（一只手長在魔鬼肩上，一只手長在觀世音肩上）。

在想象中繪制一幅岷山中有人類居住以來的洪荒圖，不同的時間段著上不同的顏色，一條條大河，一條條溪谷，一個個人類定居點，每一處都是撕裂的傷口——流血的傷口，發(fā)炎的傷口，平復的傷口，縫合的傷口，愈合的傷口（疤痕被植被修復）。原本是一幅地質(zhì)地表演變圖，只因地表有人類居住，在我的想象與文字中才有了洪荒的景象。

從大洪水沖刷過的場鎮(zhèn)出來，我注意到很多住戶洪水線上了二樓樓板，街道兩旁的民房陰晦臟污，散發(fā)出陣陣惡臭。不是出自冥想，而是出自某種直覺，我想到了我個人內(nèi)心經(jīng)歷的洪荒，想到了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的洪荒——五十多年里，我的內(nèi)心就像奪補河兩岸的溪河，時不時遭遇著暴雨、泥石流和地震，在某個時段、某個隱秘處呈現(xiàn)出洪荒的景象。沖刷、切割、崩塌、淹沒，更多呈現(xiàn)出流線型的傷口——流血的傷口，平復的傷口，縫合的傷口，痊愈的傷口。不是肉體所經(jīng)受和呈現(xiàn)的，而是精神所呈現(xiàn)的，無盡的泥濘和亂石堆積，或是深見骨髓、長滿瘤狀物的傷疤。

痊愈也是創(chuàng)造，讓內(nèi)心堅固而豐饒——潛伏著變異的血管與經(jīng)絡(luò)。

返程中，我發(fā)現(xiàn)木座藏族鄉(xiāng)以下的247國道多處水毀，要么是搶通的便道，要么半邊單行。我走走停停，注意到奪補河不少地方也呈現(xiàn)出了洪荒的景象——白花花的亂石灘，被山洪切割的具有解剖學意義的林地，以及彰顯出某個瞬間極端的自然力的巨石陣和夾雜著連根樹與高速公路施工垃圾的沖積物；不同的是洪荒中聳立著高速公路已經(jīng)成型或完工的混凝土橋墩柱，上面是突然顯得低矮的橋梁橋面。也有一些洪荒和早先修水電站的堆砌物混淆在一起，稀釋了洪荒的濃度。

車過一九九二年山洪帶走劉曉芳的新驛溝，我想到洪荒是一個人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和瘡痍，包括內(nèi)傷，而奪補河、岷山乃至地表的任一個區(qū)域都是一個活體，一邊撕裂一邊治愈。植被有基因，山脈和溪河也有基因，洪荒也有基因，基因不僅決定了洪荒呈現(xiàn)的概率、頻率和規(guī)模大小，也決定了洪荒的修復。洪荒本無意，不過是大自然基因的一種顯現(xiàn)，但作為人，我還是愿意將其看作是對我們的行為和欲望的一個提醒與約束。

大自然看上去完美而生機盎然，但它的基因里永遠潛伏著一種回歸史前（不止人類史，包括一切生命史）洪荒的沖動。

（選自2023年第11期《邊疆文學》）

原刊責編" 何" 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