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紅

王慧俊

一望無際的錫林郭勒草原，令我無限思念。思念那九曲十八彎像飄落在草地上潔白哈達的小河；思念山崗上那片紅如火焰般奔放的玫瑰花；思念似乎伸手即可觸摸到懸垂下來閃亮的繁星……

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踏上錫林郭勒草原。澄澈湛藍的天空，有幾朵白云鑲嵌著，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不知是鳥兒唱醒了大地，還是星羅棋布的小溪感動了太陽，剛剛出土不久墨綠的、淺綠的、嫩綠的、淡綠的小草，釋放著沁人的芳香。白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小花繁星似的密布在綠草叢中，婀娜多姿，生機勃勃。

我到錫林郭勒草原，去看舅舅家一個表哥，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便到了錫林郭勒草原。我知道錫林郭勒草原是國內(nèi)四大草原之一，被譽為草原上的明珠。表哥說他特別喜歡“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地見牛羊”的生活。他到了草原后，聯(lián)合了十幾個牧民，承包下沙化比較嚴重的三千多畝草場，投資興建了“草原紅”專業(yè)合作社。社員們感覺表哥有文化有理想，一雙眼睛里透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值得信賴。大家一致推選他當?shù)谝粚煤献魃绲纳玳L，愿意把錢交到他的手上由他管理。

三千多畝的草場，并非水草豐美，有的地方像患上了“白癜風(fēng)”，春天一到，滾滾的黃沙刮起來遮天蔽日，如蟒蛇般一點點吞噬著草場，今天晚上還是一塊平整的綠地，明天早上便一個個沙堆凸起，經(jīng)常有牛羊被埋在里面。表哥和合作社的社員們說，不管條件怎樣艱苦，我既然選擇來到草原上，就要和大家一起同沙化做場決斗，上天給我這條命，不是放在保險柜里保鮮的，而是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的。

表哥經(jīng)過反復(fù)策劃，決定將合作社分為兩個小組，一個出外購買苗木，在草原上栽植草本植物沙蒿、沙柳和紫穗槐檸條，治理“白癜風(fēng)”，增加綠地面積；一個在荒漠的草場上改善土壤，播撒草籽，并引水澆灌，促進草原綠化。美化。表哥屈指一算，這兩項開支并不是個小的數(shù)字，僅買苗木和草籽就得20多萬元。當時社員們手里除去草場承包費，剩下的錢合起來不足10萬元，怎么辦？

一天天的時光在流逝著，表哥一個又一個電話找同學(xué)求老師。有人明確告訴他，治理草原沙化，并不像你認為衣服上縫塊補丁那么簡單，需要有個好的土質(zhì)和雨水才行，沒有五六年時間的治理是不見效果的。也有人勸他趕緊止步，還不如販賣點牛羊來錢快。當時表哥的思想壓力如山，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還沒睡，躺在床上默默地看著蒙古包向下垂著的那盞燈。有幾次天下著大雨，他發(fā)瘋般跑到草原的山崗上去唱去喊，那沙啞的喊叫聲，讓人們的心里特別難受。

第二年，一個叫李紅的蒙古族姑娘背著個紅背包，來到錫林郭勒草原游玩。她說錫林郭勒草原，是大自然賜予的一份寶藏，它的美麗和魅力原來只是在書本上看到過。如今身臨其境，感到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在訴說著生命的故事。于是便申請到“草原紅”專業(yè)合作社當志愿者。她說“合作社”是一個走集體化道路的組織，人心齊，泰山移，她非常欣賞。

李紅的個子不高，微紅的臉龐，一頭很秀氣的短發(fā)，白皙的臉頰下那對酒窩笑起來很好看，就像盛滿水的兩個銀碗，亮汪汪的。

李紅在北京一所大學(xué)學(xué)習(xí)的是畜牧獸醫(yī)專業(yè)。表哥說自從她來到草原后，給人們普及了很多防病治病的知識，不僅牛羊馬的疾病減少了，就連家家戶戶大人孩子的健康狀況都有了明顯的改善。表哥玩笑地對她說，你既是合作社的一名“白衣戰(zhàn)士”，又是草原上的“一點紅”。

“為什么繁華的北京城不留，非要到條件艱苦的草原上來當志愿者呢？”我不解地問表哥。

“聽說她的爺爺六七十年代曾是內(nèi)蒙古草原騎兵團的一名騎兵，奶奶是蘇尼特右旗烏蘭牧騎的一名演員，文革時期叫“文藝輕騎兵”。由于奶奶經(jīng)常到部隊慰問演出，便和很喜歡文藝的爺爺認識了。時間一久，兩人通過書信來往便相戀了。結(jié)婚那天，婚禮就舉辦在這里的草原上，一隊隊騎兵戰(zhàn)士在馬上做射擊和越障表演，一個個“輕騎兵”進行舞蹈和歌曲表演，整個草原全沸騰了。一次，她奶奶穿著一身紅色的蒙古服裝騎著馬來錫林郭勒草原演出，途中遇到了暴雨，肚子突然疼痛不止，幸虧被幾個牧民發(fā)現(xiàn)，把她從馬背上抬下，開著拖拉機連夜送往醫(yī)院。經(jīng)過緊張的搶救，大人生命保住了，但因旅途顛簸，早產(chǎn)一個月生下了她的父親?！?/p>

“原來這里是李紅的祖籍地??？”我感到很驚奇。

“李紅的確對錫林郭勒草原有著特殊的眷戀。她說草原上的一草一木都值得去愛去寫，馬蹄坑里有寫不完的民族情感故事，心靈能在草原上敞開，靈魂能在草原上豐盈，夢想能在草原上落地。”

我這次來草原的目的，要把報考研究生的想法告訴給表哥。表哥一直把我的學(xué)習(xí)掛在心上，多次鼓勵我要努力拼搏，爭取考取一所名牌大學(xué)。第二天我本該返程了，表哥高低讓我再多住一天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正巧，李紅也來家挽留我，“從赤峰來這里是一千多里路，多么不容易啊，好好在這里尋找一下寫作素材，我們一起為你考研助力加油！”

那天是周日的下午，表哥、李紅和我在蒙古包前看護著一匹患病剛剛有些好轉(zhuǎn)的小紅馬駒。聽說前幾天小馬駒病了，咳嗽連聲，水草難咽。李紅急忙給它服藥治療。小馬駒很是感謝李紅，搖著尾巴溫順地站在她的面前。紅絨絨的皮毛經(jīng)陽光照耀，折射出一束束刺眼的亮光。表哥說李紅特別疼愛小馬駒，說那是她的兒子，每天都給它洗澡，為它梳身。

李紅姐穿著那件紅色的夾克衫，樣式很好看，胸前還印著金黃色的韶山兩個字。她說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父親就告訴她爺爺是個會拿槍打仗的兵，奶奶是個會唱歌跳舞的兵，你一定要做一名傳承著紅色基因的兵！

那天香醇的奶酒奶茶飄香，我和表哥及李紅姐盡情地喝著說著。我們談成吉思汗，談作家保爾柯察金，談蘇洵、蘇軾、蘇轍三父子，談青年時期的毛澤東。李紅姐叮囑我說，讀書是獲取知識、增長智慧、開拓視野的重要途徑，一定要不惜汗水地去努力。

太陽西斜，晚霞把草原抹上了一層層紅色的胭脂。李紅姐有些醉意地走了。她穿著那件紅色的夾克衫，背著那個紅紅的小包，行走在綠綠的草地上，像一束紅紅的火苗，飄來蕩去，特別耀眼，醒目。

錫林郭勒草原是一方凈土，它以遼闊、寬廣、美麗、動人而令人向往。晚飯過后，表哥領(lǐng)我漫步在剛剛成長起來的一片綠草地上，觀賞著群星閃爍的夜空。深藍色的星空宛如一面光滑的鏡子，上面點綴著無數(shù)顆“小鉆石”。我和表哥說你可該結(jié)婚了，我看李紅姐對你太好了。表哥笑了笑抬手指著天空中一片閃爍的星星說，你發(fā)現(xiàn)沒有，李紅整天無憂無慮地跑來跑去，就像這些星星一樣笑瞇瞇的。我微笑地指著天空一條淡淡發(fā)光的白帶和表哥說，你現(xiàn)在位于銀河系的這邊是牛郎星，李紅姐在銀河系的那邊是織女星，你倆什么時間跑過河才能聚到一起啊？表哥嘿嘿一笑說，我倆有個約定，等草場上沒有了沙化，合作社的人均年收入超過50萬元時，就登記結(jié)婚，到時請你來當證婚人。

那天晚上，我無比激動，心里像裝著無數(shù)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炝璩咳c了，還沒有一絲睡意，盼望自己何時也能成為天上一顆閃光的星星。

半年后一個喜訊傳來，我被錄取到北京某大學(xué)的新聞專業(yè)。接到通知書那會兒，我想馬上去草原把這一喜訊告訴給表哥和李紅姐。不能忘記，在我上次離開表哥家沒幾天，便收到了李紅姐寄來的一個郵包。打開一看，是《新聞學(xué)概論》和《新聞傳播學(xué)》兩本書。我激動得熱淚盈眶，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凝神地遙望著有幾朵白云的天空，巴不得想跳到云朵上面飛到錫林格勒大草原去，感謝李紅姐走進我的生命，幫我走進了大學(xué)校園。

研二的暑期，我?guī)е蓪懭蝿?wù)和幾位朋友到了錫林郭勒草原。我發(fā)現(xiàn)“草原紅”合作社的草場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一個個沙丘上，長滿了綠色的植物，像是一個個瞭望所；一堆堆沙柳和紫穗槐檸條跟衛(wèi)兵一樣堅強地挺立著，“白癜風(fēng)”的草場不見了蹤影。表哥的居住條件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住的蒙古包前，是合作社的一排社員食堂，距離食堂不遠處還有一個白色帶藍花的蒙古包。表哥比原來消瘦了一圈多，臉色蒼白，眼睛凹陷。他見我來了，一下抱著我哭泣起來。我一時不知所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后來才知道，前年秋天，合作社為了在山崗上建設(shè)一座蓄水站，李紅杰半個多月帶病堅持勞動。意想不到，在一次工程施工中，她為了保護兩個牧民，不幸被爆破的石塊砸傷頭部，年僅28歲便結(jié)束了生命。

錫林郭勒草原像一幅沒有框子的畫，花海般絢麗多彩，廣袤的原野上有河流，有草甸，有森林，有鮮花。那天清晨，我沒有打擾表哥，悄悄起床去了李紅姐的墓地。

令我難以置信的是，原來李紅姐墓地的四周長著一大片高聳旺盛的玫瑰樹。紅艷艷的花兒十分好看，花朵典雅莊重，花葉上散落著晶瑩的水珠，放射出誘人的清香。

墓地不遠處有一個圓錐體的敖包，圓圓基座的四周掛著很多紅色、粉色、黃色和綠色的布條條，天空的鳥兒不時飛到敖包上嘰嘰喳喳地鳴叫著。聽表哥說，李紅生前非常喜歡紅玫瑰花，牧民們自發(fā)地在她墓地四周各栽植了28棵紅玫瑰，代表著火紅的28年。布條條是牧民們敬獻的，祈求神明保佑李紅。敖包上的石頭是牧民們從百里以外的地方一塊塊撿回來的，男女老少一邊壘著一邊哭泣，每塊石頭上，都滴著悲傷的淚水，粘有被磨破手指的鮮血。表哥說盡管李紅走了，但她的精神長存不滅。

敖包是心靈的居所，是精神的寄托。我虔誠地站在墓碑前深深地向李紅姐鞠躬，可惜還沒等我來得及叫她一聲嫂子便走了！

我把在草原上采集的幾束鮮花輕輕擺放在墓碑前，默默地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的那句話讀給她聽：“一個人的生命應(yīng)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愧！”

我想李紅姐長眠在這里會很開心的。這里不僅是中國最大的內(nèi)陸草原，面積廣闊，草地茂盛，具有草原生物群落的基本特征，還是草原文化的發(fā)源地，有豐富多樣的民族文化和傳統(tǒng)，是成吉思汗及其子孫走向中原、走向世界的地方。

天空中飛翔的蒼鷹可能知道我遠道而來，在頭頂上飛來飛去盤旋鳴叫。我觀賞著一座座像白蓮花樣的蒙古包，在碧綠的原野上如珍珠撒的牛羊，想早點見到表哥，讓更多的人了解他和李紅姐的過去和現(xiàn)在。

幸運的是，我在一位阿媽的家里見到一張報紙，報紙上一個騎著棗紅馬穿著紅色蒙古袍的女人在草原上奔走。阿媽邊擦著眼淚邊說：“報紙上的那個人叫李紅，很不簡單的一個姑娘呀。從小就想像爺爺和父親一樣，也當個軍人，結(jié)果當兵夢沒做成。大學(xué)畢業(yè)后，單槍匹馬來到草原上，發(fā)誓要寫寫爺爺奶奶和父親的故事。她為了幫助草原紅專業(yè)合作社幾家牧民致富，捐獻了十多萬元人民幣。你們誰能相信，她真的連北京安排的工作都沒干，把父母都動員來草原上陪她居住，結(jié)果她……她……卻……

那天我在草原上沒見到表哥，卻看到了在白色蒙古包里居住的李紅的父母。李紅姐的父親說他和老伴在合作社的小飯店里為社員們做著特色小吃，因為老伴在北京經(jīng)營過飯店有經(jīng)驗?，F(xiàn)在來草原上生活感到人好空氣好，一切后顧之憂全沒了，雖說我是一個傷殘軍人，但跟合作社社長這個兒子快樂地過著集體生活，走著集體化的道路，我感到身上很有勁，我們老兩口很自豪也很知足。

我緊緊地握著李紅姐父親的雙手。他的手是那么有力，似乎還有一層握槍時沒磨掉的厚繭。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好像在問，你能來這里嗎？

與兩位老人難舍難離地說了一會，我去了李紅姐的墓地。高聳的敖包上經(jīng)幡飛揚，火紅的玫瑰花向我們頻頻招手致意。

我掩埋下自己的悲傷，藏下懷念的淚水，深情地在李紅姐墓前雙手合十地三鞠躬后，忍著萬般心痛走向敖包前一個饅頭狀的綠色的山崗上?？粗菰弦黄绠嬀戆闵L旺盛的沙蒿、沙柳和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我想到了表哥和李紅姐。日月輪回，風(fēng)霜的剝飾，改變不了他倆骨血里的執(zhí)著與善良。他們之所以那樣熱愛草原，打造草原，因為他們的初心被紅心綠草塑造著，草原是他們的魂，馬背是他們的搖籃，河流是他們身上的血管。

一個虔誠的心頭降落。那天晚上我做個夢，我來到草原上工作了，一桿桿紅旗迎風(fēng)飄揚。李紅姐穿著玫瑰紅鑲嵌著深藍色花邊的蒙古旗袍，牽著那匹已經(jīng)長大的小紅馬駒，背上仍背著那個紅紅的背包，表哥就站在她的身邊，兩人示意我快騎上馬，先在草原上好好轉(zhuǎn)轉(zhuǎn)……

——選自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