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戀

王旭明

我喜歡秋風吹落滿樹黃葉的金燦，這一份對人生之秋的愛戀，如同五十年后撒落世界的我們向當年校園春天枝頭的回眸。借來的那一抹青綠，染白了我們額頭的華發(fā)，催生出遍及天涯一群學子相互間的思念，還有對那年那月無盡的回憶和牽絆。

我也喜歡春天枝頭的新綠和花開的蓬勃，就像五十年前楚雄一中校園柏枝的蒼翠。四五十個學生娃的同學生涯隨畢業(yè)典禮的落幕一哄而散，像小男生課后在校園林間趴在地上一賭輸贏的一把鋼珠玻璃球撒落在地球各個角落。借學校那一抹青綠，便伴我們一生五十年彩色的記憶不會褪色。

南屏街的梧桐黃葉飄落滿地，翠湖南遷的紅嘴鷗翩躚漫天。歲月不知五十個年輪的季節(jié)變換，各奔南北東西的經(jīng)緯纏繞成一個無邊際的微信群。當群里的問候和關注點贊已經(jīng)不足以平息那一份內心的期待和躁動，沉寂好久的同學群就在宋學婭朱曉云蔡玲君孔衛(wèi)紅李全碧五個同學的倡議下熱鬧起來，是時候召集五十年不見的同學們來一次聚會了。

十分想?yún)⒓?，心里又有些猶豫，不愿意十分蒼老的自己去面對記憶中鮮活的同學，特別是懵懂年少時曾用異樣眼光悄悄打量過的那一群漂亮小女生。果兒鼓勵我，說我的顧慮多余，時光并不會只讓你一個人變老。難說，還會讓你有寫一組文字的靈感呢。還告訴我，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了車還加滿了油。

這時，面對鏡中一臉憔悴正在猶豫的我，突然就釋懷了，發(fā)現(xiàn)我的內心其實很想見到那一群闊別五十年的毛頭小子和毛頭小丫了。時光雕刻機會把那一群懵懂娃娃刻成什么樣，擔心和恐懼就成了向往和期待。收拾簡單的行李，還帶上我為自己六十歲生日出版的散文集《被日子追趕的日子》，我要與同學們進行一次精神的分享，還要相互拷貝這五十年的風霜雨雪留在我們人生的記憶。

秋風戀秋葉，如同掃落葉一般把滇中天空的云朵掃得沒了蹤影，又把散落天涯的一群斷線風箏集結在了羅茨溫泉小鎮(zhèn)的假日酒店。溫泉水的慢熱性子，泡出了一群戀秋人的優(yōu)雅從容溫柔暖心一團和氣，泡得春夏秋冬忘了季節(jié)，挽住往事的一江春水隱入滿園怒放的校園回憶，惹得那時春天的太陽被今日的銀杏簇擁著走出了百態(tài)千姿華貴雍容的舞步，披著薄霧紗巾的溫泉便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四季無痕，泡皺了珍藏的往事，倒出了陳釀的紅酒，喝醉了久遠的思念，微醺了秋季的臉龐。

懇談會似一把記憶大門的鑰匙，成為一次把靈魂撕開給親人們直面的撫慰。一個回車鍵，回到那年那時，舊話重提的搜索鍵就將潛伏在內心深處的時光碎片拼接起來。

那時，班里的小男生居多但是很大氣，就像先后當過男生班長的肖陽和岳泉，寧愿當家不作主，大小事情都交給女生，落得不吃蘿卜不操心，而先后當過女生班長的黃雪梅、左惠瓊和朱曉云，都是大姐大一般的當家風格，讓原先的五連十七排和后來的初中十四班的男生，一直心甘情愿被女生光環(huán)罩著很幸福。

那時，孔衛(wèi)紅、李全碧、馮敏和史惠英是班里的運動全才，籃球排球鉛球長跑短跑，班級友誼賽或者年度運動會，為班級為她們自己捧回了無數(shù)的獎狀。因為有她們，就只有“運動會，讓男生走開”?？仔l(wèi)紅對競技的天賦與生俱來，一天去一個州級運動會湊熱鬧，聽說甩手榴彈報名可得補貼，獲獎可得獎金。靈感一時爆棚，她居然就創(chuàng)了手榴彈投擲第一名，捧回了獎狀和二十元獎金，還破了州紀錄怕是至今無人超越。

歲月的無情，演繹了硬漢唐鄔璽不屈于命運的故事。面對一群如親人般的同學，一年內痛失五個親人的他，眼里噙著的淚水終隨同學們欽佩的掌聲流進了心里。那時，小唐的雄心壯志正好被農村這個出口看中，扎根農村一輩子的決心成為不假思索的為有犧牲多壯志。他和我們這一撥上山下鄉(xiāng)的同學一樣，十六七歲，正好是一個是非模糊的年紀，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是盲從附和隨大流。回頭反思不是我們這輩人固有的固執(zhí)，這是一組只有政治家和哲學家才思考得明白但是至今無解的課題。那時，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應該由歷史事件本身負責。眼下，老唐只需要在老同學面前炫耀比他小好幾歲的溫順善良的妻子李清蘭，開口閉口夸張地叫小李為老媽媽。這種感覺，讓老唐和小李都很享受。

蔡玲君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就如跟甘廷福的不期而遇。那時，蔡玲君從迪慶州人民醫(yī)院剛剛調到楚雄市人民醫(yī)院，上班的自行車潮中遭遇肇事，車輪子成了麻花，不會吵架的她與對方有理講不清，眼看就要遲到，人群里就冒出一個漢子：小蔡，你趕緊去上班，其它事就交給我。怎么，你是誰？我是甘廷福，老同學。就這樣離奇的相遇，肇事斷后和修理麻花車的事情就交給了老同學。人生輾轉，人生離奇，人生也就充滿著意料之中的意外和意料之外的驚和喜。

陶國清說，班里的同學中，可能只有他是五十年在家當農民的。他干過二十八年的村會計，在村委會當過協(xié)理。那時，考取了高中卻只讀了四個月，家里的農活有季節(jié)在催促，老的老小的小張著嘴要吃飯，生產隊里掙工分喂雞喂豬的事情，還有討媳婦生娃娃的事情，都是一堆必須需要直面的現(xiàn)實，沒有他去支撐，家將不家。從此，繼續(xù)讀書成為了他的奢望，在家鄉(xiāng)農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軌跡鉚定了他的一生，就算有機會龍門跳他也不會去跳，耿直的為人和戀家情結成就了他的日子就算清淡也心安。

無痕的歲月似一把四季釘耙。看到今天的豆弢，我們以為就是五十年前的語文老豆老師，一模拓的頭形白發(fā)嗓門神態(tài)個頭找不出什么差別。豆弢說，他以前一犯大錯，回家總是被老豆老師痛揙一頓。但再怎么揙，該犯錯還是犯。就如那次惡作劇般挑動全班全票通過推舉不善田間地頭勞作但精于唱歌跳舞藝術范的王若柃同學擔任勞動委員，看到急得淌眼淚柔弱的若柃學妹，小豆方知自己又犯了挨揙的錯。小豆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只干過一個職業(yè)，楚雄州藥物檢驗所從小到大從單一到多維又從多維到高精，挑戰(zhàn)無時無刻不在。而他，從小豆到老豆到豆老，所長如同當成了他的職稱而不是他的職務。

天涯也能共此時。撒落在各地不能來參加聚會的學弟學妹被逗出了羨慕蟲，照片視頻的誘惑打破了疆域和時差。數(shù)學王子岳泉生活的美國和精致才女鄭乃明生活的澳洲并不是天涯的盡頭。岳泉在群里回憶：“時，我常到旭明文化館蹭畫報看。一日，學了數(shù)學因式分解的我，將旭明分解，得九日日月，解化為九日月。我倆繼而將我分解為丘山白水。我記得點過各位的名，但記不得當過班長。楊樹將一條輔助線藏而不公，弄得全班為一道平面幾何題傷腦。馬汝恩的牛肉干，甘庭福的臘肉炒土豆，鄔璽和昆亮的趣題，和豆弢在邊線比投籃球，和蘇和一起制造出26-100的平方表……不僅記得事，還記細節(jié)。老同學，不會因老而不同學。愿我們都保重，在同學的情誼里慢慢地老?！编嵞嗣髟谖⑿湃豪镉懈卸l(fā)：“初中畢業(yè)，入社會奔前程，你我各自精彩。歸來聚歡聲齊，青春活力無限。畢業(yè)五十年，歸來已帶滄桑，時間烙印略顯。人生單行線，減速前行保健，期待相聚甲子年?！?/p>

沉穩(wěn)的蘇和說，看到以前照片想起以前的事就總會勾起對那時的回憶。年輕時向前看太遙遠太漫長，總覺得時間很多。我們初中畢業(yè)時有誰想過五十年后我們的相聚場景，那是遙不可及的等待。向后看這五十年卻是彈指一揮，腳步怎么也慢不下來。

王澤榮應該是同學里最早參加工人階級隊伍的，雖然在班里只念了一個學期就逢機會當上了鐵路工人，但是他在學校的那個學期怕是我過得最有依靠的一個學期。不怕硬不欺軟話不多卻極富人格魅力，是班里一群小弟的領頭羊和大哥哥。

能吃苦受得氣有熱情會策劃的宋學婭，以前為幾次小范圍聚會精心安排和組織，這次又約著王松林提前踩點，還制作了精美的相冊和視頻，一并代表同學們發(fā)出感嘆：時光雕刻機轉瞬之間就把當年青澀的靚女帥小伙們刻成了兩鬢斑白的大爺大媽們啦。重逢的感慨平添了幾多歡樂惆悵和無奈：那年，是一張褪色的照片，是我們共同的從前，是一起找北斗星座的我們一起瘋一起鬧一起哭一起笑還一起坦然看盡人世間日出日落如同春去秋來。那年，是讓青春回家看看，是讓時光倒流，是讓記憶張望從前，是讓童真回駐心田。是讓秋天的戀歌將我們的人生唱回到回不去的從前，是讓我們心里的春天從未走遠。

把小日子過得舒心妥帖的馬汝恩，是班里唯一的回族同學。說起當年學校組織學農去他們村里蓋土坯房栽秧還住在清真寺木樓上的往事，幾個女生說砌墻時就著端泥巴口誤一句話讓馬同學小誤會的小插曲，馬同學一臉憨憨地笑，直怨年少不諳世事，更不懂得憐香惜玉。接著向全班同學發(fā)出邀約，去他安在當年全班同學實踐務農的那個叫作錢糧橋家鄉(xiāng)的大房子大院子的家里聚會一次，人少么吃雞，人多么吃羊。大家就知道，憑馬同學的人脈和厚道的為人，如果人再多肯定就吃牛。

從小在地質隊長大的王松林，說一口地質隊特有的“我為祖國走天涯”的南腔北調，常年穿一雙地質工人的翻毛皮鞋，還時不時穿一身勞動布的工裝，這次見面，工裝改成了攝影背心，蓄一嘴小胡子，戴一頂迷彩帽，情感性格和口音已經(jīng)被楚雄文化渲染成一個地道的彝族漢子，還讓我們深深感知他對楚雄這片異鄉(xiāng)土地的熱愛和著迷。攝影背心并沒有白白穿來，從頭到尾的聚會照片大多出自他的跟拍。

小才女李嵐說，退休后的日子并沒有閑著，這些年筆耕不輟，上著老年大學還學習二胡演奏。對于同學緣，她有其獨到的解析：成為同學是一種緣，沒有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怎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萬年修得同窗情。幾年前經(jīng)歷的那次被大雨塌方圍困在怒江大峽谷的經(jīng)歷被她用散文記錄下來，字里行間盡是一個小資情調的小女人對生活對世界的透徹理解和體會。蔡玲君接過話題說，早有心愿用自傳體的文字寫寫老軍人老革命的家父，也寫寫自己與迪慶與楚雄與昆明這幾個地方的難忘情緣和不平常的人生。

漂亮高挑的馮敏和她的姐姐馮杰姐妹花是學校里美麗神話一般的存在。而在我，因為從來就無法分得清誰姐誰妹，這個神話一直演繹到現(xiàn)在。這次見到姐妹倆，依然在這雙英姿不減當年的姐妹花面前深深疑惑：你們姐倆到底誰是誰？姐姐馮杰悄悄解開謎底：前些年，連我們身邊的朋友也會迷糊，現(xiàn)在不會了，因為姐姐我戴上了眼鏡。結伴孿生的生命之緣，讓這雙姐妹花不僅漂亮如是人生如是性格如是歌聲如是而且幸福如是。姐姐馮杰向我推薦一首《秋戀》，說這首歌旋律好聽，詞意寫照我們當下的心情。驚嘆她會讀心，一組秋戀的文字就有了貼切的主題。

原來，逝去的日子可將歲月碾壓成末，同窗的牽掛能讓光陰粘合于心。盛開在秋季的同學們心地的那片芳華叢林，一直詠唱著那個不會老去的青春花季。

人生秋天的到來，是隨著退休告別會的一杯酒開始的。雖然我們早有準備，一朝到來，還是讓我們猝不及防。春天一直讓我們歡喜無比，秋天到來卻讓我們愁煩若失。酒醒來，才明白無論我們允與不允、愿與不愿，秋天已經(jīng)以它的刻板它的拘謹它的低調它的不可逆它的不聲響它的不卑亢與我們平和相伴，就如已經(jīng)失去的春季，秋天依舊十分刻板，毫不留戀毫不猶豫從容不迫不留回旋不容商量伴著我們的每一寸甘與不甘舍與不舍的光陰，直奔冬季而去。

春天的花香還在心中彌漫，風華不虛的我們已掩入金秋的燦爛。秋天的日歷不舍曾在春風里的盛開，帶著寒意的秋風撕去春風曾經(jīng)的得意一張又一張。拉不住的秋日讓人心疼惋惜，秋戀的我們并不相信人生會有返程的機票和掉頭的船。

就算秋戀的我們回不到當初和從前，我們仍可將那些被秋風吹落的花瓣捧在手心，用時光篩出春天的碎片，找到我們沒有抓住的芳華，告訴它我們失落在春風里那些散落的歲月和彷徨。還可結伴，在熙攘的農貿市場買一堆蘿卜白菜青豆，去一個農家小院，品一桌苦辣生活百味，唱一支四季人生。

就算秋戀的我們回不到當初和從前，仍可相邀，找一個慢熱的溫泉泡池，在水霧的蒸騰中回味校園的春風曾經(jīng)吹開我們的豆蔻。還可結伴，徒步在清晨的森林，讓斑斕閃耀的陽光沐浴著我們對金秋的愛戀，讓鳥兒對將至的冬季帶去問候的啾啾。

就算熱戀著金秋的我們回到當初和從前，又有青春歲月如小河流淌，又有大把的春日塞滿我們的行囊，我們仍然不會沉迷春天枝頭的新綠和花開的蓬勃，而會更加迷戀秋風吹落滿地黃葉的金燦，這一份對人生之秋的愛戀，一如我們向當年校園春天枝頭的張望回眸。

就算熱戀著金秋的我們回到當初和從前，染白了我們華發(fā)的那一抹青綠，已經(jīng)無法將那一把撒落的鋼珠玻璃球囊于一室，讓我們一起面對歲月的滄桑。但我們依然會張開自由的翅膀去夢想中飛翔，將那串同樣浸透了酸甜苦辣的金秋碩果，揉成一枚同學們攜手漫步的夕陽。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